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陈天纵推开房门,便见明月心已然站在院中,依旧是那身白衣,白纱覆面,只是静静立在那里,望着天边将散未散的晨雾,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来。白纱之上的那双眸子,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绝对的冰寒,多了几分难以窥探的深邃,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陈公子起得早。”她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天纵心中微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含笑拱手:“明月姑娘更早。晨露未曦,姑娘在此观雾,倒是雅兴。”
明月心没有接他关于雅兴的话,目光落在他身上,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陈公子游学四方,见识广博。不知公子以为,武者修行,所为何物?何为根本?”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且直指武道核心。绝不像是一个会对萍水相逢的“文弱书生”提出的问题。
陈天纵心中了然,知道昨夜那“情火”之种已然开始发芽,引动了这位圣女对自身道路的质疑。他面上露出适度的沉吟之色,仿佛在认真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随即才缓缓道:
“在下不过一介书生,于武道一途乃是门外汉,姑妄言之,姑娘姑妄听之。”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带着读书人谈论学问时的认真,“依在下浅见,典籍所载,武者修行,大抵是为强身健体,超凡脱俗,乃至追求长生久视,破碎虚空。其根本,窃以为,无外乎‘精气神’三者。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此乃常论。”
他所说的,正是此方世界传统武道修炼的普遍认知,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处。
明月心微微颔首,这确实是正统观点。但她并未满足,追问道:“然则,如何炼?何以化?依公子看来,是灵根资质为重,还是功法资源为先?亦或……另有关键?”
她的问题愈发尖锐,已然触及修炼的本质矛盾。
陈天纵心中暗笑,鱼儿果然开始主动咬钩了。他脸上露出几分思索,甚至带着点书生式的执拗,道:“灵根资质,自是天生,如同舟船,有好坏之分。功法资源,如同船桨风帆,不可或缺。然则……”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阐述某种自己的感悟:“然则,舟行海上,方向何在?动力何来?若舟中无人,或人心茫昧,纵有宝船巨帆,亦可能迷失方向,甚或触礁沉没。反之,若舵手心志坚定,明辨方向,即便是一叶扁舟,简陋船桨,亦能乘风破浪,抵达彼岸。”
他看向明月心,眼神清澈而真诚:“故而,在下愚见,修行根本,或许并非全然系于外物,更在于‘心’。心为舵手,意念为帆。心之所向,道之所在。若心不明,则气不稳,神不定,纵有通天资质,无量资源,亦可能徒劳无功,甚或误入歧途。此即所谓‘心外无物’、‘道由心生’吧。”
“心外无物……道由心生……”明月心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白纱下的面容微微动容。这说法,与她自幼接受的、强调灵根、功法、资源、以及按部就班冲击瓶颈的传统修炼理念,截然不同!简直可以说是离经叛道!
但不知为何,这话语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入了她因情火滋生而变得不再平静的心湖!她想起了自己昨夜那冰魄真气与情火并存的诡异平衡,那并非是功法崩溃的征兆,反而像是一种……打破了某种固有束缚的新生?若按传统理念,她此刻早该走火入魔,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难道……真正的道,并不完全在外,更在于内?在于这颗被师门要求必须“忘情”、必须“冰封”的心?
一个更大胆、更颠覆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冰心宫传承千年的“太上忘情”之道,难道……并非唯一正途?甚至可能……是一种桎梏?
这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仿佛亵渎了某种神圣的信条。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锐利地看向陈天纵,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丝毫的虚伪或蛊惑:“陈公子此论,倒是……惊世骇俗。却不知,这‘心’之道,具体该如何修行?若无灵根,无资源,空有一颗‘心’,莫非也能成为绝世强者?”
她的语气带着质疑,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寻求答案的急切。
陈天纵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姑娘此问,切中要害。‘心’之道,玄之又玄,难以言传。或许,可称之为‘唯心’之路。至于具体修行……”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在下并非武者,不敢妄言。只是觉得,或许并非一定要遵循某种固定的功法路线,而是更注重对自身心念的觉察、锤炼与引导。比如,明心见性,知晓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比如,意志磨砺,不为外物所动;再比如……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比如诗词、书画、音律,乃至对自然万物的感悟,来触动心弦,激发心念之力……”
他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并未给出具体法门,却恰恰勾勒出了“唯心六境”的核心理念——不依赖固定功法,注重心性修炼与意念力量。
明月心听得怔怔出神。触动心弦……激发心念之力……昨夜那诗句引动的情火,不正是如此吗?
她看着眼前这个青衫磊落、眼神清澈的书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不可测。他看似不通武艺,所言所论却直指大道核心,甚至隐隐为她目前面临的困境,指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让她无法轻易否定的方向。
他到底是什么人?
阳光终于穿透晨雾,洒满院落,也照亮了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思绪。
道心之辩,虽无刀光剑影,却比任何厮杀都更惊心动魄。一颗种子,已然在怀疑的土壤中,破土而出。
明月心深深看了陈天纵一眼,没有再追问。她知道,有些路,需要自己去验证。
“陈公子高论,令人深思。”她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转身向客栈外走去,“该启程了。”
陈天纵看着她的背影,知道第一次的理念交锋,已然奏效。怀疑的裂痕已经产生,接下来,便是用更多的“事实”,让这裂痕不断扩大,直到……旧的桎梏彻底破碎。
他微微一笑,跟了上去。
前方的路还长,而引导这位冰心宫圣女走向“唯心”之路的第一步,已然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