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通与银痕在阿维尼翁掀起的风暴,其涟漪远比它们瞬间的消失扩散得更快、更远。圣母礼拜堂那匪夷所思的“月光审判”,无法被任何官方解释所掩盖。成千上百双眼睛目睹了那对比鲜明的恐怖与守护景象,流言如同插上翅膀,伴随着惊恐的低语、狂热的解读与刻意的扭曲,以远超瘟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阿维尼翁,进而蔓延至普罗旺斯、朗格多克,乃至整个法兰西乃至欧罗巴的贵族与平民阶层。
教廷陷入了空前的被动与尴尬。贝特朗·德·戈特红衣主教声称那是“魔鬼亵渎圣地的幻术”,并下令全力搜捕“妖猫与恶狼”,但苍白无力的辩解难以平息人心深处的震撼与怀疑。那血淋淋的噬心场景与狼群守护羊群的宁静画面,太过真实,太过直击灵魂。尤其是后者,关于“比利牛斯山狼群实为守护者”的传说,开始在饱受蝠人侵扰、宗教审判恐怖以及贵族压榨之苦的南部乡村地区悄然流传,如同野火般在底层民众间燃烧,带来了一种异样的、近乎叛逆的希望。
而在这场信仰与认知的地震中,最为敏锐地嗅到机会气息的,并非普通的信众或惶恐的贵族,而是法兰西王座之上,那位以铁腕、冷酷与政治野心着称的君主——“美男子”腓力四世。
腓力四世早已对阿维尼翁教廷(尤其是教皇克雷芒五世,他几乎是腓力扶持上的宝座)对法兰西内政的干涉、以及其通过赎罪券等方式源源不断攫取的巨额财富深感不满。贝特朗主教作为教皇的左膀右臂和赎罪券事务的主要操盘手,其突然陷入“魔鬼嫌疑”的漩涡,在腓力四世眼中,无异于天赐良机。这成了他打击教权、夺取庞大财富、巩固王权的绝佳借口。他并不完全相信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但他深信,权力斗争的本质,从来都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武器。
于是,在司通与银痕离去后不久,一场经过精密策划、代号或许仅为国王与核心幕僚所知的血腥清洗,悄然拉开了序幕。目标的选择极具策略性:既是被蝠人势力可能渗透的机构,更是教廷在世俗世界中最锋利也最富有的武装力量——圣殿骑士团。
公元1307年10月13日,星期五。一个在日后被视为极不祥的日子。
腓力四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签署并下达了密令。几乎在同一时刻,全法国范围内的王室官员与士兵同时出动,以异端、崇拜魔鬼、亵渎十字架、同性恋等惊人罪名,大肆逮捕圣殿骑士团成员。许多骑士团成员在睡梦中或祈祷时被拖出住所,投入阴冷的地牢。他们的巨额财富被立即查封,田产、城堡、金银币源源不断地流入王室的金库。
这场清洗,表面是宗教审判,深层次则是国王对教廷财政支柱的致命打击,同时也巧妙地、大规模地清除了许多可能已被蝠人渗透或控制的教会武装力量。针对骑士团的许多指控和“证据”,都巧妙地指向了与蝠人活动相关的蛛丝马迹(如秘密仪式、夜间集会、对特定符号的崇拜等),真真假假,混合其中,使得这场政治阴谋更添了一层扑朔迷离的黑暗色彩。阿维尼翁教廷的权威遭到重创,克雷芒五世震怒却无可奈何,只得在压力下下令解散圣殿骑士团。
而在远离政治漩涡与血腥清算的比利牛斯山脉深处,另一场由司通引导的、静默却影响深远的转变,正在风雪与血火中孕育。
司通并未远离。它与银痕潜伏在阿维尼翁周边的山区,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同时,它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须,延伸向那片它曾留下深刻印记的、灰风统治过的、如今充满绝望与仇恨的土地。它感知到断牙那滔天的愤怒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弱,但也感知到,那“月光审判”的景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也在狼群残部及其周边的人类村落中,激起了微妙的、充满疑虑的波澜。
它需要促成一种理解,哪怕最初是基于绝望的互利。它需要为银痕,也为这片土地,留下一线未来的可能。
机会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降临。
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袭击了山脉。狂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能见度几乎为零。几个来自山麓村庄、曾参与过猎狼的年轻牧羊人,因急于在下山道路被彻底封堵前驱赶羊群回圈,冒险穿越了一处平日不敢靠近的山坳。不幸的是,他们遭遇了比风雪更可怕的危险——一群双眼闪烁着不祥紫光、行为狂躁暴戾的变异山狼!
这些狼显然受到了残留的蝠人孢子污染,体型变得更大,更加嗜血,但却失去了狼群应有的纪律与狡猾,只剩下纯粹的毁灭欲。它们将牧羊人和他们的羊群团团围困在狭窄的坳口,风雪声掩盖了呼救声,绝望瞬间攫住了这些年轻人。
就在獠牙即将撕开喉咙的刹那——
一声熟悉、威严、却带着不容置疑警告意味的狼嗥,如同撕裂布帛般,猛地穿透狂风的呼啸,划破雪幕!
断牙那巨大、布满伤疤的身影,如同从风雪神话中走出的复仇之神,率领着它仅存的、同样伤痕累累却眼神锐利的狼群成员,如同灰色的风暴,骤然出现在山坳上方!
没有丝毫犹豫,断牙的独眼中燃烧着对那股紫光污染的本能憎恶,它发出一声短促的进攻嗥叫,狼群瞬间扑下,目标并非人类,而是那些双眼泛紫的变异同族!
一场惨烈至极的狼与“狼”之战,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爆发!利爪撕扯,獠牙碰撞,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被新的雪花覆盖。正常的狼群配合默契,攻击高效,专门撕咬变异狼的关节和喉咙;而变异狼则疯狂而无章法,纯粹依靠蛮力和不怕死的疯狂。风雪声中混杂着狼的怒吼、痛苦的哀嚎和牧羊人惊恐的喘息。
最终,在付出两头老狼受伤的代价后,变异狼被全部驱逐或撕碎。雪地上留下了几具扭曲的、散发着微弱紫黑色气息的狼尸。
断牙喘着粗气,冰冷的独眼扫过那几个吓瘫在地的牧羊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咕噜声。它没有靠近,也没有攻击,只是率领狼群,默默地守护在坳口,防止还有其他的变异生物靠近,直到风雪稍歇,才如同来时一样,悄然消失在雪幕之中,留下惊魂未定、却劫后余生的牧羊人,以及对他们而言,信念彻底颠覆的一夜。
几天后,消息传回山村。恐惧依旧存在,但掺杂了难以置信的感激与深深的困惑。那位曾经组织过猎狼、如今心中充满复杂情绪的老村长,在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搀扶下,带着村里能拿出的最珍贵的礼物——一小袋盐和几卷粗羊毛毯,怀着巨大的敬畏与忐忑,根据冥冥中的指引(司通无声的意念影响),战战兢兢地来到了狼群领地边缘的一处约定地点——一片背风的巨石下。
断牙巨大的身影,如同从岩石本身分离出来般,缓缓走出。它的独眼依旧冰冷,充满了狼族的高傲与难以化解的伤痛,但看向人类的目光中,少了些纯粹的、毁灭一切的仇恨,多了一丝审视与……某种沉重的决断。它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却不再充满攻击性。
身后,两头体型相对较小、但眼神沉稳锐利的母狼缓缓跟出。每头母狼口中,都极其轻柔地叼着一只毛茸茸的、还在发出细微呜咽声的幼崽。
这两只幼崽与寻常狼崽截然不同。它们体型明显大了一圈,骨架粗壮得惊人,爪子宽厚,皮毛厚密如同初生的小熊,眼神清澈,既有狼的野性灵动,又似乎多了一丝奇异的沉稳与专注。它们显然是狼群在历经劫难后,精心培育出的最强壮、最健康的后代。
断牙走上前,用鼻子轻轻将两只幼崽推向老村长脚下的雪地。它抬起头,低沉的、蕴含着复杂情绪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司通用那跨越物种的意念,将它的意思清晰地传递给惊愕、不知所措的牧羊人:
“带走它们。用肉和信任喂养,教会它们辨认真正的黑暗,教会它们守护你们的羊群,如同我们守护这片山林。它们的利齿与忠诚,将成为你们对抗夜晚阴影的壁垒。记住今夜的山巅,记住这血与月光见证的盟约。这不是驯服,这是……契约。”
老村长苍老的手颤抖着,几乎不敢触碰。他最终缓缓弯下腰,极其小心地抱起两只沉甸甸、暖烘烘、散发着奶腥与野性气息的幼崽。泪水模糊了他浑浊的双眼,他明白,这不是施舍,更不是屈服,而是一个全新的、平等的、基于共同生存需求的契约。这是灰风血脉的延续,也是人类与古老守护者之间,一道微弱却真实的新桥梁。
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幼崽厚实蓬松的颈毛上。其中一只幼崽似乎感到不适,扭动了一下脑袋,额前浓密的毛发被分开了一瞬——就在那之下,一小撮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白色毛发,悄然闪耀了一下,如同遥远星光的投影,与不远处阴影中,银痕额前那缕银白,产生了微弱而神奇的共鸣。
一个新的物种,一个融合了比利牛斯山狼强悍血脉、人类守护意愿、以及某种来自星空的微弱祝福的崭新生命,在这血与火交织、信仰崩塌与重建的时代,悄然诞生于风雪弥漫的山巅。
它的名字,将响彻群山,成为忠诚与守护的代名词——庇里牛斯獒犬。而其中血脉最纯净者,额前或将永远烙印着一缕象征古老盟约的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