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济坊的药堂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苏菱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张曾明艳如火的脸庞此刻惨白如纸,了无血色。
若非胸口尚有微弱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小桃跪在床边,通红的双眼噙满泪水,用浸湿的软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她嘴角不断渗出的暗红血迹,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房中撕扯着人心。
墨鸦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如铁。
他的指尖悬于那枚黯淡无光的泉核之上,能清晰地感知到其内部正在急剧蔓延的细密裂纹,每一道裂痕都像是刻在铁城众人心上的一道催命符。
“是泉脉枯竭的征兆。”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绝望,“这些裂纹已经伤及本源,除非……除非有同源的至纯灵力不计代价地反哺蕴养,否则,最多三日,泉核必将彻底崩毁。”
同源灵力?
在场众人都明白,普天之下,与这泉核同源的,唯有身负泉灵血脉的苏菱安自己。
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小桃的哭声戛然而止,转为无声的哽咽,绝望像一张大网,将所有人笼罩。
话音未落,一道刺耳的布帛撕裂声打破了死寂。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叶寒舟猛地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了精壮结实的胸膛。
而在他心口的位置,一道繁复而古老的血色符纹赫然浮现,那符纹仿佛是活物一般,随着他的心跳微微搏动,散发着妖异的光芒——正是早已在传说中绝迹的双心契印记!
“我还有十年阳寿。”叶寒舟的目光死死锁在苏菱安的脸上,声音沙哑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而出,“够不够,换她七日清醒?”
墨鸦瞳孔骤缩,失声惊呼:“少主,不可!双心同命,燃寿续灵,此乃逆天之举……”
叶寒舟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到床前,深深地凝视着昏迷的苏菱安,眼中翻涌着旁人无法读懂的疯狂与温柔。
是夜,月色凄冷。
叶寒舟盘坐在床前,原本挺拔的脊背在烛光下拉出萧索的影子。
他阖上双眼,神情庄重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祀。
下一刻,他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心口。
没有丝毫迟滞,一滴殷红的精血自伤口处缓缓渗出,随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在空中凝成一道细若游丝的妖异红线,精准无比地注入了苏菱安的眉心。
寒菱剑无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剑身嗡鸣,散发出柔和的冰蓝色光晕。
菱姑半透明的身影在光晕中显化,她神情肃穆,双手结出繁复的印诀,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道蕴含了叶寒舟生命本源的血契,在苏菱安枯竭的经脉中缓缓流转。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老锻师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固本灵药,本想探望一下城主的伤势,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浑身剧震,险些将药碗失手打翻。
他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惊骇与痛心。
别人不识,他却认得!
这燃烧阳寿、以命换命的秘术,正是叶家百年前就已明令禁止、彻底失传的禁忌之术——燃命续灵诀!
此术霸道无比,一旦施展,施术者必将折损三成阳寿,根基大伤,甚至永无寸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劝阻?
他有什么资格劝阻这位用性命守护铁城的叶家少主?
最终,老锻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的震撼化为一抹决然。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药碗放在门口,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锻造炉。
炉火熊熊,他将城中最后一批残破的旧铁甲尽数投入其中,通红的铁水映照着他布满皱纹却异常坚毅的脸。
他要用这些承载了铁城荣耀与牺牲的废铁,铸成三百枚淬火地钉,死死钉入城墙地基,为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城,再添一道最后的屏障。
苏菱安的识海深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与死寂,迷雾浓重,让她找不到任何方向。
就在她即将被这片虚无彻底吞噬之时,一道清冷的冰蓝剑光骤然破开迷雾,照亮了方寸之地。
菱姑的身影凭空出现,她看着苏菱安迷茫的魂体,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他以血肉为祭,燃寿为你续命,你却在这里一无所知,甘愿沉沦吗?”
苏菱安的意识有些迟钝,怔怔地看着她。
菱姑没有多言,只是抬手,对着她眉心轻轻一点。
刹那间,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苏菱安的脑海。
她看到,在灵泉池边,叶寒舟面无表情地割开手腕,任由自己的鲜血融入即将干涸的泉眼,那双曾握剑斩破千军的手,此刻却因失血而微微颤抖。
她看到,深夜议事时,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却在众人察觉前,猛地用袖袍死死捂住嘴,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待放下手时,袖中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她甚至看到,就在她昏迷不醒的某个午后,这个孤高冷傲、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男人,竟独自一人跪在那座庇护了他十年的灵泉池边,整整半个时辰,身形卑微如尘埃,只为无声地祈求泉脉能多支撑一刻,能让她多一分生机。
一幕幕,一帧帧,像最锋利的刀,狠狠剜着苏菱安的心。
她的指尖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一滴滚烫的泪珠自眼角滑落,瞬间在灰暗的识海中蒸发。
“混蛋……”她的声音破碎而嘶哑,带着滔天的怒意与无尽的心疼,“谁准你……谁准你替我受罪的!”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刺破窗纸,洒在床前。
苏菱安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里不再是死寂,而是燃着熊熊怒火,亮得惊人。
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叶寒舟正欲再次施法的手腕。
“停下!”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叶寒舟身体一僵,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脸色比苏菱安还要苍白几分。
看到她醒来,他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狂喜,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苏菱安怒视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咬牙切齿地问:“你要把自己烧干吗?叶寒舟,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叶寒舟非但没有挣脱,反而反手将她冰凉的手握得更紧,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灼人的热意。
他凝视着她,唇角勾起一抹虚弱却温柔的笑意:“你活着,我才算活着。”
一句话,让苏菱安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熄,只剩下无尽的酸涩与无力。
正在此时,房门被猛地撞开,墨鸦神色急切地冲了进来,手中紧紧攥着半块破碎的玉符,甚至顾不上行礼。
“小姐!”他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俘虏中那个北狄百夫长,临死前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圣物’,我们撬开他死死攥住的手,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半块古朴的玉符静静躺在那里,上面雕刻着一种苏菱安无比熟悉的古篆纹路。
苏菱安的心脏猛地一跳,接过那半块玉符。
指尖轻抚过上面冰凉而熟悉的纹路,一瞬间,仿佛有无数尘封的记忆在脑海中炸开,耳边依稀响起了母亲临终前温柔而又虚弱的低语:“安安,记住……若见双月同天,玉髓归心……”
玉髓……归心!
她手中的这半块,与母亲留给她的那块遗物,其断口处的纹路……竟然完全吻合!
苏菱安猛然抬头,视线穿透窗棂,望向天际。
只见原本漆黑的天幕之上,一轮血色残月高悬,而在它的不远处,另一轮银色的虚影正悄然浮现,逐渐凝实。
两轮月亮,一血一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靠近,即将重合!
双月同天!
就在这一刻,整个铁城脚下的大地,再次发出了剧烈的轰鸣!
这一次的震动,比之前北狄攻城时强烈了十倍不止,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洪荒巨兽,正在地心深处愤怒地翻身!
菱姑的身影瞬间凝实,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望着西北方的雪岭方向,沉声道:“不好!雪岭深处,有东西……要醒了。”
话音未落,叶寒舟已将苏菱安一把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所有可能的危险。
寒菱剑自动飞旋至两人身前,剑尖直指苍穹,发出阵阵龙吟般的清鸣。
他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眼中杀意沸腾,声音冷冽如北境万年不化的霜雪,响彻整个药堂。
“不管是谁,敢动她一分,我便屠尽北境。”
风声呼啸,城墙上的灯火在剧震中疯狂摇曳,天边的血月与银月,距离彻底重合,只剩下最后一线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