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正月末,扬州广陵郡的雪已化尽,但江风依旧刺骨。
诸葛瑾站在广陵城外的官道旁,望着远处田野间升起的十几道黑烟,眉头紧锁。这个来自琅琊的年轻学子,去年才因精通数术被选入太学,如今以度田见习吏的身份来到扬州不过半月,却已察觉到不对劲。
“孔瑜,还在看那些铁炉?”同组的石韬走过来,递过一块干粮。他是颍川人,比诸葛瑾大两岁,处事更为老练。
诸葛瑾接过干粮,没有吃,指向那些黑烟:“广德,你不觉得奇怪吗?户曹册籍显示,广陵郡在册的铁匠作坊只有七处,且都在城内。可光这东郊二十里内,我数到的冒烟铁炉就不下十五处。”
石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些黑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并不显眼,但细看确实来自不同方位。“或许是百姓自家的小炉,修补农具?”
“若是修补农具,何需终日生火?”诸葛瑾从怀中掏出那本桦皮书夹,翻到前一日的记录,“昨日我们查核东乡三亭的田亩,共访二十七户。其中二十一户家中有铁制农具——犁铧、锄头、镰刀,这很正常。但其中有八户,院中有明显的铁砧、锤凿,墙角堆着煤渣。我问他们是否自己打铁,他们都说只是偶尔请匠人修补。”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可你记得吗?那八户的户籍上,登记的都不是匠籍,而是农户。按律,非匠籍者不得私设铁炉,这是要杖八十的。”
石韬脸色凝重起来。他想起昨日那些农户闪烁的眼神和匆忙的遮掩。当时只当是百姓畏官,现在想来确有蹊跷。
两人身后,负责护卫的羽林卫赵云走上前来。这位常山来的年轻将领话不多,但观察力敏锐:“不止这些。二位可注意到,这几日我们走访的村落,几乎家家都有铁锅。且不是陶铁混铸的劣品,是纯铁打造的好锅。”
诸葛瑾猛地转头:“子龙兄也发现了?”
赵云点头,指向不远处一个正在田埂上歇息的老农:“昨日在那老丈家中,我见到一口铁锅,锅底有‘吴郡朱氏’的印记。那是江东有名的冶铁世家,所出铁器多供军用和官用,流通市面的极少,价格昂贵。一个普通农户,用得起这样的锅?”
石韬倒吸一口凉气。
三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隐户。
而且不是简单的隐匿人口,是整户整户地将匠籍转为农籍,逃避更高的匠户赋税和徭役——匠户需定期为官府服役,税赋也倍于农户。更严重的是,铁器关乎军国重器,私藏、私产过多铁器,往大了说可以扣上“图谋不轨”的帽子。
“此事非同小可。”石韬压低声音,“若只是几户还好,若是普遍现象……”
“必须上报。”诸葛瑾合上书夹,语气坚定,“但空口无凭。我们需要证据——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农户’实际上在大量生产铁器,且规模远超自用。”
“如何取证?”赵云问,“强行搜查?我们没有这个权限。且打草惊蛇,他们一夜之间就能把证据销毁干净。”
诸葛瑾望向那些袅袅黑烟,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铁器可以藏,铁炉可以熄,但有一样东西藏不住——用铁量。”
“用铁量?”
“对。”诸葛瑾越说思路越清晰,“打铁需要生铁原料。生铁从何而来?要么私采铁矿——这几乎不可能,朝廷对铁矿管制极严。那就只剩一个来源:从官营铁坊或合法商人处购买。而所有生铁交易,按《盐铁律》,都需在市易司登记,注明买家、用途、数量。”
石韬明白了:“你是说,查市易司的交易记录?”
“不止。”诸葛瑾摇头,“敢如此大规模隐匿,背后必有势力庇护。市易司的记录很可能已经被动了手脚。我们要查的是——实际流通到民间的生铁总量,与在册匠户按规定应消耗的生铁量之间的差额。”
赵云听懂了:“差额部分,就是流向隐户的铁。”
“正是!”诸葛瑾兴奋起来,“还有铁矿石。扬州虽不产优质铁矿,但会稽、豫章都有小型矿场。这些矿场的产出、流向,也要查。”
石韬却面露难色:“可这些资料,恐怕不是我们这几个见习吏能调阅的。涉及一郡乃至一州的铁政、矿政,需要郡守甚至州刺史的手令。”
沉默。
江风吹过,带来远处铁炉特有的焦煤味。
许久,赵云缓缓开口:“或许,我们该去见一个人。”
“谁?”
“广陵太守陈登。”赵云道,“陈元龙是下邳人,其家族在徐州、扬州颇有声望。更重要的是——他是陛下新政的坚定支持者。去岁陛下推行新政,陈太守是第一批在辖区内试行《度田令》的郡守之一。”
诸葛瑾眼睛亮了:“子龙兄认识陈太守?”
“曾有一面之缘。”赵云说得含蓄,但诸葛瑾听出了言外之意——恐怕不止“一面之缘”那么简单。这位赵子龙虽只是羽林卫队率,但气度不凡,武艺超群,恐怕来历不简单。
“那就去拜访陈太守。”诸葛瑾下定决心,“但去之前,我们还需要更多实证。光凭几口好锅、几处黑烟,说服力不够。”
他看向石韬:“广德,你精于文书,能否想办法弄到广陵郡近三年的户册、田册?特别是匠户册,我要知道在册铁匠的数量、分布。”
又看向赵云:“子龙兄,你身手好,可否带一两个弟兄,暗中探探那些冒烟最凶的地方?不必深入,只需确认是否是铁炉,规模多大,有无成品运出。切记,安全第一。”
赵云点头:“可。”
“那我呢?”诸葛瑾自问自答,“我去市集。铁器总要售卖,哪怕是偷偷的。广陵城内的铁器铺、杂货铺,甚至黑市,我要看看市面上流通的铁器数量、品质,和官方记录对得上对不上。”
三人分头行动前,石韬忽然想起什么:“孔瑜,此事若真如我们所料,牵涉必广。你我在扬州人生地不熟,是否该先禀报上官?按规制,我们该向扬州度田总领、御史中丞程昱程大人汇报。”
诸葛瑾沉默片刻,摇头:“程大人坐镇寿春,统筹扬州七郡度田事,日理万机。我们这点捕风捉影的猜测,没有确证就上报,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石韬和赵云都懂。程昱以刚直严厉着称,若报上去查无实据,轻则斥责,重则可能被扣上“扰乱度田”的帽子。
“先查。”诸葛瑾最终道,“查到铁证,再报不迟。”
三人拱手作别,各自没入初春的寒雾中。
他们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一座土坡后,两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那三个小子,盯上铁炉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容貌普通的中年汉子低声道。
他身旁是个年轻些的瘦削男子,眼神阴鸷:“要不要……”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糊涂!”中年汉子斥道,“杀朝廷的人?你嫌命长?况且那个护卫身手不一般,怕是军中好手。”
“那怎么办?万一他们真查出来……”
“查出来又如何?”中年汉子冷笑,“铁炉可以熄,人可以散,东西可以藏。他们查不到实证。况且……上面的大人们,不会让这几个毛头小子掀了桌子。”
他望向广陵城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不过,那个领头的诸葛瑾,倒是个人才。可惜,不为我所用……”
声音渐低,两人悄然后退,消失在树林深处。
风更急了。
广陵城的东市,是扬州北部最大的集市之一。
诸葛瑾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袍,头发用木簪随意束起,看上去就像个游学的书生。他漫步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摊位。
铁器铺集中在东市的西北角。按律,铁器交易需在官府指定的“铁市”进行,便于监管和征税。诸葛瑾数了数,挂牌营业的铁铺有八家,铺面都不大,柜台上摆着些常见的农具、菜刀、铁锅。
他走进一家招牌最老的“张氏铁铺”。
铺主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老汉,正蹲在门口磨一把镰刀。见有客来,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磨:“要什么?农具在左边,厨具在右边,价钱墙上写着。”
诸葛瑾没急着问价,而是在铺里慢慢转悠。墙上挂着的铁器品质参差不齐,有的刃口光亮,有的则粗糙暗淡。他注意到,那些质量好的,大多没有印记;而几件有官坊印记的,反而做工普通。
“老丈,这把锄头怎么卖?”诸葛瑾指着一把刃口泛着青光的锄头。
“三百钱。”老汉头也不抬。
“贵了。”诸葛瑾道,“官坊出的也不过二百五十钱。”
老汉这才停下手中的活,瞥了他一眼:“后生,官坊的锄头能用三年,我这儿的最少用五年。一分钱一分货。”
“哦?”诸葛瑾拿起锄头细看,确实锻造精良,“老丈好手艺。这铁料也好,不像一般的生铁。”
老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祖传的手艺,铁料都是正经从市易司买的。后生要买就买,不买别耽误工夫。”
诸葛瑾笑了笑,放下锄头,又指向角落里几把造型奇特的短刃:“那些也是农具?”
那是几把一尺来长的直刃,单边开锋,刀身狭长,与其说是农具,不如说更像……兵器。
老汉脸色微变,起身快步走过去,将那些短刃收进柜台下:“那是客人订做的屠宰刀,不卖。”
屠刀需要这么精巧?诸葛瑾心中疑窦更深,但面上不动声色:“原来如此。那我再看看。”
他在铺里又转了一会儿,随口问了些铁价、煤价的问题。老汉答得谨慎,但诸葛瑾还是听出些端倪——这老汉对生铁市价的波动了如指掌,甚至能说出某月某日吴郡朱氏的铁料涨了多少钱,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铁铺掌柜该有的信息。
离开张氏铁铺,诸葛瑾又逛了其他几家。情况大同小异:明面上卖的都是普通铁器,但仔细观察,总能发现些不合常理的地方——或是质量远超官坊的精品,或是有类似兵器的物件,或是掌柜伙计对铁料行情过于熟悉。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在一家杂货铺的角落里,发现了几件铁制甲片。虽然被杂物遮掩,但诸葛瑾在太学格物院见过军器图谱,一眼就认出那是札甲上的胸甲片。
甲胄,这是绝对的军用品,民间严禁私造私藏。
诸葛瑾强作镇定,买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东西,离开了杂货铺。
走在喧闹的市集中,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逃税隐户了。私造甲胄、形制兵器,往严重了说,可以扣上“私蓄武装、图谋不轨”的罪名。而广陵郡,北接徐州,南临大江,是战略要地。若此地真有大规模私造军器之事……
他不敢想下去。
天色渐晚,诸葛瑾回到约定的客栈。石韬和赵云已经回来了,脸色都不好看。
“户册有问题。”石韬开门见山,将几卷抄录的简册摊在桌上,“我借口核对田亩数据,从户曹书吏那里抄来了广陵郡近五年的匠户册。你们看——”
他指着册上的数据:“广陵郡在册铁匠,共一百七十三户。但根据他们登记的‘年耗铁量’,平均每户年用生铁不过五百斤。可我问过懂行的老吏,一个正经铁匠铺,若是全力开工,年耗铁至少两千斤。这差额太大了。”
诸葛瑾问:“会不会是很多铁匠铺半开半歇?”
“不会。”石韬摇头,“我暗中走访了几家在册的铁匠铺,生意都很好,订单排到三个月后。他们实际用铁量,绝对远超登记。”
赵云那边的情况更严峻。
“我探了六处冒烟点。”赵云的声音压得很低,“都是铁炉,而且规模不小。有一处藏在山坳里的,有炉五座,工匠不下三十人,外围有暗哨。我看到他们运出的不是农具,是矛头和箭镞。”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矛头、箭镞、甲片……这些拼图凑在一起,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
“还有。”赵云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黑色的矿石,放在桌上,“这是在那个山坳附近捡到的。我不通矿务,但随军的匠师说过,扬州本地不产这种含铁量高的磁铁矿。”
石韬拿起矿石仔细看,脸色越来越白:“这是豫章郡那边产的铁矿石。怎么会出现在广陵?”
诸葛瑾深吸一口气:“只有一个解释——有一条我们不知道的渠道,在将豫章的铁矿石,运到广陵私炼,然后打造成军器。”
他看向两位同伴:“此事,已经超出度田的范畴了。我们必须立刻上报——不是报给程昱大人,是直接密报洛阳,报给尚书台,报给陛下。”
“怎么报?”石韬苦笑,“我们的飞鸽只能联系到州里的度田衙署。若扬州真有问题,那条线可能也不安全。”
赵云忽然道:“我有办法。”
两人看向他。
“陈登太守。”赵云道,“陈元龙家族在徐州、扬州根深蒂固,但他本人是陛下提拔的新政干臣。更重要的是——陈氏与掌控扬州冶铁业的吴郡朱氏、会稽虞氏等大族,历来有隙。若广陵真有私造军器之事,陈太守绝不可能参与,反而可能是某些人想借他的地盘行事,把他蒙在鼓里。”
诸葛瑾明白了:“子龙兄是说,陈太守会帮我们?”
“至少,他需要知道自己的治下发生了什么。”赵云起身,“今夜我就去太守府。你们在此等候,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
“子龙兄,太危险了!”石韬急道。
赵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沙场之人特有的从容:“放心,陈太守府上,我还进得去。”
他推开窗户,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暮色中。
诸葛瑾和石韬守在房内,相对无言。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如鬼魅。
时间一点点过去。
戌时、亥时、子时……
窗外偶尔传来更夫的声音,还有野狗的吠叫。广陵城的夜,平静得让人心慌。
就在石韬快要坐不住时,窗棂轻轻响了三下。
两人猛地站起。诸葛瑾推开窗,赵云翻身而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
“如何?”诸葛瑾急问。
赵云面色凝重:“陈太守已经知道了。”
“他怎么说?”
“他让我们立刻停止调查。”赵云的话让两人一愣,“陈太守说,此事水深,牵涉的不只是扬州本地豪强。他已经密奏陛下,但奏章需要时间。在我们得到朝廷明确指令前,不可再轻举妄动,否则……”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否则,我们可能活不到离开广陵的那天。”
诸葛瑾和石韬背脊发凉。
“陈太守还给了我们这个。”赵云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符,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和“广陵守”三个小篆,“这是太守府的通行符。他让我们明日一早,以‘核对田册’为名,去广陵郡的武库。”
“武库?”
“对。”赵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陈太守怀疑,私造的那些军器,最终的目的地,可能是混入官府的武库。然后再以‘正常损耗’的名义报备,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量军器转移出去。”
诸葛瑾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件事的胆子,就大到没边了。盗窃、倒卖国家武备,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武库令是谁的人?”石韬问到了关键。
赵云摇头:“陈太守没说。但他暗示,武库令孙简,是吴郡孙氏的远支。而孙氏……与吴郡朱氏是姻亲。”
线索,似乎串起来了。
吴郡朱氏控制铁矿和冶铁,孙氏把持武库,本地豪强提供场地和人力,一条私造、盗卖军器的黑产链浮出水面。
而这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鱼?
“我们明天去武库。”诸葛瑾握紧那枚铜符,手心全是汗,“但要小心。若武库真有鬼,孙简绝不会让我们轻易查出问题。”
赵云点头:“我会安排两个弟兄在外接应。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离。”
石韬忽然问:“子龙兄,陈太守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何不直接动手抓人?”
赵云沉默了良久。
窗外,远处传来隐约的打铁声——那是夜作的铁炉,在这个本该寂静的时辰,依然在燃烧。
“因为钓鱼,”赵云最终说道,“要放长线。”
“而鱼饵……”
他的目光扫过诸葛瑾和石韬。
“可能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