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百草居。
昔日门庭若市的药堂,此刻却门窗紧闭,透着一股死寂。
地底深处的密室中,药味与血腥味混杂,令人作呕。
赵九针就躺在这片污浊里,四肢虽废,但那颗淬满了毒的心脏,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跳动得更加恶毒。
“水……水……”他沙哑地嘶吼,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沙砾。
一个干瘦的亲信连忙端过水碗,用木勺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边。
赵九针贪婪地吞咽着,独眼中翻涌的,是地狱般的怨毒。
他曾是这流民区地下世界的王,手握药材与毒物,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
可现在,他成了一条连翻身都做不到的废狗!
这一切,都拜那个叫苏菱安的女人所赐!
“坊主,您的伤……”亲信低声劝慰,眼中满是恐惧。
“伤?”赵九针发出一阵咯咯的怪笑,声音尖利刺耳,“她用灵药压我,废我筋骨,以为这样就能赢了?天真!这世上最厉害的毒,从来不是种在土里的,而是长在人心里的!”
他猛地转动眼珠,死死盯着亲信:“去,给我把话散出去!就说安济坊的药,根本不是给穷人吃的!那苏菱安是在拿流民当药奴,试她那些来路不明的方子!想活命的,就得拿金子去换!没钱的,就只能等着被她当成畜生一样试药试死!”
亲信浑身一颤:“坊主,这……安济坊的药效,大家有目共睹,这么说,会有人信吗?”
“信?!”赵九针的独眼瞪得滚圆,凶光毕露,“他们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在他们心里种下一根刺!一根怀疑的刺!当救命的药和自己的命挂钩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这根刺发炎、溃烂!去!把所有人都给我派出去,我要让‘安济坊吃人’这句话,传遍每一个角落!”
命令如同一道淬毒的匕首,被迅速投掷出去。
不过短短一日,一股阴风便在流民区悄然刮起。
“听说了吗?安济坊的药是好,可也分三六九等呢!真正救命的,都贵得吓人!”
“何止啊!我邻居的二叔公,就是因为拿不出钱,被分了次等药,说是观察反应,这不就是拿人当猴耍吗?”
“我的天,那我们这些穷哈哈,岂不是去送死的?万一被当成试药的……”
谣言,是无形的瘟疫。
它比任何蛊毒都传播得更快,更致命。
原本对安济坊感恩戴德的流民们,眼中开始出现犹豫和惊恐。
一些正排着队领药的人,交头接耳一番后,竟默默地退出了队伍。
安济坊内,小桃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急得满头是汗:“小姐,您听听外面!赵九针那条毒蛇,真是死性不改!他这是要毁了我们的根基啊!已经有十几个人退坊了,再这样下去……”
苏菱安正在检查一批新到的药材,闻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纤细的手指捻起一株干枯的草药,放在鼻尖轻嗅,神色平静如水。
“他以为,百姓只认药效么?”半晌,她才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不,他们更认的,是‘公道’二字。”
她放下草药,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倒出三枚晶莹剔透、散发着清冽香气的丹丸。
“这是‘清心露丸’,有静心安神、祛除燥火之效。”她将丹丸递给小桃,“去,告诉外面所有心存疑虑的人,这三枚丹丸,免费分发。不仅如此,把药方也一并张贴出去。就说我安济坊的药,只要是为了救人,从不吝啬。”
小桃一愣,失声道:“小姐,连药方都给?这可是咱们的独门……”
“无妨。”苏菱安的目光穿过门扉,望向外面那些骚动的人群,声音清冷而坚定,“他想用人心来污我,我就用公道来正名。我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
小桃重重点头,接过丹丸,转身快步离去。
一个时辰后,安济坊外再次人头攒动,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慌,而是因为震撼。
当那张写着“清心露露丸”配方的纸被贴出来时,人群彻底沸腾了。
免费送药已是恩德,连药方都公之于众,这等胸襟,闻所未闻!
谣言,不攻自破。
小桃望着眼前这番景象,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她按照苏菱安的吩咐,巡视药田,记录草药的生长情况。
当她走到药田最深处,那片曾被地火炙烤过的区域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一株金线兰,正孤零零地立在焦土之上。
与其他的金线兰不同,它的根系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黑色,仿佛从地狱深处汲取了死亡的气息。
然而,它的叶片却比任何一株都更加翠绿,周身散发出的药香,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小桃心中一凛,不敢擅动,立刻飞奔回去禀报。
苏菱安闻讯赶来,看到那株异变的金线兰时,美眸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她蹲下身,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泛黑的根系。
指尖相触的刹那,她体内的泉核竟微微一颤!
一股信息洪流涌入脑海。
此兰,竟在绝境中求生,反向吸收了地火中残留的剧毒,将毒素转化为了自身的力量!
它不再是单纯的金线兰,而是进化成了一种全新的物种,拥有着解开某种变异蛊毒的奇异能力!
“天道循环,枯荣相生,果然奇妙。”苏菱安眸光发亮,当机立断,“小桃,将这方圆三尺划为‘毒壤区’,任何人不得靠近。从此,这株兰花单独培育,详细记录它每日的变化。”
她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丝郑重:“此兰,我为它命名为‘黑络兰’。它的价值,将来或许无可估量。采录之事,就全权交给你了。”
这是小桃第一次被委以如此重任。
她看着苏菱安信任的眼神,再看看那株于死地中新生的“黑络兰”,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用力地点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
夜色如墨。
百草居的屋顶上,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悄然落下,正是叶寒舟。
他如同一片融于黑夜的叶子,没有惊动任何人,俯身在密室唯一的通风口处。
下方传来压抑的惨叫和赵九针兴奋的低吼。
“快!记录下来!三钱‘蚀骨散’,配一分‘断魂草’,发作时间……半刻钟!哈哈哈,这人的筋脉正在一寸寸溶解!好!好啊!”
叶寒舟眸中寒光一闪。又是活人试毒!这赵九针,当真死不足惜!
他不再犹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纸包,轻轻一弹,无色无味的粉末便顺着气流,悄无声息地飘入了密室。
此粉名为“梦魇”,由他亲手调配,不伤性命,却能引出人心中最深的恐惧,化为最真实不虚的幻境。
做完这一切,他便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密室中,赵九针正享受着复仇的快感,眼皮却渐渐沉重起来。
他打了个哈欠,只当是连日劳累所致,便沉沉睡去。
梦境,瞬间将他吞噬。
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药田里,无数金线兰疯狂生长,它们的根须不再是金色,而是化作一条条漆黑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四肢,刺入他的七窍!
剧痛传来,他想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菱安的脸庞在空中浮现,冰冷而漠然,她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在赵九针的脑海中回响:
“你说药无善恶,可你种下的,为何全是毒瘤?”
“你玩弄人心,可知人心也能将你反噬?”
“赵九针,你的道,错了。”
“不!不——!”
赵九针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衣衫尽湿。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的手。
也就在这时,他骇然发现,自己那根常年藏于指甲缝中、淬满了剧毒的毒针,竟不知何时,自行脱落了!
仿佛连这至毒之物,也背弃了他这个主人。
与此同时,安济坊内,墨鸦正对着一排机关鼻前的竹简,迅速记录着什么。
这些机关鼻能精准分析出流民用药后呼出的气息变化,从而为他提供最精确的数据。
“小姐,根据三百份样本推演,‘流青散’的最佳配比,应该是三七二一。如此,药效能再提一成,成本却能降半成。”他放下笔,又递上一卷小小的纸条,“另外,我截获了赵九针的信鸦,他最近与京城往来频繁,通信的对象,是太医署的一位御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信中,他将您描绘成一个在流民区私设药坊、罔顾王法、草菅人命的妖女。他这是在求援,想借太医署之名,给您定一个‘僭越之罪’!”
苏菱安的眸光瞬间冷了下来。
动用官家势力?赵九针,你真是黔驴技穷了。
“好啊。”她缓缓起身,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他想看,那我就让他亲眼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医道。”
翌日,安济坊前,再次上演了惊人一幕。
苏菱安命人摆上一张长桌,桌上放置了数十种外观、气味都极其相似的药材。
而后,她将双眼蒙着黑布的阿荞牵了出来。
“今日,我安济坊便让诸位见识一下,何为‘神乎其技’。”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蒙着双眼的盲女阿荞,仅凭嗅觉,便将三味最易混淆的毒性药材,从一大堆无毒草药中准确无误地挑了出来,分毫不差!
全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惊呼!
“天啊!蒙着眼睛光靠闻就能辨毒!”
“这……这是神仙手段吧!”
“安济坊不只药灵,人更神啊!”
百姓的敬畏,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流言蜚语都挡在了外面。
夜深人静,一道苍老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苏菱安的房中,正是消失多日的铁老栓。
他满脸风霜,神色却无比凝重。
“小姐,”他声音沙哑,“地底那条废弃的矿道……我探到底了。它果然……通向了城西的军械库。”
苏菱安的心猛地一跳。
铁老栓继续道:“但是,库门被一道巨大的机关锁锁住了,看样式,是前朝的‘双钥同心锁’,除非有两把匹配的血脉之钥同时开启,否则任何外力都只会触发自毁机关。”
苏菱安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铁老栓,望向了站在阴影中的叶寒舟。
叶寒舟也正看着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双钥血脉,这正是他们二人之间,最大的秘密。
苏菱安深吸一口气,对着铁老栓,只说了两个字:“带路。”
而就在他们即将动身之际,百草居的密室里,陷入癫狂的赵九针用颤抖的手,在最后一张信纸上写下了他最后的命令。
那上面的字迹扭曲而狰狞,充满了同归于尽的疯狂:
“传我密令,联络城卫军统领。若不能毁她安济坊,便引官军围剿,将此地……夷为平地!玉石俱焚!”
他将信纸绑在了一只最迅捷的信鸦腿上,奋力将其抛出通风口。
信鸦冲天而起,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
然而,一道更小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以雷霆之势从斜刺里杀出。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机关鸟,双翼无声,快如闪电。
它精准地用喙尖衔住了那封致命的信件,在空中一个盘旋,振翅飞向了灯火通明的安济坊夜空。
风雨欲来,大战将起。
安济坊的宁静,仿佛已是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