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镇远侯府庭院内的几株枫树已染上些许酡红。陈天纵“静养”的日子表面波澜不惊,除了偶尔有些无法完全推脱的文人雅集邀约(他大多以身体为由婉拒,只极少数露个面,维持着疏离而略带倦怠的才子形象),便是待在府中,或是对着棋谱“发呆”,或是在丫鬟的“搀扶”下于园中“散步”。
然而,一则经由天枢楼秘密渠道传来的消息,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平静。
消息来自长安公主府内部一个不起眼的洒扫仆役(天枢楼新发展的外围眼线),称公主殿下近日对前朝一位以婉约词风着称、却生平坎坷的女词人产生了浓厚兴趣,命人搜集其散佚之作,并多次于私下感叹其才情与际遇。
陈天纵接到密报时,正在书案前信手临摹一幅山水画,笔触看似随意,却隐隐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筋骨。他放下笔,指尖在冰冷的砚台上轻轻敲击。
“前朝女词人,婉约词风,生平坎坷……”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脑海中瞬间闪过数个名字,最终定格在一位命运多舛、词作哀婉清丽,却大多散失,仅余残篇传世的才女身上。
一个计划,迅速在他心中成型。
数日后,一场由几位颇具声望的文坛耆老发起的小型诗酒会,在城西一处名为“听雨轩”的私家园林举行。这场雅集规格不高,参与者多是些真正的文人墨客,氛围也相对纯粹。陈天纵在收到请柬后,出人意料地并未推辞,只表示“若身体允许,或可前往一观”。
诗酒会当日,秋高气爽。“听雨轩”内竹林掩映,曲水流觞,确是一处雅致所在。陈天纵穿着一身素雅的青灰色长衫,外面罩了件略显宽大的鹤氅,脸色依旧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在福伯(扮作老仆)的陪同下,踩着点,悄然而至。
他的到来,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在场的文士们大多起身相迎,态度客气中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陈天纵只是微微颔首回礼,并不多言,寻了个靠水边、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目光落在潺潺流水上,似乎对周围的寒暄应酬并无兴趣,只偶尔因咳嗽而微微蹙眉,更添几分病弱书生的气质。
他看似神游物外,实则“识境”感知早已笼罩全场。很快,他便在竹林另一侧,一个被假山半遮掩的凉亭中,“看”到了一抹意料之中的、宫装丽影。虽然对方戴着帷帽,身侧也只有两名看似普通侍女陪伴,但那通身的气度以及周围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皇室暗卫的隐匿气息,都昭示了其身份——长安公主李若柠。
她果然来了。而且,是微服私访。
陈天纵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维持着那副疏离倦怠的模样。
诗酒会按流程进行,众人吟诗作对,品评书画,气氛融洽。陈天纵始终沉默,只在有人将话题引到他身上时,才勉强应和几句,言辞虽不失风雅,却总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虚弱,仿佛那日宴会上文气冲霄的爆发,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直到酒至半酣,一位老翰林抚须叹道:“可惜啊,前朝苏大家才情冠绝,却命运多蹇,其词作十不存一,每每思之,令人扼腕。”
这话题似乎引起了竹林那侧凉亭中的一丝细微动静。
陈天纵知道,时机到了。
他轻轻放下一直握在手中暖手的茶杯,抬起眼,目光依旧带着些许涣散,仿佛是被这话题无意中触动,低声吟哦起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与其病弱外表不符的、深沉的哀婉与穿透力: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正是李清照的《声声慢》!此词情感之沉痛,意象之凄冷,与此秋日情景莫名契合,更与那位前朝命运坎坷的苏大家隐隐呼应!
一词吟罢,满座皆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陈天纵。这词风,与那日《将进酒》的豪放不羁截然不同,却同样直指人心,将一种孤寂凄凉的意境渲染得淋漓尽致!
陈天纵吟完,似乎耗尽了力气,以手扶额,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而就在他咳嗽低头,宽大衣袖拂过案几的瞬间,一枚卷成细筒、以特殊手法折叠的薄薄纸笺,从他袖中悄无声息地滑落,掉在了案几与座椅的阴影夹角处,极不起眼。
几乎同时,竹林那侧,长安公主李若柠猛地站起身,帷帽下的目光锐利地穿透竹影,落在陈天纵身上。她显然也被这首前所未闻、却无比契合当下话题的哀婉之词所震撼。
诗酒会最终在一种复杂的氛围中结束。陈天纵以身体不适为由,率先告辞,在福伯的搀扶下,步履“艰难”地离去。
他走后不久,一名负责收拾现场的“听雨轩”侍女(天枢楼暗桩),“无意中”发现了那枚掉落在角落的纸笺。她并未声张,而是按照“规矩”,将其交给了管事。而这位管事,恰好与公主府有着些许不为人知的关联……
半个时辰后,那枚纸笺,已经出现在了微服返回公主府的李若柠手中。
她展开纸笺,上面并非诗词,而是以极其娟秀工整(模仿女子笔迹)的小楷,默写出的三首残缺不全、却意境凄美哀婉的前朝词作片段——正是那位苏大家的散佚之作!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注解,点明了这些残篇的出处和可能的背景,见解独到,显示出默写者对这位女词人深刻的了解与共鸣。
纸笺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淡淡的、墨迹勾勒的兰花印记。
李若柠握着这枚轻飘飘的纸笺,站在窗前,久久不语。帷帽早已取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面容。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兰花纹样,眼中闪烁着惊疑、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陈天纵……”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复杂,“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痴?是偶然失落,还是……有意为之?”
这次“偶遇”与这枚“意外”发现的纸笺,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那日索要《将进酒》原稿时,要深刻得多。
他不仅拥有惊世的诗才,还对前朝冷僻的女词人有如此研究,更能以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将这份“共鸣”传递到她手中……
这个看似病弱、被父皇判定为“不堪大用”的镇远侯府嫡子,在她心中的形象,瞬间变得迷雾重重,却也……更加引人探究了。
而此刻,已然回到侯府密室中的陈天纵,正听着小乙关于公主府接到纸笺后反应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静。
“鱼饵已经投下,”他淡淡道,“接下来,就看这位长安公主,是会选择将饵吐掉,还是……忍不住咬钩了。”
私会虽未交一言,但以诗词为媒,一场无声的较量与试探,已然在这秋日的园林中,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