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陈天纵依旧保持着低调的书生做派,白日里或是去江陵城的书局、画坊流连,或是在客栈后院临河读书,偶尔与那白衣女子在客栈廊间、楼梯擦肩而过,他也只是恪守礼数地微微侧身让路,颔首致意,并不多看一眼,更无只言片语。
然而,他那“识境”感知却从未放松对甲字三号房的关注。他能察觉到,那女子每日清晨都会外出,至晚方归,气息依旧冰洁,但似乎隐隐带着一丝极淡的……疲惫与凝重?这细微的变化,若非他精神感知远超常人,绝难发觉。
第三日清晨,陈天纵正在客栈前堂用着清淡的早膳,只见那白衣女子依旧是一身素白,面覆轻纱,从楼上袅袅而下,径直向客栈外走去。与往日不同,她手中多了一个狭长的、以白布包裹的条状物,形制似剑,却又比寻常宝剑更显纤细。
就在她即将踏出客栈大门时,陈天纵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放下碗筷,起身快走几步,在她身后丈许处站定,拱手一礼,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紧张与诚恳:
“这位姑娘,请留步。”
白衣女子脚步一顿,并未立刻回头,只是侧过半边身子,清冷的目光透过面纱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询问,更有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陈天纵仿佛被这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微微垂首,语气却依旧保持着礼貌:“冒昧打扰姑娘。在下陈…陈卓,北地人士,此番南下游学。方才听闻姑娘向掌柜打听前往‘余杭’的道路,可是要往东南方向去?”
白衣女子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陈天纵似是得到了默许,继续道:“实不相瞒,在下亦欲往余杭一行,听闻沿途水道虽便利,但部分陆路近来不甚太平,偶有匪类出没。姑娘孤身一人,恐有不便。若……若姑娘不嫌弃,可否允在下与姑娘同行一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表达了关心,又将自身放在了一个需要“照应”的弱势位置(文弱书生),姿态放得极低,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对方的警惕和反感。
白衣女子闻言,清冷的眸光在陈天纵身上停留了片刻,似在审视。她看到的,是一个衣着朴素、身形不算健壮、气息平和(陈天纵刻意收敛了所有修为波动)、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书生特有的执拗与真诚的年轻人。这样的人,在江湖人眼中,确实与“手无缚鸡之力”无异。
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白布包裹的长条物,再联想到近日打探到的、关于前往余杭某段官道不太安稳的消息,心中微微权衡。
独自赶路,虽不惧寻常毛贼,但终究要多费些心神。若有一个看似无害的同路人,或许能省去些不必要的麻烦,也能更好地掩饰自己的行踪。至于这个书生……她对自己的实力有足够的自信,量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我行程紧凑,不喜耽搁。”她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却毫无温度。
陈天纵心中一喜,知道对方已然意动,连忙道:“姑娘放心,在下亦是游历,并无固定行程,一切但凭姑娘安排,绝不敢拖延。”
白衣女子又沉默了片刻,方才微微颔首,算是应允:“明日辰时,客栈门口。”
言简意赅,说完,不再停留,转身便走出了客栈,白衣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街巷中。
陈天纵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脸上那抹“如释重负”和“欣喜”缓缓收敛,化为一片平静。
“辰时……余杭……”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转身回到座位,继续用完那份早已微凉的早膳。
他知道,这同行之约,绝非简单的结伴而行。对方答应,是权衡利弊下的选择,或许带着利用,或许只是懒得应付可能的麻烦。而他,则需要在这段看似偶然的同路中,弄清楚她的身份、目的,并寻找合适的契机。
回到房中,福伯已在等候。
“阁主,查到了。甲字三号房登记的名字是‘明月’,与冰心宫当代圣女‘明月心’之名吻合。她连日来似乎在江陵城暗中打听关于‘寒潭幽莲’的消息,此物乃是炼制冰系丹药的圣品,只生长于极阴极寒之地,据说余杭郡外的‘千雪湖’深处或有踪迹。”
“寒潭幽莲……千雪湖……”陈天纵目光闪动,“看来,这位明月心圣女,是奉师门之命,前来寻找此物了。这倒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福伯,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另外,让天枢楼在余杭郡的人手,提前搜集所有关于千雪湖和寒潭幽莲的信息,越详细越好。”
“是。”
次日辰时,天色清朗。陈天纵依旧是那身青布衣衫,背着一个小小的书箱,准时出现在客栈门口。福伯则扮作老仆,驾着一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马车等候在一旁。
不多时,明月心也准时出现。她换了一身便于骑马的白色劲装,依旧白纱覆面,身姿挺拔,英气与清冷并存。她并未乘坐马车,而是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骏马。
看到陈天纵身后的马车,她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
“我习惯骑马。”她淡淡道,语气不容置疑。
陈天纵立刻从善如流,对福伯道:“福伯,你驾车跟在后面便是,我与……明月姑娘骑马同行。”他自然地用了“明月”这个称呼,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生疏。
明月心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陈天纵也向客栈租了一匹普通的青骢马,虽不及明月心的神骏,倒也温顺。
两人并辔,缓缓驶出江陵城。福伯驾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数十丈处。
初夏的晨风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气息拂面而来,官道两旁杨柳依依,稻田碧绿,远处山峦如黛。
陈天纵没有急于攀谈,只是默默骑行,目光欣赏着沿途风景,偶尔吟诵几句应景的诗词,声音不高,如同自语。他吟诵时,神情专注,带着文士特有的风雅,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明月心起初只是沉默前行,对他那文绉绉的做派不置可否。但听着他信口吟出的诗句,或清丽,或豪迈,皆与眼前景致契合,且意境不俗,她清冷的眸中,也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
同行的旅程,就在这种微妙而略显疏离的气氛中开始了。
陈天纵知道,打破坚冰需要耐心与契机。他并不着急,只是如同一个真正的游学士子,享受着旅途,也悄然观察着身边这位来自冰心宫的圣女,等待着属于他的机会。而明月心,则在这看似平静的同行中,依旧保持着她的警惕与距离,将大部分心神,都放在了前方未知的路途,以及那株师门急需的“寒潭幽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