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那日从坊市回来,虽然很快就把排队买盐的烦心事抛在了脑后,继续摆弄他的鹦鹉和宝石,
但那句“盐太贵了”的抱怨,却像一颗种子,在他那简单的大脑里留下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过了两日,林如海为了缓和与盐商之间紧绷的关系,同时也是例行公事,在盐运衙门设了一场小宴,
邀请了几位扬州本地的名流士绅,当然,也少不了盐商总商汪嗣宗等人作陪。
赵钰自然也被拉去了。
林如海现在有点破罐破摔,反正拦不住,不如带在身边看着,说不定又能“歪打正着”点什么。
宴席上,依旧是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和机锋暗藏的对话。
汪嗣宗等人绝口不提盐价上涨之事,反而大倒苦水,说什么漕运成本增加,灶户难以管理,经营如何不易,仿佛他们才是受尽委屈的一方。
赵钰听得昏昏欲睡,对着满桌精致的菜肴也提不起太大兴趣。
他觉得还不如那天在码头上吃的烤羊腿香。
他百无聊赖地戳着盘子里的狮子头,忽然想起那天坊市里排队的人群和那个哭泣的妇人,
便抬起头,很突兀地打断了汪嗣宗的长篇大论,皱着眉头问:
“喂,胖子。”
宴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赵钰,又看看脸色僵硬的汪嗣宗。
汪嗣宗勉强挤出笑容:“王爷有何吩咐?”
赵钰用筷子指着他:“你们卖的沙子,为什么卖那么贵?”
“沙……沙子?”汪嗣宗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白白的,咸咸的,好多人排队都买不起的那个!”赵钰比划着,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都怪你们卖那么贵,害得别人都哭了!一点都不好!”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在安静的花厅里回荡。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如海心中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动,并未立刻阻止。
汪嗣宗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这辈子都没被人当面叫过“胖子”,更没被人如此直白地指责过!
而且还是为了一群泥腿子买不起盐这种事!
他气得胡子都在抖,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干巴巴地解释:
“王爷明鉴……这盐价……乃是因成本所迫,并非我等故意抬价……实在是……”
“我不管!”赵钰根本听不懂也不想听什么成本,他不高兴地打断他,“反正就是太贵了!不好!你们这样不对!”
他逻辑简单,是非观也简单:让人哭的事情,就是不对的。
说完,他扔下筷子,觉得这宴会更没意思了:“不吃了,不好玩,走了!”
他站起身,招呼也不打,带着香菱和福安就直接离席了。
留下满厅尴尬无比的众人。
汪嗣宗和其他盐商脸色铁青,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
林如海心中却是暗爽,但面上还得维持着,打圆场道:
“王爷童心未泯,言语率直,汪总商诸位切勿介怀。不过这盐价之事,确也关乎民生疾苦,还望诸位能体恤朝廷难处,稍作斟酌……”
宴席不欢而散。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
王爷在宴席上当面斥责盐商“盐卖得太贵”、“不对”、“害人哭”的话,不知怎地,竟然飞快地传了出去!
而且越传越广,越传越变样。
“听说了吗?钦差王爷拍着桌子骂汪胖子他们黑心!说盐价太高了!”
“何止啊!王爷说看见老百姓买不起盐哭,他很生气!”
“王爷说盐商这样不对,要治他们的罪!”
“王爷是站在咱们老百姓这边的!”
市井之间,茶馆酒肆,各种版本的流言飞速传播。
百姓们才不管王爷是不是“童心未泯”,他们只听到了一个信息:那位京城来的、力大无穷的王爷,觉得盐价太高,同情老百姓,并且骂了盐商!
这对于正处于盐价飞涨焦虑中的百姓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虽然盐价一时半会儿还没降下来,但一种微妙的情绪开始在心中滋生。
“原来王爷也知道咱们的苦……”
“王爷都说他们不对了,看来这盐价涨得确实没道理!”
“希望王爷真能管管那些黑心的盐商!”
绝望之中,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虽然这希望,来自于一个他们并不了解、甚至传闻有些“痴傻”的王爷。
但在这个时候,任何一点来自上层的、看似同情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他们心理的慰藉。
民间的议论风向,悄悄开始转变。
之前那种因恐慌而产生的、对钦差队伍的隐隐抱怨和疏远,渐渐被一种模糊的期待所取代。
当然,盐商和官府那边,则是另一番光景。
汪嗣宗气得在家砸了一套心爱的紫砂壶。
“蠢货!白痴!疯子!”他破口大骂,“他懂什么?!成本?运营?漕运?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胡说八道!”
但骂归骂,他心里也升起了一丝不安。
王爷的话虽然傻,但影响力却似乎不小。
民心的微妙变化,他也能感觉到。
这让他原本想通过操纵盐价持续向林如海施压的计划,受到了干扰。
继续维持高价,恐怕会进一步坐实“黑心”的骂名,甚至可能真的引发民变,到时候局面就更难收拾了。
可如果现在降价,岂不是向林如海和那个傻王爷示弱?而且经济利益也受损……
汪嗣宗陷入了两难。
盐运衙门里,崔文升也听到了风声,眉头紧锁。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赵钰还是在骂汪嗣宗。
王爷一句话,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林如海在书房里,听着属官汇报市井间的流言,脸上露出了南下以来罕见的、真正舒心的笑容。
“殿下啊殿下……你真是……”他摇头叹息,语气中却充满了惊叹和庆幸。
一句无心的抱怨,竟然起到了他费尽心思可能都达不到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舆论,甚至动摇了对手的决心!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大道至简”,“大巧不工”?
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一方面暗中推波助澜,让“王爷为民请命”的声音传得更广;另一方面,则加大力度,继续追查私盐案和蝎子铁牌的线索。
压力,似乎开始悄然转移。
而这一切风波的中心,赵钰殿下。
正拿着漕帮送来的珍珠,一颗一颗地往鹦鹉身上粘,试图把它变成一只“宝石鸟”,玩得不亦乐乎。
完全不知道。
自己随口一句抱怨。
已经在扬州城里。
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
盐卖得太贵。
让人哭。
不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