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堂为客卿钟离准备的居所清幽雅致,推窗可见庭中疏竹,夜风过处,沙沙作响,更显寂静。
钟离坐于书案前,一盏青灯,一杯清茶。案上摊开的并非往生堂的仪轨典籍,而是数卷关于层岩巨渊地质构造、矿脉分布与历史开采记录的文献。其中一些书卷年代久远,纸页脆黄,散发着时光与尘埃的气息。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扫过,便已汲取全部信息,并在脑中与那份“未来”记忆相互印证、补充、修正。
“据载,层岩巨渊下层矿区,曾因五百年前坎瑞亚灾变波及,地脉紊乱,衍生诸多诡异,故有数条矿道永久封闭,立碑警示……”他指尖划过一行记载,金珀色的眼眸微凝。
在“未来”的记忆碎片中,约在此时段之后不久,层岩巨渊北部的一处老旧矿道,会因一次小规模但极其特殊的地脉涌动而引发塌方。并非天崩地裂的大灾难,而是一次“意外”。一次足以掩埋一支小型勘探队,造成数名矿工遇难,令数个家庭破碎的“意外”。
事件本身,在璃月浩渺的历史中,微不起眼。总务司事后会加强矿区的安全巡查,此事便渐渐沉入时光之河。
但此刻,这“意外”的每一个细节——时间、地点、遇难者的模糊面容、地脉涌动的微弱先兆……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知,便有了责任。
如何行?
直接以岩王帝君之名降下神谕,勒令封闭矿道?此举看似高效,实则后患无穷。其一,如何解释预知?必将引起猜疑,动摇信仰根基。其二,过度干预,恐生惰性,令璃月人失去自主应对风险之能。此非守护,乃溺爱。
他需要一种更符合“尘世规则”的方式。
合上手中书卷,他取过一张素白笺纸,拈起一支兼毫小楷。
他并未直接书写预警,而是开始绘制一幅极其精细的层岩巨渊北部矿道地质剖面图。依据的是古籍记载、近期的矿务报告(他通过往生堂的渠道悄然调阅)以及自身对岩元素、对大地脉络的深刻感知。
图中,岩层走向、断层线、已知的地脉淤积点、历史塌方区域……被一一标准,细致入微。其中,那条即将出事的矿道被重点标注,其地质结构在图中显示得尤为脆弱,与周边活跃的地脉能量流有着危险的临近关系。
绘制完毕,他换了一支笔,以严谨客观的学术口吻,在旁边写下分析:
“据考,层岩北区‘磐键’矿道,其岩体结构受古时灾变影响,本就不稳。近三月之地脉读数(引自总务司《地脉微观测录》丙柒肆号)显示,该区域下方有微弱但持续之能量絮流,其波动周期与古籍所载‘岩层疲解’前兆颇为相似。依此推演,未来十至十五日内,若遇较大外部震动(如深部爆破、大型魔物踏击),发生结构性塌陷之风险,骤增七成以上。建议:即刻暂停该巷道作业,遣资深地质仪倌前往,以‘璇玑盘’秘法详勘,以防不测。”
通篇未提“预言”,无一字涉及“死亡”。所有推断,皆基于可查证的文献、公开的数据(总务司的确有地脉监测,虽不精细)和合乎逻辑的地质学推测。任何一个严谨的矿业专家看到这份报告,即便不全信,也绝不敢掉以轻心。
最后,他并未署名“钟离”,而是取了一个早已无人使用的、数百年前某位痴迷地质学的方士散修的名号——“地枢居士”。如此,既可引发重视,又不会让“钟离”这个新身份过早卷入非必要的关注之中。
吹干墨迹,将报告仔细封入一只普通信函。次日清晨,通过往生堂日常与总务司文书交接的渠道,这份看似不起眼的“学术建议”,被混在一批往生堂报备月度仪轨的公文之中,送达了总务司下属矿务稽核处的某张办公桌上。
做完这一切,钟离便如常履行他客卿的职责。陪同胡桃检查新进的棺木木料材质,与仪倌们讨论某场盛大葬礼的流程细节,闲暇时则在璃月港内品茗听书,仿佛层岩巨渊之事与他再无瓜葛。
他知道, bureaucracy(官僚体系)的齿轮转动需要时间,而运气,并非总能站在他这边。
果然,两日后,消息传来。
总务司确实收到了那份报告,也引起了某位负责官员的注意。但基于“谨慎”和“不影响生产”的考量,并未立刻下令封闭矿道,只是增派了两名经验丰富的老矿工前去那片区域做初步核查。
又过一日,核查尚未有明确结果,变故却已先至。
据幸存者断断续续的描述,当时矿道内先是传来一阵奇怪的、如同大地深处叹息般的嗡鸣,随后便是令人牙酸的岩石开裂声。万幸的是,因那份报告带来的警惕,当时在巷道内作业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且位置都相对靠近出口。在两名老矿工声嘶力竭的呼喊下,大部分人得以惊险逃生。
最终,塌方发生了,与“地枢居士”预测的位置、规模几乎一致。
造成的后果是:数名矿工被滚落的碎石砸伤,其中两人伤势较重,但无一人死亡。矿道彻底废弃,经济损失不小,但无人丧命。
这与“未来”记忆中那场导致数人遇难的悲剧,已然不同。
涟漪,已然泛起。
是日傍晚,往生堂内。
胡桃难得没有哼着她的往生小调,正趴在桌子上,对着这个月的账本唉声叹气:“唉……修缮仪倌们的宿舍要钱,补充新的安魂香料要钱……这次层岩巨渊出事,总务司那边还发文,要求各相关行当加强安全巡查,我们往生堂也得配合,又是一笔开销……摩拉啊摩拉,你怎么总是离家出走呢?”
老仪倌王伯在一旁劝慰:“堂主,所幸此次无人往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听说多亏了一份不知谁递交的报告,总务司反应快了几分,才救了十几条人命呢。”
“哦?还有这种事?”胡桃抬起头,梅花瞳里闪过一丝好奇,“谁这么厉害?能未卜先知?”
“听说署名是什么……‘地枢居士’?一个早就没听说过的名号了。兴许是某位隐居的老先生吧。”王伯捋着胡须摇头。
坐在窗边静静翻阅一本古籍的钟离,闻言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未曾离开书页,仿佛完全沉浸于文字之中,对这番对话漠不关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听到“无人往生”四个字时,神心深处,那自融合记忆以来便一直存在的、沉重如山的压力,似乎稍稍减轻了一缕。
成功了吗?
是,也不是。
他改变了那几名矿工必死的命运,这是“是”。
但干预并未完全如愿,总务司的迟缓使得伤亡未能完全避免(重伤者仍需承受痛苦),且经济损耗依旧发生,这是“不是”。
这微小的“偏差”,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知天命”与“改天命”之间的巨大鸿沟。即便身为神明,欲在尘世规则的框架内行事,亦需遵循其规律,承受其摩擦与损耗。
这并非游戏,每一次落子,皆有重量,亦有代价。
夜渐深,胡桃早已蹦跳着离去,琢磨她的“促销”新点子。王伯也歇息去了。
钟离独坐窗前,并未点灯,任由清冷月光洒落一身。
他摊开手掌,一缕极其精纯的岩元素之力在掌心汇聚,并非攻击形态,而是不断变化,模拟着地脉的流动、岩层的应力、以及……那引发塌方的、微弱却致命的地脉絮流。
他在复盘,在推演。
若当时能以更精确的方式引导那份地脉能量,是否能在不引发塌方的前提下,悄然化解危机?
若当时介入总务司决策过程的方式更巧妙一些,是否就能避免那几名矿工的重伤?
“守护”的尺度,究竟该如何把握?
这一次小小的干预,于他而言,不亚于一场对自身力量掌控的精密实验,一次对“尘世规则”的深刻学习。
就在他沉思之际,心神微微一动。
一种极其微弱、却带着熟悉气息的感应,自遥远的方向传来——那是轻策庄的方向。
感应并非来自大地,而是来自……风。风中夹杂着一丝痛苦而隐忍的业障之力,以及一道清冷孤高的仙家气息。
是魈。
那位守护璃月千年的夜叉大将,此刻似乎正在某处与魔物厮杀,业障又有了躁动的迹象。
在“未来”的记忆中,魈的业障之苦将一直持续,直至旅行者到来后,才因种种机缘得以稍缓。但过程依旧充满痛苦与危险。
钟离的目光投向轻策庄的远方,金珀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深邃。
层岩巨渊的涟漪刚刚平息,另一道涟漪,似乎已到了该泛起的时刻。
对付业障,远比处理地质问题复杂得多。直接以神力净化?恐伤及魈本身,且治标不治本。
或许……需要换一种方式。
他收回目光,看向书架上另一侧,那里放着几卷关于音律、关于“荻花洲的笛声”的民间传说杂记。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击,这一次,节奏悠长而空灵,仿佛某种古老的安抚曲调。
下一子,该落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