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副市长的电话交锋,对杨明宇而言很快便归于平静。他既没有因胜利沾沾自喜,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后怕。在他两世为人的经验里,比苏德东段位更高的对手也见过不少,心境早已磨炼得波澜不惊。
他真正在意的,是他的学生们。
苏晓蔓的到来,她的高傲,她的格格不入,她与班级文化的剧烈冲突都摆在明面上。杨明宇有足够的信心和手段去慢慢打磨这块棱角分明的璞玉。
然而,真正让杨明宇警惕的从来不是表面上的冲突,而是隐藏暗流。
高二(14)班,就有这样一处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
这个角落的人叫吴哲。
开学一周以来,杨明宇的目光已经不止一次地落在这个新分入班级的男生身上。
吴哲的存在感很低,低到与曾经的陈静有得一拼。他不惹事,不吵闹,上课时永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一尊雕塑。如果不是点名册上有他的名字,你甚至会记不得班级有这个同学。
但他的沉默与陈静的自卑截然不同。陈静的沉默是怯懦的,是躲闪的。而吴哲的沉默,是内敛的、仿佛在与全世界进行一场无声对抗的沉默。
他的成绩很好,至少从摸底考试的卷面上看稳居班级前列。他的课堂笔记记得密密麻麻,从任何角度看这都应该是一个“省心”的好学生。
可杨明宇不这么看。
因为他看到的是笔记下因为用力过度而划破纸背的笔痕;是那工整字迹里透出的压抑和焦虑;是他那双布满血丝,浓重黑眼圈的眼睛。
这孩子精神状态不对劲。
他就像一根被拧到了极限的琴弦,看似平静,实则已经到了崩断的边缘。他所有的努力都透着自我毁灭。
这天下午的大课间,阳光正好,操场上充满了学生们的欢声笑语。张伟带着几个男生在篮球场上打篮球,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在树荫下散步聊天。苏晓蔓依旧戴着她的降噪耳机独自坐在花坛边看书。
整个14班,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教室去享受这难得的放松时间。
除了吴哲。
杨明宇从走廊经过,透过窗户看到吴哲依旧趴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数学练习册,他正和一道解析几何题死磕。
他的眉头紧锁,草稿纸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一些辅助线,但显然,他还是没能找到正确的解题思路。
杨明宇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地在窗外看着。
只见吴哲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演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仿佛不是在解题,而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生死搏斗。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突然,他停了下来。
死死地盯着草稿纸上那个最终算出来的与标准答案截然不同的结果。
时间仿佛静止了。
几秒钟后,吴哲的情绪失控了。
他没有大声喊叫,没有捶桌子,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只是缓缓地收紧了自己握着自动铅笔的右手。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那支自动铅笔竟然被他硬生生地攥断了!断裂的塑料外壳扎进了他的掌心。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地渗了出来,滴落在雪白的草稿纸上。
然而,吴哲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他缓缓地摊开手掌,看着流血的掌心,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惊慌,不是痛苦,而是快感。
仿佛受伤的不是他的手。
杨明宇的心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这孩子的问题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这不是普通的学习压力,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哪怕只是一道题的失败。他把每一次解不出题都看作是自我价值的崩塌。
他不是在学习,他是在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惩罚自己。
如果不及时干预,这根绷紧的弦迟早会断掉。而那一天后果将不堪设想。
杨明宇推开教室的后门,走了进去。
他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吴哲听到声音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当他看到是杨明宇时,眼神里闪过惊慌。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受伤的手,想把流血的手掌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手怎么了?”杨明宇走到他身边问道。
“没……没什么,老师。”吴哲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把手往背后缩了缩,“不小心……被笔划了一下。”
杨明宇没有去戳穿他那漏洞百出的谎言。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干净的纸巾,又从讲台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创可贴递到吴哲面前。
“去水房冲一下,然后把创可贴贴上。别感染了。”
吴哲愣住了。他预想中的批评没有出现。杨老师的反应很平静。
他接过纸巾和创可贴,低着头说了一句:“……谢谢老师。”然后便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
杨明宇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对于吴哲这样的孩子“嘘寒问暖”和“心理疏导”在初期都是无效的。因为他们内心深处已经建立起了一套坚固的自我逻辑闭环将自己包裹起来。
你越是想靠近,他就会把自己裹得越紧。
强行去撕开他的伪装,只会让他受到更大的伤害。
唯一的办法,就是重塑他的行为模式。
简单来说,对付这种“走火入魔”的学霸,你不能跟他讲道理,你得对他进行强制治疗。
杨明宇的目光落在了吴哲那本摊开的笔记上。
笔记的扉页写着一行座右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杨明宇拿起笔,在那行字的下面,轻轻地补上了一句: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然后,他又在旁边加了一行自己的批注:
“只知自强,不知载物,如利刃无鞘,易伤人,更易伤己。刚柔并济,方为大道。——杨明宇”
写完,他将吴哲那本已经被鲜血染红的草稿纸,连同那支断裂的自动铅笔一同收了起来,放进了自己的抽屉。
这是“证物”。
也是他为这个沉默少年准备的“治疗方案”的第一步。
当吴哲处理好伤口,忐忑不安地回到教室时,他看到的是已经空无一人的教室和自己笔记上那段意味深长的留言。
他看着那段话,尤其是那句“易伤人,更易伤己”时身体猛地一震。
他感觉,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仿佛被这位刚刚认识一周的班主任一眼就看穿了。
那种感觉既恐惧,又让他莫名地产生了释然。
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
吴哲飞快地合上笔记本,仿佛想把那个秘密重新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