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纵“重伤垂危”的消息,如同被确认的瘟疫,迅速在盛京的权力圈层中蔓延开来。太医的诊断,高力士的亲眼所见,以及靖北王府别苑那持续弥漫的浓重药味与闭门不出的沉寂,都如同最坚实的证据,将这位曾经光芒万丈的“诗仙”、“司马”,钉死在了“废人”的耻辱柱上。
风向,开始悄然转变。
原本因西山之事还有些许忌惮、暂时收敛的恶意,在确认陈天纵似乎真的再无威胁之后,便如同雨后毒菇,更加肆无忌惮地滋生出来。而其中,动作最快、也最迫不及待的,便是与柳公权利益捆绑最深的三皇子一党。
这一日的朝会,气氛比往日更加微妙。
皇帝依旧端坐龙椅,神色平静地听着各部官员禀报政务,仿佛前几日的雷霆之怒已然平息。然而,当议题涉及到北境军需调配,以及关于西山匪患的调查进展时,一直沉默的三皇子李琮,却突然出列。
他并未直接提及陈天纵,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此次事件中另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实则牵动无数人心弦的细节。
“父皇,”李琮声音洪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愤慨与“忧虑”,“西山匪患,悍匪猖獗,竟能潜入皇家苑囿,此事骇人听闻,儿臣每每思之,寝食难安!然,匪徒固然可恨,但护卫不力,致使公主殿下受惊,陈司马重伤,相关人等,是否也应追究其失职之责?”
他目光扫过负责宫禁与皇家苑囿守卫的几位将领和宗室官员,语气转为“沉痛”:“尤其是陈司马,身为朝廷命官,诗才惊世,本是我朝栋梁,如今却因护卫疏漏,落得如此下场,修为尽毁,前途尽丧,实在令人扼腕!若不能严惩失职之人,何以慰忠臣之心?何以彰显朝廷法度之严明?”
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站在道德与法理的制高点,为“重伤”的陈天纵“鸣不平”,要求追究护卫责任。然而,其用心之险恶,在场的老狐狸们无不心知肚明。
追究护卫责任是假,借此机会将“陈天纵修为尽毁、已成废人”这件事,在朝堂之上、在皇帝面前,再次公开坐实,才是真!同时,还能顺势打击一批可能并非他们派系、或者需要借机清理的守卫将领,可谓一石二鸟。
立刻便有数名三皇子派系的御史和官员出列附和。
“三殿下所言极是!陈司马之伤,乃国朝之损失!护卫失职,罪不容赦!”
“必须严查!无论是谁,玩忽职守,致使公主与重臣遇险,都应按律严惩,以儆效尤!”
“臣附议!请陛下下旨,彻查护卫疏漏之责!”
一时间,朝堂之上,请命之声此起彼伏,看似群情激愤,要求公正,实则暗藏杀机,将“陈天纵已成废人”这个认知,通过这种方式,反复烙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也包括龙椅上的皇帝。
端坐在上的皇帝李圭,面无表情地听着下方的奏请,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点动,看不出喜怒。他目光偶尔掠过慷慨陈词的三皇子,又扫过那些附议的官员,眼神深处,是一片难以捉摸的幽深。
他岂能不知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思?借题发挥,落井下石,排除异己,正是这些皇子们最熟练的手段。陈天纵是否真的废了,他心中尚有疑虑,但此刻,三皇子此举,无疑是希望将这“事实”彻底敲定。
就在附和之声渐响,似乎要形成一股舆论压力之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这看似一边倒的声浪。
“三殿下及诸位同僚忧国忧民,体恤臣子,其心可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出列说话的,竟是七皇子李玹。他神色从容,语气温和,先是对三皇子等人的“义愤”表示了肯定,随即话锋一转:
“然,西山之事,匪徒凶悍,计划周密,非寻常草寇。护卫将士虽有疏漏,但事发突然,敌暗我明,仓促之间未能周全,亦在情理之中。当下首要之务,乃是配合暗卫与京兆尹,全力缉拿真凶,查明匪徒来历与动机,以绝后患。若此时急于追究护卫之责,难免使得人心惶惶,守卫将士束手束脚,反而不利于侦办此案,恐令真凶逍遥法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皇子等人,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陈司马……陛下圣明,已派太医悉心诊治,并严令追查凶徒。陈司马为护公主,挺身而出,身受重伤,其忠勇可鉴。我等身为臣子,当感念其忠义,祈盼其早日康复,方是正理。此时若过于纠结追责,岂非寒了忠臣之心,令亲者痛,仇者快?”
李玹这番话,有理有据,既点明了当前调查真凶的重要性,避免了因过度追责而导致守卫系统瘫痪,又巧妙地将陈天纵定位为“忠勇可鉴”的受害者,呼吁朝臣关注其伤势而非其“废人”身份,更是隐隐将三皇子等人的行为,指向了“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不义之举。
一番言语,如春风化雨,悄然将三皇子掀起的舆论风潮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不少中立官员闻言,纷纷点头,觉得七皇子所言更为稳妥周全。
三皇子李琮脸色微沉,看向李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阴鸷。他这个七弟,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倒是跳出来和他作对!
皇帝将两个儿子的表现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争吧,斗吧,越是如此,他这位皇帝的位置,才坐得越稳。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压下了所有的议论:“好了。”
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西山之事,朕自有决断。护卫失职,自然要罚,但正如玹儿所言,当务之急是缉拿真凶。暗卫与京兆尹,朕已限期十日,尔等便静待结果。至于陈爱卿……”皇帝目光微垂,语气听不出情绪,“安心养伤便是,朕,不会让忠臣受屈。”
他没有明确支持哪一方,只是将事情暂时压下,维持着表面的平衡。
但经此一朝,三皇子意图借机坐实陈天纵“废人”身份、并打击异己的试探,被七皇子巧妙化解。然而,“陈天纵修为尽毁”这个概念,却已如同种子,更深地植入了许多人的心中。
朝会散去,官员们各怀心思,陆续退出金銮殿。
三皇子李琮与七皇子李玹在殿外相遇。
李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李玹:“七弟今日,倒是好口才。”
李玹神色不变,微微拱手:“三哥过奖,弟只是就事论事,不忍见忠臣蒙尘,亦不愿见朝廷因小失大而已。”
“呵,忠臣?”李琮冷笑一声,压低声音,“一个修为尽废,声名狼藉的废人,也值得七弟如此维护?莫非七弟与他,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扯?”
李玹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三哥慎言。陈司马是否修为尽废,自有太医定论。至于声名……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倒是三哥,似乎对陈司马格外‘关心’?”
李琮被噎了一下,眼中怒色一闪而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三哥今日的反应,有些过于急切了。这背后,恐怕不止是柳公权的推动那么简单。
他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天纵这枚棋子,无论真假,都已成了这场权力漩涡中,无法忽视的存在。
而他的“重伤”,究竟是风暴的终点,还是……另一场更大风暴的起点?
李玹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着自己的府邸走去。
棋局,越来越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