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势山,如同一头蛰伏在秦岭万仞群山中的钢铁巨兽。山势陡峭,巉岩裸露,古木参天,藤蔓纠缠如巨蟒。山风穿行在深谷密林间,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刺骨的寒意。这里扼守着连接汉中与关中的咽喉要道——傥骆道。站在山巅烽燧的残垣断壁间向北眺望,隐约可见褒斜道(另一条魏军可能进攻的路线)方向扬起的尘烟,那是曹魏大军调动时踏起的死亡阴云。
王平站在新修的营寨辕门前,一身半旧的蜀军皮甲,腰悬那把从魏地带过来的旧战刀。山风将他额前几缕灰白的发丝吹得凌乱,更衬得他脸庞如同刀劈斧削般冷硬。他没有看身后那些正在紧张搬运滚木擂石、加固鹿砦的士卒,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着山下那条在崇山峻岭间蜿蜒、如同毒蛇般指向汉中的傥骆古道。
“将军,”副将杜祺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探马来报,曹魏大将军曹爽亲率步骑七万,号称十万,已出骆谷,前锋距我兴势山已不足百里!旌旗蔽日,声势浩大!我军…我军算上辅兵民夫,不过三万余人,且多为新募之卒,甲胄不全……”后面的话他没说,但眼中的忧虑如同实质。
周围的军官和士卒闻言,脸上都掠过一丝惊惶。七万对三万!还是曹爽亲率的魏军精锐!这仗怎么打?
王平沉默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刀柄。他没有斥责副将动摇军心,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或沧桑、此刻却都写满不安的脸。
“怕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像石头在砂纸上摩擦,却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山风。
众人一窒,无人敢答。
王平的目光最后落在辕门外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卧牛石上。一只灰白色的猫正踞坐其上,迎着凛冽的山风,金色的瞳孔如同两盏不灭的灯火,平静地眺望着北方。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兴奋,只有一种沉淀了万古的、洞悉一切的淡漠。
王平心中那丝因敌众我寡而升起的阴霾,竟在那双金色瞳孔的注视下悄然消散了几分。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山风,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
“怕个鸟!”
这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众人心头一凛!
“看看我们脚下是什么地方?是兴势!是诸葛丞相亲手选定的北门锁钥!”王平的手指向周围嶙峋的山崖、幽深的密林、狭窄得仅容数人并行的古道,“魏军有七万?十万?在这山沟沟里,他曹爽的千军万马,能摆得开吗?他的铁骑,能爬得上这刀削斧劈的山梁吗?”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旧战刀,刀锋在惨淡的阳光下闪过一道寒芒,直指山下:“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老树,都认得我们蜀军的号子!魏狗敢来,这山就是他们的埋骨地!这路,就是他们的黄泉道!”
“想活命?想守住身后的汉中父老?那就把你们的卵子都给我攥紧了!把你们的眼睛,给我睁大了!听清楚老子的每一个号令!”王平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从现在起,老子王平,就是这兴势山的一根钉子!魏狗想过去,除非从老子的尸首上踏过去!你们,也一样!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短暂的沉寂后,杜祺第一个嘶声应和,随即是其他军官,最后是所有士卒那混杂着恐惧、决绝和一丝被点燃血性的怒吼:“明白!!!”
吼声在山谷间回荡,压过了风声,短暂地驱散了恐惧。
王平收刀入鞘,不再多言。他转身,大步走向中军大帐,步伐沉稳如山。经过卧牛石时,他目光与那双金色的瞳孔短暂交汇。司通微微颔首,随即轻盈地跃下石头,如同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了王平身后。
大帐内,一张巨大的、由粗糙木板拼成的沙盘占据了中心。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石子、木块标注着兴势山周围的山川、河流、隘口、密林,以及预估的魏军行进路线。
王平站在沙盘前,眉头紧锁。兵力悬殊是事实。依托险要固守,是唯一的选择。但如何守?如何把这三万并非精锐的力量,像楔子一样死死钉在这群山之中,让曹爽的七万大军寸步难行,流尽鲜血?
他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帐角阴影。司通正蹲在那里,金色的瞳孔倒映着沙盘上的微光。
王平拿起代表魏军前锋的一枚黑色石子,放在傥骆古道最开阔、也最易被伏击的一处隘口——马冢山。他手指在那隘口周围的山岭上重重敲了敲,意思很明确:这里,是预设的主战场。
司通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沙盘边缘。它伸出前爪,锋利的爪尖没有指向马冢山主隘口,而是沿着一条极其隐蔽、几乎被标注忽略的、布满荆棘和断崖的羊肠小径,缓缓划向马冢山的侧后方!那里,是魏军主力必经之路的一处视野盲区,下方是湍急的溪涧,上方是陡峭的悬崖!
王平瞳孔一缩!主隘口是正面硬撼,而这条小径……是奇兵!是插入敌人肋下的毒刺!但这路,人迹罕至,猿猴难攀,如何用兵?
司通的爪子没有停。它又指向沙盘上几处代表密林的区域,爪子轻轻拍打沙盘边缘,发出哒、哒哒、哒哒哒……有节奏的轻响。然后,它开始在沙盘外的空地上快速跑动、折返、停顿,每一次行动都精准地踩在它自己“敲打”出的节奏点上!动作迅捷、隐蔽,如同鬼魅!
王平死死盯着那灰白的身影,眼中精光爆闪!他明白了!司通不是在教他如何排兵布阵,而是在教他如何“用”这兴势山本身!用密林藏匿小股精锐,用复杂的地形切割敌人庞大的队形,用无处不在的袭扰和精准的节奏,让敌人疲于奔命,风声鹤唳!正面固守是盾,而这条毒刺般的奇兵和密林中的鬼魅,才是真正放血的刀!
“杜祺!”王平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立刻挑选军中身手最矫健、最熟悉山林的悍卒,不要多,五百人!由你亲自统领!带上三日干粮,强弩,短刃,火油!目标——”他的手指狠狠戳在沙盘上司通划出的那条小径尽头,“马冢山侧后鹰愁涧!给老子像钉子一样楔在那里!没有我的号令,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许动!更不许暴露!”
“得令!”杜祺精神一振,虽然不解其意,但对王平的命令已近乎盲从。
“其余各部!”王平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依托山势,层层设卡!滚木擂石,给老子堆满!弓弩手,占据所有制高点!告诉弟兄们,我们的任务不是杀光七万魏狗!是拖住他们!耗死他们!让曹爽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让这兴势山,变成他曹爽的噩梦!”
“诺!”众将轰然应命,眼中燃起战意。
魏军的铁蹄,裹挟着踏碎山河的气势,终于撞上了兴势山这座沉默的磐石。
曹爽志得意满,七万大军铺天盖地,前锋直扑马冢山主隘口。他本以为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足以摧枯拉朽般碾碎蜀军的抵抗。然而,战斗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噩梦般的泥沼。
主隘口处,蜀军依托着王平亲自督造的、近乎变态的防御工事,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狭窄的山道上,魏军引以为傲的铁骑毫无用武之地,重甲步兵在陡峭的山坡上举步维艰。每当他们艰难推进,试图展开阵型时,山顶上便会滚下无数燃烧的巨木和裹着尖利石块的擂石!滚木擂石如同死神的磨盘,在狭窄的山道上反复碾压,所过之处,血肉成泥!更有精准如毒蛇的冷箭,从两侧密林、岩石缝隙中射出,专射军官和旗手!魏军每一次冲锋,都如同撞在无形的铜墙铁壁上,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凄厉的哀嚎,却无法撼动蜀军防线分毫。
正面强攻受阻,曹爽试图分兵,寻找其他突破口。然而,兴势山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迷宫。派出去探路的斥候小队,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侥幸逃回的,也个个带伤,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密林中神出鬼没的“鬼影”和无处不在的陷阱毒箭。
更让魏军胆寒的是那无休止的袭扰。白天,密林中会突然响起尖锐的竹哨声或急促的梆子声,伴随着零星的箭雨,等魏军大队惊惶地组织防御或追击时,袭击者早已消失在茫茫林海,只留下几具被冷箭射杀的倒霉蛋。夜晚,营寨周围更是鬼影幢幢。篝火会被不知何处射来的火箭点燃粮草;巡夜的哨兵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有时营地边缘会突然响起蜀军整齐的呐喊和鼓声,仿佛大军来袭,等魏军全营戒备、乱成一团时,声音又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发生过。疲惫和恐惧如同瘟疫,在七万魏军中迅速蔓延。士兵们精神高度紧张,草木皆兵,士气跌入谷底。
曹爽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这仗打得憋屈至极!空有十万大军(号称),却如同巨锤砸棉花,有力无处使!蜀军主力像乌龟一样缩在壳里,而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袭扰,则像无数细小的毒虫,日夜不停地叮咬着魏军庞大的躯体,让它流血,让它虚弱,让它疯狂!
战局就这样在王平精心构筑的钢铁防线和司通暗中引导的“鬼魅战术”下,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僵持。每一日,魏军都在流血,都在消耗。兴势山,成了名副其实的绞肉场。
马冢山侧后,鹰愁涧。
这里地形比主战场更为险恶。湍急的溪流在深涧底部咆哮,两侧是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一条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隐秘小径,如同刀疤般刻在峭壁半腰,下方是令人眩晕的深渊。
杜祺和他精心挑选的五百悍卒,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已经在此潜伏了三天三夜。他们用绳索固定身体,嚼着冰冷的干粮,喝着岩壁上渗出的水滴,忍受着刺骨的寒风和蚊虫的叮咬。每个人都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一双双眼睛,透过岩缝和藤蔓的间隙,死死盯着下方那条通往魏军后方粮道、此刻却异常繁忙的官道。
魏军庞大的主力被死死钉在主战场,后勤补给成了命脉。粮车、辎重队,在后方官道上络绎不绝。
第三天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悬崖染成一片血色。一队规模庞大的辎重车队,在重兵护卫下,缓缓驶入鹰愁涧下方的视野。车上满载着粮草和箭矢,显然是供给前线大军的要害物资。
时机到了!
杜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吹响了含在口中的一枚特制骨哨!
呜——!
凄厉尖锐的哨音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峭壁上,数百条矫健的身影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然暴起!他们松开绳索,借助陡峭的岩壁和垂落的藤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向下滑降、跳跃!动作迅猛、精准,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放箭!”杜祺人在半空,嘶声怒吼!
早已占据有利位置的蜀军弓弩手,将强弩对准了下方猝不及防的魏军护卫队!嗡!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覆盖了车队的前端!护卫的魏军惨叫着倒下大片!
与此同时,数十名悍卒如同神兵天降,直接落到了粮车之上!他们毫不犹豫地拔出火折子,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油罐,狠狠砸向满载粮草的大车!
轰!轰!轰!
烈焰冲天而起!干燥的粮草瞬间被点燃,火舌疯狂舔舐着天空,浓烟滚滚!整个辎重车队陷入一片火海!护卫的魏军被这从天而降的打击彻底打懵,陷入一片混乱!
“撤!”一击得手,杜祺毫不恋战,再次吹响骨哨!
蜀军悍卒们如同鬼魅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借助燃烧的车辆和混乱的魏军作掩护,迅速脱离战场,沿着预设的、极其险峻的撤退路线,再次消失在悬崖峭壁之间。整个过程迅捷如电,从发动袭击到全身而退,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等魏军后方援军闻讯赶到时,看到的只有熊熊燃烧的粮车、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冲天而起的浓烟。袭击者早已鸿飞冥冥,无迹可寻。
鹰愁涧粮草被焚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魏军大营。本就低迷的士气瞬间崩溃!
“粮草没了!”
“蜀军有神兵!会飞檐走壁!”
“这鬼地方不能待了!快跑啊!”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了疲惫不堪的魏军。士兵们无心再战,逃亡者不计其数。任曹爽如何弹压,斩杀逃兵,也无法阻止这崩溃的洪流。
王平站在兴势山巅,望着山下魏军大营中冲天而起的火光(焚烧尸体和无法带走的辎重),听着风中传来的混乱哭喊。他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他缓缓转过头,望向身后。司通不知何时已悄然蹲踞在他身旁的岩石上,灰白的皮毛在夜风中拂动,金色的瞳孔倒映着山下那片燃烧的混乱,如同俯瞰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成了。”王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却重逾千斤。
司通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眯起了那双金色的眼睛。山风卷起它颈后的毛发,露出那道源自长社天雷的、深褐色扭曲的旧疤。
兴势山的烽火,如同黑夜中点燃的第一支火把。季汉的天空依旧晦暗,但王平这颗曾被遗忘的将星,已在这片浸透了魏军鲜血的山岭之上,迸发出足以撕裂沉沉暮色的、属于蜀汉最后脊梁的——不屈寒芒。而那只来自群星的猫,依旧隐于暗影,爪尖染血,守护着这缕在寒风中摇曳的文明星火,或许它自己都不知道,这场战役胜负,竟成为了终结这乱世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