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的铃声拖着悠长的余韵,终于敲碎了实验高中持续整日的紧绷。声浪从各个教室门口奔涌而出,带着解放的喧嚣席卷走廊。夏语逆着这股欢腾的人潮,快步穿过渐渐空寂下来的高二教学楼,停在三楼尽头那扇熟悉的门前——语文教研室主任办公室。
指节在深色木门上叩出三声清响,不疾不徐。
“进。”门内传来张翠红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晰的声音。
推门而入。办公室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书香。宽大的办公桌几乎被文件和书籍的“山峦”淹没,只留下中央一小块作战区域。张翠红正埋首于其中一座“山丘”后,鼻梁上架着那副细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清来人,脸上瞬间绽开真切的笑容,像阴翳里骤然透进一缕阳光。
“夏语来了?快,这边坐!”她利落地摘下眼镜搁在文件堆上,起身绕过办公桌,热情地招呼夏语走向窗边那张根雕小茶台,“看你跑得,额角都有汗了,先歇会儿。”
夏语微笑着依言在茶台旁的矮凳上坐下,目光扫过茶台上素雅的紫砂壶和几只白瓷小杯:“张老师,您这么着急叫我过来,是文学社那边有消息了?还是深蓝杯集训的时间定了?”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张翠红却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的悠闲,在夏语对面坐下:“急什么?天大的事,也得容人喘口气。来,先喝口茶,定定神,我们再慢慢聊。”她指了指茶台上那套简洁的茶具,眼神里带着点考校的意味。
夏语会意。他并未多言,只是自然地倾身向前,接过了泡茶的主导权。张翠红满意地向后靠进椅背,安静地看着。
少年修长的手指在茶具间流转,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韵律。温壶、投茶、高冲低斟……滚烫的水流注入紫砂壶,激发出龙井茶特有的、清冽如早春山岚般的豆香。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他专注的眉眼。白瓷茶杯在他指尖被热水烫过,动作轻柔而精准,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橙黄透亮的茶汤注入杯中,水线平稳,不溅起一丝涟漪。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宁静,与窗外渐渐远去的放学喧闹形成了奇异的反差。清雅的茶香,如同有形的丝线,悄然弥漫开来,缠绕着堆积如山的文件,也暂时驱散了办公室里的沉闷。
“行啊,小家伙,”张翠红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笑着打趣,“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功夫?跟谁学的?”
夏语将一杯澄澈的茶汤轻轻推到张翠红面前,脸上掠过一丝腼腆:“让您见笑了。就是平时在家看书看累了,瞎琢磨着玩,自己泡着喝解闷儿。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张翠红捻起那杯温热的茶,凑近鼻端,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幽的香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带着微微的甘涩,随即回甘生津,仿佛一股清泉瞬间涤荡了积攒一日的疲惫和燥气。她舒服地喟叹一声,紧绷的肩颈线条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嗯!香!甘!滑!”她连声称赞,又接连饮了两小杯,眉眼间的倦色被茶意驱散不少,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松弛后的光彩。
夏语只是含笑,适时地为她续上茶汤,动作依旧沉稳:“是您的茶叶好。”
几杯热茶下肚,暖意自胃腑升腾,熨帖了四肢百骸。张翠红放下空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茶台上,脸上浮起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像探照灯般落在夏语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现在,可以猜猜老师为什么找你了吧?”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
夏语迎着她的目光,坦然一笑,摇了摇头:“学生愚钝。但我想您叫我过来无非就两件事:文学社的事,或者深蓝杯集训的安排。您‘日理万机’,总不会是专门叫我过来陪您喝杯茶,聊聊家常这么简单吧?”语气里带着点熟稔的调侃。
张翠红被逗笑了:“怎么?陪老师喝杯茶,委屈你了?”
“哪敢,”夏语也笑,眼神清亮,“不是不行,是知道您没那份闲心啊。”
“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小子了解我。”张翠红脸上的笑容加深,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她不再绕弯子,身体靠回椅背,语气轻松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叫你过来,是给你吃颗定心丸。文学社新一届社长的人选,”她顿了顿,目光锁定夏语的眼睛,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定了。”
夏语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只是眼底的光芒瞬间明亮了几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涟漪。他微微颔首,语气真诚:“谢谢张老师!辛苦您了!”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了然看向张翠红,“这件事能成,您和杨霄雨老师,在背后一定费了不少周折吧?”
“哟,”张翠红挑眉,眼中赞赏更浓,“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啊?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不是我聪慧,”夏语轻轻摇头,拿起茶壶,再次为张翠红手边空了的茶杯注入温热的茶汤,动作不疾不徐,“而是这一切,都透着您和杨老师的安排。不然,您也不会在几天前刚见过我之后,又特意把我叫来。”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
张翠红看着他沉稳的动作,听着他平静的话语,心中感慨更甚。她端起那杯新续的茶,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汤微微晃动:“怎么样?心愿达成,当上社长了,开心吗?”她问得随意,目光却带着深意。
夏语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化作一丝微苦的弧度。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紫砂壶嘴袅袅升腾的白汽上,声音低沉了几分:“我想……学校领导能同意我这个刚当上团委副书记的高一学生,同时兼任文学社社长,绝对不会仅仅是因为我长得比较顺眼,或者能力特别突出吧?”他抬起眼,目光坦然而又带着一丝锐利,直视张翠红,“是不是……您和杨老师,跟学校做了什么交换?或者说,达成了什么条件?”他轻轻将茶壶放回茶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您说说看,学生心里也好有个底,争取……不让您失望。”
办公室里有片刻的寂静。烧水壶的加热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水将沸未沸,白汽从壶嘴丝丝缕缕地溢出,氤氲在两人之间。
张翠红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烫意。她透过薄薄的水汽看着对面少年沉静中带着执拗的脸,忽然觉得那些弯弯绕绕的铺垫都显得多余。她轻轻吹开浮在茶汤表面的几片细叶,然后,像放下一个沉重的筹码,将那杯滚烫的茶一饮而尽。
“呼……”她放下空杯,目光如炬,不再有丝毫掩饰,“学校领导的意思是,下一次月考——距离现在大概还有一个月。你的成绩,”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不能比这次刚结束的月考差。任何一科,都不能有显着的下滑。”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夏语,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只要成绩稳住,就证明你有能力兼顾。但如果……”她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后果,“成绩出现了退步,那么,无论是文学社社长,还是团委副书记,这两个职务,你都得立刻卸任!一个不留!”
空气仿佛凝固了。烧水壶的嗡鸣声变得格外刺耳,水汽蒸腾得更加汹涌。
“夏语,”张翠红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压力,“这个条件,你敢接吗?”
夏语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但仅仅是一瞬。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涛。再抬眼时,那双眸子已恢复沉静,只是深处多了一抹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嘴角扯出一个无奈又带着点自嘲的苦笑,声音却异常平稳:
“玩这么大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释然,“不管我现在敢不敢,张老师您……不是都已经替我,替这个方案,押上了您的信誉,应承了学校领导吗?”
他拿起茶壶,稳稳地为张翠红再次续上热茶,澄澈的茶线注入杯中,没有丝毫晃动。
“所以,”他看着杯中茶汤渐满,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动摇的承诺,“为了不让您食言,为了不辜负您和杨老师的信任和争取,我也只能……”他抬起头,目光迎上张翠红锐利的审视,无比坚定,“全力以赴了。不是吗?”
张翠红看着少年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担当和沉静,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她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期许的笑容,端起那杯新续的热茶,仿佛饮下的是少年掷地有声的誓言。
“没错!”她放下茶杯,声音带着鼓舞的力量,“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按这个安排,努力,努力,再努力!把所有的潜力都给我榨出来!”
“您放心,”夏语郑重地点头,脊背挺得笔直,“学业和社团事务,我一定会兼顾好,找到其中的平衡点。绝不让您失望。”
“好,老师信你。”张翠红赞许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除了学业,两边的具体工作更要兼顾周全。团委会的工作,每一件都关系到学校的脸面,轻重缓急,心里必须有杆秤!出了纰漏,丢的是整个实验高中的脸!明白吗?”
“明白。”夏语肃然应道。
张翠红的神色稍稍缓和:“至于文学社这边,你倒不用立刻就如临大敌。新一届的社委会,会有一段过渡期。陈婷她们这批‘老干部’不会立刻甩手走人,还会留任指导一段时间。但这担子,你心里要有数,得尽快做好接过来的觉悟!”她的目光变得锐利,“当务之急,是立刻熟悉你的新团队,凝聚人心,然后——”她加重语气,“拿出你们的工作计划!特别是马上要启动的‘深蓝杯’独家报道!这是你们新班子的第一炮,也是学校领导重点关注的!告诉我,夏语,”
张翠红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电,直刺夏语心底:
“你准备好了吗?”
“深蓝杯”三个字,像投入平静心湖的巨石。夏语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加身,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团委的职责,学业的赌约,文学社千头万绪的起步,还有这即将打响的第一场硬仗……无数念头瞬间在脑海中碰撞。
然而,就在这压力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瞬间,一股更加强烈的、属于少年人的倔强和不屈的战意,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那是一种被挑战点燃的兴奋,一种渴望证明自己的灼热!
他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成拳,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微痛,却让他的眼神更加清明锐利。迎着张翠红审视的目光,他没有丝毫闪躲,背脊挺得如同山崖上迎风的青松。所有的犹疑和沉重都被眼底燃起的火焰烧尽,只剩下纯粹而坚定的光芒。
“您放心,”夏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铁,掷地有声,“时刻准备着。”
这回答简洁,却带着千钧之力。张翠红看着少年眼中那簇骤然点亮、不容置疑的火焰,紧绷的脸上终于彻底化开,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满意。她缓缓靠回椅背,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语气也随之放缓:
“其实,你也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背上千斤重担。”她放下茶杯,眼神变得温和而充满策略性,“团委会那边,你照常完成分内工作即可,把握好节奏。至于文学社的‘深蓝杯’报道,我和杨老师商量过了,初步的想法是——让你们这一届的新社委社干,冲在前面!”
她观察着夏语的反应,继续道:“从选题策划、采访执行到稿件撰写,都主要由你们新班子主导完成。而陈婷她们那批经验丰富的‘老干部’,则退居幕后,担任‘顾问团’,只负责在关键节点提供建议、把控方向、为你们兜底。”她顿了顿,目光带着征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这样的安排,你觉得如何?能接受吗?会不会觉得束手束脚,放不开?”
夏语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垂眸,似乎在消化这个安排背后的深意。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几秒钟后,他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被轻视或约束的不满,反而漾开一个清澈而通透的笑容。
“不会。”他回答得干脆利落,眼神清亮,“怎么会觉得束手束脚呢?”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激和领悟,“您这样安排,恰恰是最好的!”
他微微前倾身体,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一来,保证了‘深蓝杯’这么重要的工作能稳妥推进,有经验丰富的学长学姐在后方坐镇指导,避免我们因为经验不足出现方向性错误或者重大疏漏;二来,”他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又给了我们这些新人真正上手实践、独当一面的宝贵机会!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他看向张翠红,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自信:“实战,永远是最好的学习。有前辈的经验托底,我们冲起来,才更有底气,也更能放开手脚去创新,去尝试!这安排,求之不得。”
张翠红完全怔住了。她看着眼前侃侃而谈、将她的深意剖析得如此透彻的少年,心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激赏。这份远超同龄人的格局观和清醒的认知,这份不骄不躁、懂得借势又勇于担当的心性……
“好!好!好!”张翠红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笑容如同秋阳般灿烂温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夏语啊夏语!你能想到这一层,能看到这一步,真的是……实属难得!太难得了!”
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般向夏语示意了一下,语气里充满了期许和鼓舞:“好好干!老师等着看!等着看你,还有你们的新文学社,能给我、给学校,带来怎样不一样的惊喜!”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盛,金灿灿地涂抹在行政楼红砖的外墙上。一阵风过,楼前那排高大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无数或金黄或浅绿的叶片在风中摇曳、翻飞,像无数双挥动的手,又像无数张等待书写的、充满未知的崭新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