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进神界街巷时,李长生已推开酒馆木门。门板轴芯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像是沉眠千年的旧物被惊扰,却没在他眼底激起半分波澜。他指尖掠过柜台表面,那层昨夜落下的薄灰在指尖积了浅浅一层,他既没去擦,也没多看,只转身走向后厨方向。
后厨的水缸里还剩半缸清露,是三日前从神界灵脉源头接来的。他舀起一勺,倒入陶壶,置于灶上。灶火是最低阶的凡火,没有仙火的炽热与迅捷,要等半炷香才能将水烧开。李长生就坐在灶边的青石凳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系着的星玉玉佩。玉佩触手微凉,表面那些陌生的纹路在晨光下若隐若现,他看了片刻,眼神平淡得像是在看一块普通的石头,随即收回目光,望向窗外。
窗外的街巷渐渐有了动静。早起的神仆提着食盒匆匆走过,袖口绣着的仙府徽记在雾中闪了闪;卖灵果的小贩推着木车吆喝,声音里带着刻意拔高的热情;还有几位年轻的仙娥结伴而行,叽叽喳喳说着昨日神界盛会的趣事,裙摆扫过石板路,留下一串细碎的声响。这些热闹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进不了李长生的眼底,更触不到他的心境。他就那样坐着,像一尊静置的石像,直到陶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才起身将水倒出,沏了一壶无甚灵气的凡茶。
回到前厅时,酒馆的门还开着,晨雾顺着门缝往里钻,在地面织出一层薄薄的白霜。李长生将茶盏放在柜台后,自己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微涩,没有仙茗的回甘,他却喝得平静,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千年来日复一日的时光。
日头升至正中,雾霭散尽,神界的阳光变得炽烈起来,透过酒馆的木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第一位客人终于跨进了酒馆门。是位熟客,姓柳,曾因失恋在这喝了整整三个月的闷酒。
“李老板,照旧来壶醉仙酿。”柳仙官推门进来时,脸上带着刻意的轻快,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倦意。他走到常坐的靠窗位置坐下,手指在桌面轻轻敲着,像是在掩饰内心的不自在。
李长生没应声,只是起身,从酒架最上层取下那坛贴着“醉仙酿”标签的陶壶。酒坛入手微沉,里面的酒是百年前酿的,灵气不算浓郁,却最适合借酒消愁的仙人。他斟满一壶,提着走到柳仙官桌前,轻轻放下,动作流畅得像是重复了千万次,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话语。
柳仙官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下。酒液入喉,他却没像往常那样皱眉,反而长长舒了口气,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近况。“李老板,你知道吗?昨日我在瑶池边遇到一位仙子,她琴弹得可好了,性子也温和……”他说着,语气里渐渐多了几分雀跃,像是找到了新的寄托,“我打算下次请她来这里喝酒,你说她会不会喜欢这里的氛围?”
李长生靠在柜台后,指尖依旧摩挲着星玉玉佩。他没有打断柳仙官的话,也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听着。柳仙官说了许久,从仙子的容貌讲到她的喜好,又从两人的偶遇讲到未来的期许,越说越兴奋,甚至伸手想拍李长生的肩膀,却在触及他漠然的目光时,悄悄收回了手。
“呃……李老板,你怎么不说话?”柳仙官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下去。
李长生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喝酒。”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丝毫温度。
柳仙官愣了愣,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也是,你向来不爱说话。”接下来的时间里,柳仙官没再开口,只是默默喝酒,偶尔抬头看一眼窗外,眼神复杂。待酒壶见了底,他从袖中取出几块仙晶放在桌上,起身道:“走了,下次再来。”
李长生没回应,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酒馆门外,然后起身,将桌上的仙晶收起,把空酒壶拿回后厨清洗。动作依旧机械,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谈,从未在他的生活里留下过痕迹。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透过木窗洒在柜台前,暖融融的。酒馆里没再迎来客人,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李长生坐在柜台后,拿出那枚星玉玉佩,放在阳光下仔细观察。玉佩表面的纹路在阳光的映照下,似乎比平日里清晰了一些,那些陌生的符号像是活了过来,在玉佩上轻轻流转。
他指尖轻轻划过那些符号,触感微凉,没有任何异样。忽然,玉佩闪过一丝极淡的绿光,比上次在夜里看到的还要微弱,几乎转瞬即逝。李长生的目光顿了顿,却没有露出丝毫惊讶或期待的神色,只是继续用指尖摩挲着玉佩,眼神平淡得像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
过了片刻,他将玉佩收回腰间,起身走到酒架前,整理那些摆放整齐的酒坛。酒架上的酒坛有大有小,有的贴着精致的标签,有的则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标识。他逐一检查酒坛的封口,确认没有漏气,然后将歪了的酒坛摆正,动作缓慢而认真,仿佛这是他千年来唯一需要专注去做的事情。
暮色四合时,酒馆里终于又迎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与柳仙官不同,他浑身是伤,盔甲上还沾着未干的黑血,血腥味混杂着混沌气的腐臭,一进门就弥漫了整个酒馆。他是位年轻的战神,刚从混沌战场退下来,脸上带着疲惫与戾气。
“要最烈的酒。”战神走到柜台前,将手中的长剑重重拍在柜台上,剑身碰撞柜台的声音刺耳,他却像是没听见,眼神凶狠地盯着李长生。
李长生没被他的气势吓到,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从酒架最底层取出一坛封存了百年的“焚天酒”。这坛酒的酒精度数极高,灵气也比醉仙酿浓郁得多,是酒馆里最烈的酒,寻常仙人根本承受不住。
他将酒坛放在战神面前,打开封口。一股浓烈的酒香瞬间涌出,夹杂着一丝炽热的气息,连空气都仿佛被点燃了。战神拿起酒坛,仰头就往嘴里灌,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他胸前的盔甲,与黑血混在一起,显得格外狼狈。
刚喝了几口,战神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眼泪都快咳出来了。“咳……咳咳……这酒……够劲!”他喘息着说,眼神里却多了几分畅快,又举起酒坛喝了起来。
“神墟战场……真是个鬼地方。”战神喝得半醉,开始骂骂咧咧地说起战场上的事,“那些神墟巨兽太能打了,我们十几个战神联手,都差点栽在它们手里……我身边的兄弟,死了好几个……”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神里的戾气被悲伤取代,“他们都还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神界的样子……”
李长生站在柜台后,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安慰。他看着战神将一坛焚天酒喝得见了底,看着他趴在柜台上痛哭流涕,看着他从愤怒到悲伤,再到麻木。整个过程中,他始终面无表情,仿佛战神的痛苦与他无关,仿佛这场生离死别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夜深了,战神终于醉倒在柜台上,呼吸沉重,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李长生走上前,将他轻轻扶起,挪到角落的长椅上,然后从后厨取来一块旧布,盖在他身上。动作轻柔,却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整理一件被丢弃的物品。
处理完战神,李长生回到柜台后,关掉了酒馆里大部分的灯,只留下一盏放在柜台前的油灯。油灯的光芒微弱,在黑暗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他坐下,再次取出星玉玉佩,放在油灯下仔细观察。
玉佩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晕,那些陌生的符号依旧清晰。他指尖轻轻划过玉佩,忽然想起光门后的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星玉归位时,露草重生日”。他不知道“星玉归位”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露草重生”要等到何时,更不知道自己的等待还要持续多久。
玉佩又闪过一丝绿光,比午后看到的稍亮一些,却依旧转瞬即逝。李长生盯着那道绿光,眼神里没有期待,也没有失落,只是平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风景。过了片刻,他将玉佩收回腰间,起身走到暗格前,打开暗格。
暗格里,那株星露草依旧枯萎,叶片呈深褐色,没有丝毫生机。他指尖轻轻碰了碰星露草的叶片,叶片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他看着星露草,又看了看腰间的星玉玉佩,眼神依旧漠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