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龙山脉的夜,比盛京更黑,更沉。浓稠的墨色浸染着每一寸空间,唯有篝火跳跃的光芒,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照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兽潮”的袭击。数十头被某种奇异香料引诱、双目赤红的“铁背山魈”悍不畏死地冲击着临时营地。这些本就力大无穷、爪牙锋利的山中霸主,在狂化之后更是棘手。一番苦战,山魈被尽数斩杀,营地周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但队伍里也多了几道新的伤口,以及几乎见底的清水和部分干粮。
灰隼沉默地检查着物资储备,眉头紧锁。他走到闭目调息的陈天纵身边,低声道:“阁主,清水最多再支撑两日,干粮也仅够三日之需。而且……王五和赵七的伤势,需要草药清洗,否则恐会恶化。”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担忧。在这毒瘴弥漫、猛兽横行的深山老林,缺医少粮,几乎与绝境划上了等号。
陈天纵缓缓睁开眼,篝火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动,却映不出半分波澜。他看了一眼靠在岩壁上面色苍白的王五和赵七,两人手臂和肩背上的伤口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显然那山魈的爪上带毒。
“知道了。”陈天纵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物资告罄和同伴重伤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起身,走到王五和赵七身边,再次运转意境之力,温和的力量渡入,暂时压制住他们伤口毒素的蔓延,却无法根除。“忍着点,天亮前,我会找到水源和草药。”
他的语气太过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原本有些慌乱的众人莫名安定了下来。
然而,这份安定之下,是暗流涌动的外界舆论。
就在陈天纵等人于葬龙山脉中艰难求生之时,外界关于他的消息,却在某些势力的刻意推动下,悄然变了味道。
先是北境方面传来“噩耗”——钦差陈天纵一行在前往北境途中,于葬龙山脉遭遇特大山崩,疑似全军覆没,尸骨无存!消息传回盛京,朝野“震动”。
紧接着,便有“知情人士”透露,陈天纵之所以选择绕行凶险的葬龙山脉,并非为了避开追兵,而是因其在离开盛京前,就已秘密转移了大量阴阳阁资产,意图携带巨款潜逃他国,葬龙山脉不过是其精心挑选的逃亡路线,遭遇山崩实乃“天谴”。
更有甚者,将此前陈天纵“修为大跌”、“心智受损”的旧闻翻出,与此次“携款潜逃”联系起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他是一个承受不住压力、精神崩溃的懦夫,最终选择了最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一切。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在盛京乃至更广的范围内扩散。曾经惊艳文坛的“诗仙”,力挫洞虚的“逆天者”,形象迅速崩塌,变成了一个临阵脱逃、卷款私奔的无耻小人。就连一些曾经对他抱有同情或好感的中立民众,在言之凿凿的“证据”面前,也不禁产生了动摇与鄙夷。
“听说了吗?那个陈天纵,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之前都是装的!”
“携款潜逃?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
“陛下当初就不该重用此等无德之人,死了活该!”
诸如此类的议论,在茶楼酒肆间悄然流传。
这些经过精心炮制的舆论,自然也通过天枢楼残存的情报网络,断断续续地传入了葬龙山脉,传到了灰隼耳中。
“……阁主,外界如今……”篝火旁,灰隼几乎是咬着牙,才将那些污秽不堪的流言复述出来,他的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其他成员听完,亦是满脸愤懑,有人甚至气得浑身发抖。他们可以忍受刀剑加身,可以面对明枪暗箭,却难以承受这等泼向阁主、泼向他们信仰的脏水!
“他们怎么敢如此污蔑阁主!”
“我等拼死血战,他们却在背后颠倒黑白!”
面对群情激愤,陈天纵却只是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火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恶毒的攻击与他毫无关系。直到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
“骂名,也是力量的一种。”他拾起一根枯枝,轻轻拨弄着篝火,火星噼啪作响,“敌人希望我们愤怒,希望我们因愤怒而失去理智,希望我们跳出去辩解,甚至希望我们因此露出破绽。他们用舆论作刀,杀人不见血。”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每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我们若怒了,便正中其下怀。我们若因此冲动行事,便辜负了那些为我们死去的兄弟。”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灰隼身上:“传讯福伯,不必理会外界污蔑,更不可为此与对方进行无谓的口舌之争。阴阳阁各部,继续‘冬眠’,保存实力。告诉福伯,守住盛京,便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援。至于清水、粮食和草药……”
陈天纵站起身,望向漆黑如墨的山林深处,他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潮水,向着四周蔓延开去,仔细感知着水汽的流动、草木的生机。
“我能解决。”
说完,他身形一晃,便融入了浓郁的夜色之中,速度快如鬼魅。
约莫一个时辰后,当篝火即将燃尽,众人忧心忡忡之际,陈天纵回来了。他的衣袍被夜露打湿,沾染了些许泥泞,手中却提着两只以柔韧藤蔓捆住的、装满清冽山泉的皮囊,另一只手里则抓着一把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草药,其中几株叶片形态奇特,隐隐散发着微弱的灵气波动。
“西南方五里,有一处隐蔽的山涧,水质尚可。这些‘清心草’和‘化瘀根’生于其侧岩缝,足以处理伤口余毒。”他将东西交给负责医疗的成员,语气平淡地交代,仿佛只是出门散了个步,顺手带回了些东西。
众人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看着他因在险恶山林中急速穿行而略显凌乱的发丝,再联想到外界那些铺天盖地的污蔑之词,一时间,胸腔里仿佛堵了什么东西,酸涩难言。
他明明拥有轻易碾碎那些造谣者的力量,却选择在这荒山野岭中默默承受,只为保全更多同伴,等待那未知的时机。
这份极致的隐忍,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言,都更具力量。
灰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属下明白了。忍辱负重,方为大丈夫!”
陈天纵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坐回篝火旁,闭目调息。
夜色更深,山林间偶尔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营地中一片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伤员均匀的呼吸声。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似乎都被这沉静的夜色,以及那道沉默如山岳的身影,悄然吸纳、沉淀。
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
皇帝的试探,舆论的污蔑,前路的艰险……这一切,都未能让他动摇分毫。
他只是在黑暗中,默默地磨砺着爪牙,积蓄着风暴。
等待着一个,足以撕碎所有谎言与黑暗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