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月港的喧嚣,是一种与绝云间清寂截然不同的生命力。它嘈杂,温热,充满了烟火人息与摩拉碰撞的脆响。行走其间,仿佛能触摸到这座城市奔腾的脉搏。
“钟离”漫步于绯云坡下的街巷,一身棕色带鎏金纹路的衣衫,形制考究,细节处可见华美,却又偏于沉稳,不显张扬。他步伐从容,目光沉静地掠过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吆喝的伙计、讨价还价的客人。
这份从容,并非伪装。数千年来,他或以神形巡视,或以化身游历,对此地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
但今日之感,却又截然不同。
昔日,他是俯瞰与守护的神明,所见是璃月整体的兴衰脉络。而今,他尝试以“人”的视角,浸入这片他亲手庇护的土地,去倾听它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与心跳。更重要的是,他怀中揣着一份沉重的“未来”清单,正逐一与现实印证。
“新月轩今日的渔获,似乎比‘记忆’中此时段应有的,少了三成。”他注意到码头方向搬运的海产箱子规模,“是因半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影响了归航路线?此乃小事,与‘未来’无涉。”
他的目光在一个正与客人激烈争执的古玩摊主身上稍作停留。“……那尊仿制的‘神像’,在‘记忆’里,应是在三日后,被一位蒙德商人以两万摩拉买走,引发一场关于鉴真辨伪的小小风波。如今看来,争执的由头似乎分毫无差。”
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萦绕心头。既像是旁观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剧,又像是手握一份详尽至极的地图,正在重新丈量熟悉的故乡。
每一个与“记忆”吻合的细节,都在无声地加重那份“未来”的真实性,如同磐石之上不断累加的尘埃,越来越沉。
而每一个微小的偏差——比如那少了的渔获——则像地图上新添的注脚,提醒着他:知天命,并非执掌天命。变量始终存在,他的“知”,正是最大的变量。
他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往生堂。
并非一时兴起,而是那融合的记忆中,“往生堂客卿钟离”这个身份,恰如其分。它超然,因司掌生死之事而令人敬而远之;它又入世,与各色人等都需打交道。博学、典雅、沉稳,这些特质正适合作为他行走尘世的伪装……或者说,另一个更为真实的“本相”。
更重要的是,往生堂本身,在璃月有着特殊地位。它维系着生与死的边界,某种程度上,亦与“磨损”、与记忆、与历史的沉淀息息相关。于此地立足,或许能更便利地触及某些深层次的奥秘。
堂口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尽头,门脸并不阔气,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门楣上的匾额,“往生堂”三字笔力虬劲,隐隐有契约之法的痕迹——那是很久以前,他应一位故去堂主之请,暗中施加的微小祝福,佑此地清静,邪祟不侵。
他站在门前,略微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袖口。这个动作,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钟离”应有的、对仪轨的注重。
正要迈步,门内却先传来一阵轻快却略显诡异的脚步声。
“太阳出来我晒太阳~月亮出来我晒月亮咯~”
一个娇小的身影哼着自编的往生小调,抱着一大摞纸张,风风火火地从里面冲出来,险些撞到他身上。
“哎哟!”
来人惊呼一声,猛地刹住脚步。怀里那摞文件最上面的几张,因这急停而飘飞起来。
钟离眼神微动,并未见他有何大动作,只是自然地抬手,指尖在空中似无意地拂过。那几张飞起的纸张便仿佛被微风温柔托送,轻巧地、有序地落回那摞文件的最上方,整齐得仿佛从未散落过。
“呀!多谢多谢!差点就要替它们提前举办告别仪式了……嗯?”
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脱却洋溢着无限活力的脸庞,梅花瞳滴溜溜一转,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气质非凡、出手不凡的陌生人。
她头戴一顶标准的乾坤泰卦帽,身形娇小,正是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
在钟离(摩拉克斯)的“记忆”里,对这位古灵精怪的堂主有着深刻的印象。而此时亲眼所见,更觉生动。她身上那种对“生死”之事的豁达乃至戏谑,与往生堂本身的肃穆形成奇特对比,却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阁下是?”胡桃歪了歪头,梅花瞳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面生得很呐。来洽谈业务?可是家里……嗯?”她没把话说完,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经上下扫视着钟离,似乎在判断他是客户,还是……潜在的“客户”?
钟离微微颔首,礼仪无可挑剔,语气平和:“冒昧打扰。在下钟离,久闻往生堂盛名,特来拜会。听闻堂内正在寻觅一位能鉴别古物、通晓仪轨章程的客卿?”他依照“记忆”中的信息,道出来意。
“客卿?”胡桃眼睛一亮,抱着文件的手臂紧了紧,饶有兴致地绕着他走了半圈,像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古董,“哦——!我想起来了,仪倌小妹是提过这事儿。不过……”
她突然凑近一点,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狡黠:“我们往生堂的客卿,可不止要懂古物仪轨哦!还得不怕黑,不怕鬼,不怕半夜听故事,最好还能帮我推销一下最新推出的‘第二碑半价’优惠套餐!你觉得你……诶?”
她的目光,忽然被钟离腰间一枚新凝聚的、不起眼的石珀饰品所吸引。那石珀色泽沉金,内里光华温润,似乎与寻常宝石有所不同,但她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同。只是觉得,这东西……和眼前这个人一样,透着一种莫名的、厚重的安定感。
钟离对她那跳脱的推销之词并未露出任何异样,只是平静地回答:“生死之事,乃天地大道,自然循理,何惧之有?至于堂主所说的套餐,”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依往生堂传承之规,此类促销,恐有不敬之嫌,亦与契约精神相悖。依在下浅见,维护仪轨的庄重与诚信,方是长远之道。”
胡桃闻言,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梅花瞳亮得惊人。
“哇!你这话说的,跟我家那位最老古板的仪倌老太爷一模一样!不对,你比他还……嗯……有味道!”她用力点了点头,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行!光说不练假把式。我这儿正好有件麻烦事,你要能帮上忙,这客卿的位置,本堂主就考虑考虑你!”
她也不等钟离答应,腾出一只手,从那摞文件最底下抽出一本陈旧的账簿,哗啦啦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一行模糊的账目:“喏!这是十几年前的一笔旧账啦,涉及一批老物件儿的采买,当时经手的老人都差不多‘往生’了。账目不清不楚,对方咬死这个数,我们这边记录又是另一个数,吵了好久了。你说要‘契约’、‘诚信’,那正好,帮我断断这笔旧账呗?”
这显然是一次临时的、略带刁难意味的考验。胡桃笑嘻嘻地看着他,想看看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家伙是会知难而退,还是会闹出笑话。
钟离神色不变,接过那本散发着陈腐气味的账簿。纸张泛黄,墨迹潦草模糊。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账目,目光扫过旁边的批注、印章,以及一种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极其微弱的、因年代久远而几乎散尽的元素印记——那是当年采买石料时,经手的一位微有神之眼血脉的伙计无意间留下的。
结合账簿的制式、墨料的成分、印章的纹样年代,以及那几乎消散的元素印记所指示的特定石料品类和当时的大致市价……
仅仅三息之后,他抬起眼,将账簿递还给胡桃,声音清晰而肯定:“堂主,此账无误。当时采买的乃是一批‘沉霞云石’,用以修补一款‘御灵环’。彼时此类石材因层岩巨渊矿区暂时封闭,市价腾贵,较之往年账簿记录的常价,确应上浮百分之三十七点五。对方所言数额,是正确的。往生堂的记录,或因后续沿用旧价目表核验,故而产生偏差。”
“……”胡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微微张成一个小小的圆形。
她猛地抢过账簿,又低头看看账目,再看看钟离,再看看账目。她自然知道这笔糊涂账,也大致猜到可能是自家的问题,但绝没想到有人能如此快速、如此精准地断得清清楚楚,甚至连石材种类、用途、价格波动原因都说得一丝不差!
这已经不是博学了,这简直是……她看着钟离那双波澜不惊的金珀色眼眸,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洞悉。
仿佛他不是在推算,而是在陈述一件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事情。
“你……你等等!”胡桃忽然把怀里所有的文件一股脑塞给钟离(他自然地接过,稳如磐石),然后像只受惊的猫一样窜回堂内,不多时,拉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仪倌出来。
“王伯王伯!你快来听听!他说沉霞云石,说御灵环,还说百分之三十七点五!”胡桃激动地指着钟离。
老仪倌王伯颤巍巍地推了推老花镜,仔细听了胡桃语无伦次的复述,又惊疑不定地看向钟离。他沉吟半晌,努力回忆着,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对!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云石是贵得离谱!是因为层岩巨渊底下好像挖出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封了小半年!哎呀……这么多年了,老头子我都快忘干净了,这位先生……您、您是怎么知道的如此详尽的?”
钟离淡然一笑,将文件递还给胡桃,语气谦和却不容置疑:“略通一些古籍,对往日物价比对略有研究,加之些许推测,侥幸言中罢了。”
侥幸?
胡桃和王伯对视一眼,眼里全是难以置信。这要是侥幸,那璃月港所有的考古学家都可以提前退休了。
胡桃猛地一拍手,梅花瞳笑成了两弯月牙,之前的试探和刁难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发现宝贝的兴奋:“太好了!就是你了!钟离先生对吧?本堂主正式宣布,你被往生堂录用啦!月薪……呃……先按最高客卿标准……的一半开!怎么样?表现好再加!”
她虽然兴奋,但抠门……嗯,精打细算的本性依旧。况且,往生堂的预算,也确实不算宽裕。
钟离对于薪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微微颔首:“多谢堂主。依循契约,理当如此。”他关心的并非摩拉,而是这个身份所能带来的便利与……视角。
“太好啦!王伯,快带钟离先生去熟悉一下环境,看看他的书房!我得赶紧去把这笔账了了!”胡桃风风火火地,抓起那本账簿又跑了,留下一串轻快的往生小调。
老仪倌王伯看着钟离,态度已然变得十分恭敬:“钟离先生,这边请。堂主她……性子活泼了些,但心是极好的。您这边请。”
钟离点头,随着王伯踏入往生堂。
堂内光线偏暗,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陈旧纸张的味道。气氛肃穆,与门外胡桃带来的活泼气息形成鲜明对比。廊壁上悬挂着历代堂主的画像,记录着这个行业的沧桑。
王伯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堂内的规矩、各个房间的用途,最后将钟离引到一间僻静的厢房前:“这里便是您的书房了。有些简陋,还望先生勿怪。”
“无妨,清静便好。”钟离推门而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临窗的位置摆着一套素雅的茶具。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窗外正对着一株年岁不小的银杏树,更远处,是璃月港层层叠叠的屋顶和更远方碧蓝的云来海。
海风带着微咸的气息涌入,吹动了书桌上几张空白的笺纸。
王伯悄然退下,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钟离一人。
他静立窗前,负手而立。远处码头的喧嚣变得依稀,唯有风声过耳。
“钟离……”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从现在起,岩王帝君摩拉克斯,于此尘世,便多了一重身份,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对耳朵。
他目光微转,落在书架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放着几卷关于“层岩巨渊”地理志和矿脉分布的旧书。胡桃和王伯早已离去,但他“记忆”中,关于层岩巨渊在“这个时间点”之后不久将发生的一次小型魔物暴动,以及因此导致的几名矿工遇难的事件,却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并非影响世界线的大事,甚至在他的“记忆”里,也只是一笔带过的、用以衬托旅行者后来解决的某个更大事件的背景板。
但此刻,在他的“契约”里,璃月每一个子民的安危,都不是小事。
干预,或不干预?如何干预?
直接以神谕示下?不妥。
以“钟离”的身份,凭借“博学”,向总务司提交一份基于地质变化和历史案例的、关于层岩巨渊某区域可能不稳定的预警报告?
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如同心跳。
磐石落入溪流,涟漪……当如何泛起?
他收回目光,取过茶具,开始慢条斯理地烧水、洁器、取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
茶叶在壶中舒展,清香弥漫开来。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深邃而平静,倒映着窗外无垠的海天一色。
第一子已落。
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