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笑意尚未从嘴角敛去,陈天纵便听得临河长街另一端传来一阵喧嚣,夹杂着喝彩与惊叹之声。他神识微动,已感知到那气息汇聚之处,正是方才隐约传来丝竹声的地方,一座临水而建、颇为雅致的阁楼,匾额上书“听雨轩”三字,正是本地文人雅士常聚之所。
此刻,听雨轩内似乎正在举行一场小型的诗会。方才茶馆中那位漕帮少帮主赫然在列,只是坐在末位,神色间带着几分格格不入的焦躁与讨好。主位上是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乃是江南文坛颇有名望的宿儒,姓柳。周围环坐着十余位文人,或摇扇品茗,或捻须沉吟。
而引发喧嚣的,并非他们的诗词,却是方才在茶馆弹奏琵琶的那名少女。她此刻正站在厅中,抱着琵琶,螓首低垂,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啜泣。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页墨迹未干的诗稿,看那内容,尽是些轻浮的调笑之语,显然是席间某位“才子”的“杰作”。
“不过一介伶人,能得我等赠诗,已是抬举,怎还作此姿态?”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文人嗤笑道,语气轻佻。
漕帮少帮主为了融入这文雅圈子,也连忙帮腔:“就是,柳老在此,还不快谢过诸位公子赠诗之恩?”
那琵琶女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泪水滴落在怀中的琵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她那无声的悲戚,与周遭文人故作的风雅、漕帮少少的粗蛮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陈天纵站在听雨轩外的柳荫下,隔着敞开的轩窗,将内里情形看得分明。他心中那因创作《江南曲》而起的淡淡愁绪,此刻化作了更为具体的愠怒与怜悯。这些所谓的文人,以笔墨为戏,践踏他人尊严,其行径,与仗势欺人的武夫何异?甚至更为可鄙。
他目光扫过那散落的轻薄诗稿,又看向那无助的琵琶女,脑海中《琵琶行》的句子再次翻涌,与眼前景象完美重合。一股难以抑制的创作冲动,混合着对虚伪的厌弃与对弱者的同情,在他胸中激荡。
这不是为了扬名,而是不吐不快!
他不再犹豫,排开几个看热闹的路人,迈步便走进了听雨轩。
他的突然闯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见他一身普通青衫,面容陌生,气质虽不俗,但绝非江南文坛熟脸,众人皆露诧异之色。那漕帮少帮主更是眉头一皱,认出他是茶馆那个独坐的“穷酸书生”,脸上顿生不耐。
“你是何人?此地正在举行诗会,岂容你擅闯?”油头粉面的文人立刻出声呵斥。
陈天纵看也不看他,目光直接投向主位的柳老,拱手一礼,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晚生陈纵,游学至此,偶闻轩内雅集,心向往之。适才见这位姑娘受屈,心中不平,偶得一篇长句,不吐不快,冒昧打扰,还请柳老与诸位恕罪。”
他报了个化名,态度不卑不亢。
柳老抚须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阅人无数,眼前这年轻人虽衣着朴素,但眼神清澈坚定,气度沉凝,绝非寻常书生。他微微颔首:“既是同道,有何佳作,但讲无妨。”
“哼,不知天高地厚!”那油头粉面文人冷笑道。
陈天纵不理旁人,转身面向那犹自垂泪的琵琶女,目光温和,带着抚慰。他深吸一口气,并未取纸笔,而是直接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开篇一句,便将时空拉入了那个永恒的秋夜江头。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白描的景致,一股苍凉萧瑟之意便弥漫开来。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场景铺设,离愁别绪初现。
当他吟到“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时,听雨轩内已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叙事般的诗句带入了一种特定的情境之中。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诗句精准地描绘出期待与羞涩,那琵琶女的形象仿佛与眼前垂泪的少女重叠。
转轴拨弦,轻拢慢捻……诗句开始细致地描绘琵琶女的技艺,当吟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时,众人仿佛真的听到了那精妙绝伦的琵琶曲在耳边响起!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乐声的起伏,情感的层层递进,被诗句刻画得淋漓尽致!“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句道出,柳老猛地睁大了眼睛,持须的手微微颤抖。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乐曲高潮骤起,又如裂帛般戛然而止!强烈的画面感与冲击力,让在场所有人心神为之所夺!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余韵悠长,满座寂然。所有人都沉浸在诗句营造的意境里,尚未回神。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诗句转向琵琶女的自述身世,从“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的辉煌,到“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凄凉,再到“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无奈与漂泊……
当“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一句吟出,那一直垂首啜泣的琵琶女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陈天纵,仿佛遇到了千年前的知音,心中的委屈与悲苦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泣不成声。
陈天纵的声音也带上了深沉的情感,他目光扫过在场那些之前轻浮调笑的文人,最终落在琵琶女身上,吟出了那石破天惊的最后部分: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一句,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无论是漂泊的歌女,还是游学的士子,甚至是那些看似风光的文人,谁人心中没有几分不得志的落寞?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诗句戛然而止。
整个听雨轩,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唯有那琵琶女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以及窗外潺潺的流水声。
下一刻,异象陡生!
那凝聚于诗句之中的深沉情感、苍凉意境与磅礴文气,再也无法抑制,轰然爆发!一道凝若实质的青色光柱,自陈天纵身上冲天而起,直贯云霄!光柱之中,仿佛有琵琶虚影弹奏,有秋月江心荡漾,有无尽的天涯羁旅之愁弥漫开来!方圆十里之内,文气震荡,所有读书人皆心有所感,望向听雨轩的方向!
“文……文气冲霄!青史留名之象!”柳老猛地站起,浑身激动得发抖,指着那青色光柱,语无伦次。
满座文人,尽皆失色,之前那油头粉面者,更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漕帮少帮主目瞪口呆,看着那如同诗文之神降临般的青衫身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文章华国”,何为“笔墨惊雷”!
陈天纵立于光柱之中,青衫无风自动,面容平静。他看向那泪眼朦胧、望着他如同仰望神明的琵琶女,轻声道:“此诗,名为《琵琶行》。赠予姑娘,愿天下飘零人,皆能得一知己。”
话音落下,那冲霄的文气光柱才缓缓散去,但那股苍凉而伟大的诗意,却已深深烙印在此地,烙印在所有见证者的心中。
江南文坛,在这一刻,被一首横空出世的《琵琶行》,彻底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