甘草抱着谷芽跨过营门,脚底踩在冻硬的地面上。防风紧跟在后,手按刀柄,目光扫过两侧哨塔。医帐前堆着药渣桶,乌鸦站在杆顶,歪头看着他们。
他把谷芽放在避风的角落,用外袍裹紧。她脸色发青,呼吸微弱。甘草从药箱取出银针,在她颈侧三处穴位刺入。片刻后,她喉咙发出一声轻咳,胸口起伏了一下。
防风低声问:“能醒吗?”
“还活着。”甘草说。
他低头整理药箱,手指摸到底层暗格。那里有一封信,火漆印是双叶纹。他不动声色将信收进袖中。
四周没人来接应。只有杂役走动,端着空药碗。甘草注意到那些碗底残留药渣呈灰白色,气味辛烈带涩。他取了一点放入小瓷瓶。
登记簿放在医帐门口的木桌上。他走过去翻看,发现近五日全营九成士兵都服用了“防风汤”,剂量高达常规三倍。用药记录上盖着太医院验讫章,签批人一栏写着“陈皮监制”。
甘草合上簿子,回到谷芽身边。她还没睁眼,但脉象比之前稳了些。
金银花这时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走路不稳,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才走近。
“外面有曼陀罗。”她说,“刚移栽的,花苞还没开。”
甘草抬头:“在哪?”
“营地西墙外荒地,种得不深,土还是松的。”她从袖中取出一段紫色茎株,“这不是自然生长的。”
甘草接过,放在鼻下轻嗅。一股辛辣味直冲脑门。他点头:“致幻为主,配合断肠砂可引发高热、抽搐、神志错乱——像极了疫病症状。”
防风站在帐口听完,转身出去。他沿着西墙外围巡查,用刀尖掘开表层泥土。泥里有细小的蓝色结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带回一小撮样本,递给甘草。
“断肠砂。”甘草说,“和上次毒雾里的成分一样。”
金银花靠在桌边:“他们用曼陀罗制造幻觉,再让士兵服用过量防风汤伤肝,最后用断肠砂加重病症。别人看了会以为是瘟疫爆发。”
防风说:“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甘草盯着手中三样东西:药渣、曼陀罗茎、蓝色粉末。他忽然开口:“防风汤本身无害,但用量超标会损伤肝络。若同时摄入断肠砂,毒性会被放大三倍以上。而曼陀罗能让人产生恐惧、妄语、攻击倾向——这不像治病,倒像是为某种控制做准备。”
金银花喘了口气:“控心剂。”
甘草点头:“茜草留下的药方里提过,控心剂需以特定药材组合激活。其中一味就是大剂量炙商陆——正好出现在防风汤里。”
防风皱眉:“谁能让整个军营统一服用这种药?必须经过太医院批文,还得有军中药官配合。”
甘草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那封密信。火漆揭开,纸面只写八字:“风起西北,心归逆阁。”
金银花看了一眼:“逆药阁……又来了。”
防风盯着那行字:“陈皮已经被押,但他背后还有人。能调动太医院文书、掌控边疆药供、还能伪造批令——这个人一定还在系统之内。”
甘草说:“不止如此。这份药方早在五日前就开始执行。那时我们还在京城查案,说明指令下达更早。幕后之人早就布局,等的就是这一刻。”
金银花扶着桌子站起来:“苏木呢?他是太医院判,有没有可能……”
话没说完,她停住了。
甘草想起谷芽昏倒前说的三个字:“别信……苏……”
他没回应,只是把密信摊在桌上,与其他证据并列。
四下安静。
防风打破沉默:“现在怎么办?上报兵部?”
甘草摇头:“不行。如果对方能在太医院内部下发假药令,说明体系已被渗透。一旦打草惊蛇,后续追查会更难。”
金银花低声道:“那就先封锁消息,查清楚是谁在军中负责配药。”
防风立刻行动。他走出帐外,召来两名亲兵,命其封锁水源入口,并暗中排查军中药官背景,重点查近三个月内是否有异常调任或私下接触外人的情况。
帐内只剩三人。
甘草重新打开药箱,取出一只玉研钵,将三种样本分别碾碎混合。药粉遇空气后微微发热,冒出淡灰色烟雾。
金银花屏住呼吸:“这是……反应了?”
甘草点头:“三种药物在体内相遇会产生温热感,刺激神经中枢。患者会出现躁动、自残、听令于单一声音等行为——这就是控心剂的触发机制。”
他抬头看向防风:“敌人不需要军队造反,只需要让他们失去判断力,只听一个人的话就够了。”
防风眼神一凛:“你是说……有人要借‘疫病’之名,对整支边军实施精神操控?”
“正是。”甘草说,“名为治疫,实为洗脑。第一步用曼陀罗引发混乱,第二步用防风汤制造恐慌,第三步用复合毒物完成控心。整套流程隐蔽至极,连大夫都可能被蒙蔽。”
金银花忽然想起什么:“西北三营急报说是水源染毒……但我们来时检查过水道,没有明显污染。”
甘草说:“因为他们不是投毒在水源,而是通过药物循环间接实现。士兵每日服药,药性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发作。表面看是集体暴病,实则是定时启动的毒阵。”
防风握紧刀柄:“那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足够定罪吗?”
甘草摇头:“有物证,无人证。药方虽出自太医院,但签批可用仿章。除非能找到原始令稿,或者抓到现场投药之人。”
金银花靠在桌边,声音虚弱:“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找到最初下令更换药方的人。那份命令不可能完全无痕。只要查军中医簿存档、比对笔迹、追溯印信使用记录——一定能挖出源头。”
防风说:“我这就去调档案。”
他转身出门。
帐内光线变暗。夕阳照进半边,映在药箱上。甘草低头看着那封密信,指尖划过“逆阁”二字。
金银花轻声问:“你相信谷芽那句话吗?‘别信苏’。”
甘草没回答。
他知道苏木曾被胁迫,儿子失踪,被迫参与阴谋。但也正因如此,他最容易成为棋子——哪怕本意不想作恶。
可若真是他下的令呢?
他闭了下眼,又睁开。
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毒效扩散。他已经让防风下令暂停发放防风汤,但之前服下的药还在体内作用。必须尽快配出解剂。
他打开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赤芍给的护心膏残片。他曾怀疑这膏药被动过手脚,后来发现其中混有梦引草——一种能增强药物吸收的辅料。
但现在,它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将护心膏与九转回春丹混合研磨,加入少量甘草粉,制成新型解丸。命名为“破迷丹”。
第一批试用于五名症状较轻的士兵。半个时辰后,其中三人停止抽搐,意识恢复清晰。
有效。
他立即命人批量制作。
夜深了。
防风回来,带来一份军中医簿副本。上面记载,五日前确有一道加急令送达,要求全营服用“强化防风汤”以御瘴气,落款为“太医院参议监制”,并附有火炼红砂印。
甘草对照陈皮商会查获的朱砂样本,确认一致。
“又是火炼红砂。”他说,“只有太医院高层才能调用此印。”
防风沉声说:“现在能接触到这印的,除了人参,就只有……苏木。”
帐内一片寂静。
金银花看着甘草:“你要去见他吗?”
甘草站起身,将最后一瓶破迷丹交给防风:“先把药发下去,救醒更多人。等天亮,我去一趟药房总库。”
防风问:“为什么是药房?”
“因为真正的原始令稿,不会留在案卷里。”甘草说,“只会藏在配药现场——带着温度、气味、墨迹未干的那种。”
他披上外袍,走向帐门。
风沙拍在脸上。
远处营墙下,一道人影正蹲在水渠边,手里拿着一把刷子,似乎在清洗什么。那人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
甘草停下。
月光照清了对方的脸。
是军中药官,手里刷的是一块刻着“苏”字的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