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的喧嚣过后,真正的较量才正式开始。
次日,林如海便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正式入驻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衙门,开始了对盐政账目的稽查。
盐运使司衙门的账房,宽敞却显得阴冷。
高大的架阁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满了历年的大小账册。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汁的味道,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林如海带来的几位师爷和账房先生,早已埋首于如山的卷宗之中,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与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不绝于耳,每个人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林如海坐在主位,面前也堆着几本最重要的总账册。
运使崔文升陪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配合,亲自解说:
“林大人,这便是近三年的盐引发放、盐课征收、以及各项开支用度的总账。
各项明细账目,都已命人调出,供各位先生查阅。若有任何不明之处,下官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态度诚恳,无可指摘。
林如海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开始翻阅。
账册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字迹工整清晰,格式规范,每一项收支似乎都记录得明明白白。
盐引发放多少,对应盐课征收多少,各项损耗、运输、官吏薪俸、衙门修缮等开支几何,最后入库多少……
数字庞大,逻辑看似严谨,环环相扣。
初看之下,简直可以称之为地方衙门账目的典范。
但林如海深知,越是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东西,背后可能隐藏着越大的猫腻。
他仔细核对着几个关键数据:
盐引的数量与盐产量是否匹配?
盐课的征收与入库是否一致?
各项开支的比例是否合理?尤其是那数额巨大的“损耗”和“运输折损”。
然而,一天下来,他和几位师爷交换眼神,得到的都是微微的摇头。
账目做得太“漂亮”了。
每一笔看似有问题的款项,后面都附着看似合理的由头和经过“核验”的凭证。
比如,巨额损耗,有沿海遭遇风浪、盐船沉没的报备文书,都由地方州县出具,“证实”确有此事。
比如,运输折损,有漕帮出具的运单和“意外”证明。
再比如,超额的开支,有诸如“接待上官”、“犒劳漕工”、“赈济灶户”等冠冕堂皇的名目,后面甚至还附带着些许领取人的画押。
整个账目体系,就像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看似疏朗,实则严密,将真正的资金流向隐藏得滴水不漏。
你明知这里面有问题,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突破口。
所有的疑点,都被提前用各种“合法”的外衣包裹了起来。
崔文升还时不时地过来关切一下:
“林大人,可还顺利?这些账目繁杂,若有需要,下官可再调熟悉账目的老吏来协助讲解。”
语气温和,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林如海面沉如水,淡淡道:“有劳崔大人,本官还需细细查看。”
他尝试跳出总账,去抽查某些年份、某些批次的明细账。
但随即发现,有些关键的明细账册,竟然“恰到好处”因为库房漏水、虫蛀或者前任官吏交接不清等原因,出现了“缺失”或“字迹模糊”。
死无对证。
线索一次又一次地中断。
调查陷入了僵局。
林如海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是不懂账目,相反,他十分精通。
但面对一个早已准备好、并且经营多年、上下其手、互相包庇的体系,他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对方显然早就料到会有钦差来查,这些账目,恐怕不知道已经“完善”过多少遍了。
想要从账本上找到铁证,难如登天。
除非……能有内部人倒戈,或者找到那本传说中的、记录真实收支的“私账”、“暗账”。
但这又谈何容易?
傍晚,林如海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瘦西湖别院。
眉头紧锁,连晚膳都没什么胃口。
赵钰正拿着那支从宴会上“缴获”的金步摇,对着灯光晃来晃去,看宝石折射出的光彩,玩得不亦乐乎。
看到林如海回来,他随口问了一句:
“林大人,你今天干嘛去了?脸色这么难看,像没抢到点心似的。”
林如海苦笑一声,难得地有了一丝倾诉的欲望,尽管知道对方可能听不懂。
“殿下,臣今日去查账了。”
“查账?好玩吗?”赵钰果然不理解。
“不好玩。”林如海摇头,叹了口气,
“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找不到破绽。江南盐政这块坚冰,恐难撬动啊。”
赵钰眨巴着眼,似乎努力理解“天衣无缝”和“坚冰”的意思。
他晃了晃手里的步摇,宝石划出亮眼的光芒。
“账本……不就是写的字吗?”他歪着头,用一种简单的逻辑推理,
“找不到破绽……那肯定是他们写得太好了,或者藏起来了呗。”
他想起自己以前藏零食的经验。
“不好找的东西……那就别找了呗!”他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把放账本的地方拆了!或者把他们管账的人抓起来打一顿!肯定就问出来了!”
林如海闻言,先是下意识地想反驳这简直是胡闹。
但忽然间,他心中猛地一动。
赵钰的话,虽然幼稚粗暴,却再次歪打正着地点醒了他。
是啊!
自己一直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那就是在对方设定的规则内,按照对方的游戏方式去寻找证据。
但这账目本身就是对方精心伪造的堡垒,从正面强攻,自然困难重重。
为什么一定要拘泥于账本呢?
为什么不能像赵钰说的,换个思路?
账目可以造假,但人呢?物呢?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呢?
庞大的私盐利润,最终去了哪里?必然会留下痕迹!
比如,那些盐商富可敌国的财富,那些奢华无度的园林宅邸,那些与他们收入明显不符的巨额开销……
比如,漕帮运输私盐的船队,那些神秘的、吃水极深的货船……
又比如,沿途关卡莫名的放行,地方官员突然的暴富……
这些,都是账目之外,却可能更直接的证据!
自己或许应该跳出这间沉闷的账房,从更广阔的角度去调查!
林如海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多日来的郁结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他看着还在玩步摇的赵钰,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
“殿下……又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臣,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
赵钰:“???”
他又茫然了,自己说什么了?不就是说了点拆东西打人的气话吗?
这林老头怎么又谢我?
他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就行。对了,明天我想出去逛逛,这院子里不好玩。”
林如海此刻心情稍松,闻言沉吟一下,想到赵钰那“搅浑水”的特质,或许让他出去逛逛,真能有什么意外发现?
只要做好万全的保护……
“好,明日臣安排人手,陪殿下到扬州城里走走看看。”
“好耶!”赵钰高兴起来,把步摇一扔,“总算能出去玩了!”
账目的僵局依然存在。
但林如海的心中,已经有了新的方向。
这扬州城的风,或许该换个方向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