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的队伍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终于望见了朔方城那在星光下显得格外巍峨与沉默的轮廓。城头火把的光芒如同指引归途的星辰,却也照出了城下等待人群脸上那混杂着焦虑、期盼与不安的复杂神情。
鹰嘴涧的惨败与那不可思议的逆转,显然已通过某种渠道,先于他们传回了朔方城。
当这支衣衫褴褛、血迹斑斑、人人带伤、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锐气的队伍出现在城门口时,等待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有将领快步上前接应,有医官抬着担架冲来,更有无数双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线,急切地搜寻着队伍中那道最引人注目的身影——七皇子李琮,以及……那个据说一剑劈开了生死路的陈天纵。
李琮被亲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马,他的脸色在火把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昔,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深沉与冷冽。他对着迎上来的守将赵千岳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无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了旁边正翻身下马的陈天纵。
陈天纵的青衫已被干涸的血迹和尘土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几处破损的地方露出里面简单的衬底。他脸上也带着疲惫,下马时脚步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显示出那一式“剑意天河”对他的消耗何等巨大。然而,当他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时,那股历经血火淬炼后的沉静气质,却让所有与他对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没有言语。
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寂静,以他和李琮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身上的伤,看到了队伍那惨烈的减员,更感受到了那股萦绕不散的、来自鹰嘴涧的血腥与绝望气息。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加鲜明、更加灼人的东西,也从这支残兵败将身上散发出来——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悸动,一种对某种超越理解力量的震撼,以及一种……因见证奇迹而诞生的、近乎信仰般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在了那个青衫年轻人身上。
赵千岳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比如伤亡,比如过程,比如那传说中的一剑……但话到嘴边,看着李琮那深沉的眼神,看着陈天纵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眸子,他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抱拳,深深一躬:“殿下……陈教习……辛苦了!快请入城疗伤歇息!”
李琮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阵亡将士,厚加抚恤。受伤者,全力救治。赵将军,周将军,还有……陈教习,随本宫去守府。其余人等,各归其位,加强戒备,没有本宫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亦不得……妄议军情!”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在场所有将领与士兵。众人心头一凛,齐声应诺。
守府,议事偏厅。
门窗紧闭,只点了几盏牛油灯,光线昏黄,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李琮半靠在铺了软垫的椅子里,由随行军医处理着臂膀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眉头因疼痛而紧蹙,但眼神却始终锐利。赵千岳、周振武分坐两侧,面色凝重。陈天纵坐在下首,默默运转着简化版“凡境”的呼吸法,调息着近乎枯竭的精神与内力。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军医清理伤口时细微的器械碰撞声,以及几人沉重不一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李琮打破了沉默,他看向陈天纵,声音低沉:“陈教习,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他没有问具体过程,直接问“怎么看”,这已是将陈天纵放在了谋士甚至更高层级的位置上。
陈天纵缓缓睁开眼,眸中疲惫未退,却清澈见底:“回殿下,今日之败,败在三点。其一,我军行动路线、时间,被敌人精准预判,内鬼之患,已非猜测,而是铁证。其二,蛮族此次投入兵力之多,决心之大,远超寻常劫掠,其背后必有更大图谋,或与京城那位‘贵人’脱不开干系。其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千岳和周振武:“我军对蛮族新型战术,尤其是这种大规模、有预谋的定点伏击,缺乏有效预警与应对机制。”
赵千岳脸色难看,作为朔方城守将,情报失利与布防漏洞,他难辞其咎。周振武更是面色铁青,鬼哭峡之事尚未完全查清,又出了鹰嘴涧这档子事,他这负责情报与态势分析的参军,简直无地自容。
“陈教习所言……句句诛心。”周振武声音干涩,“是末将失职……”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李琮打断了他,目光冰冷,“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内鬼要查,蛮族要打,防线要固!陈教习,你之前所言‘主动出击’,本宫认为可行。具体如何行事,你可有腹案?”
陈天纵点了点头:“有。但需满足几个前提。第一,参与此次行动之人,必须绝对可靠,宁缺毋滥。第二,需要准确的情报,锁定一个价值足够、且防守相对薄弱的目标。第三,需要一支……能够执行此种极限任务的特殊力量。”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李琮的视线:“‘锐士营’经此一役,可堪一用。但,还需锤炼。”
李琮看着他,眼中光芒闪烁。他明白陈天纵的意思。“锐士营”今日的表现有目共睹,尤其是最后时刻跟随陈天纵决死突击的百人,已然脱胎换骨。但要想执行那种深入敌后、精准打击的任务,确实还需要更严苛的打磨。而陈天纵,无疑是完成这种打磨的最佳人选。
“好!”李琮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锐士营’便全权交由陈教习你执掌!一应人员、物资,优先调配!本宫只要结果!”
这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也是巨大的压力。
“末将领命。”陈天纵起身,肃然拱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赵千岳,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所有人心中,却因种种原因未能直接问出口的问题:
“陈教习……你……你今日在鹰嘴涧,那最后一剑……究竟……是何等境界?”
周振武也立刻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天纵。连正在给李琮包扎的军医,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李琮虽然没有开口,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前倾的身体,暴露了他内心同样的渴望与震动。
厅内再次陷入一片极致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
所有人都等待着那个答案。那一剑,已然超越了他们对武道的认知,那宛若天河倒卷、言出法随般的威势,深深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震撼,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与茫然。
面对那几乎能点燃空气的探究目光,陈天纵沉默了。
他看着跳动的灯焰,仿佛又看到了那奔涌的剑意长河,感受到了心念与天地交融的刹那辉煌。
数息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仿佛源自亘古的悠远与确定:
“心之所向,剑之所往。”
“意之所至,法之所随。”
“此乃……唯心之路。”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境界名称,也没有描述力量的层级。
他只给出了一个理念,一个方向。
然而,这简短的十六个字,却比任何具体的描述,都更加沉重,更加深远,也更加……令人震撼无言。
唯心之路!
心念,竟能拥有如此改天换地的力量?!
赵千岳和周振武张大了嘴巴,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巨大的冲击。李琮的瞳孔亦是剧烈收缩,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厅内,只剩下牛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以及,那无声的、席卷一切的震撼,在每个人心头疯狂回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