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极北的夜像一块被反复锤打的铁,黑里透红。
少年——如今该叫他“债师”——在雪原上留下一串笔直的脚印,像谁用烧红的针在寒铁上点出的灼痕。他背上的竹篓越来越轻,龙蜕却越来越烫,隔着竹篾炙他的脊骨,仿佛那条死去的龙在提醒:别忘了利息。
债师把右手缩进袖里,五指仍忍不住抽搐。昨夜他刚把“指骨钱”付给龙蜕——左手小指第二截,如今属于那条龙。龙蜕收了骨,便给他一个方向:继续向北,找“下一个欠债的人”。
债师没有问如果找不到会怎样,他早就懂得:利息可以滚,也可以啃。
二
雪原尽头出现了一条裂谷,像有人拿巨斧把大地劈成两半,谷底燃着青火。
那火无薪自燃,火苗向上却结出一层薄冰,冰里冻着人脸,每一张都在嘶喊。债师蹲在崖边,用仅剩的九根手指掏出一枚“听音钱”——铜钱中心凿空,灌进他七岁时的笑声——抛入火中。
铜钱未落到底便被冻火卷住,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裂响。裂响过后,火里浮起一张新脸:高额深目,左颊一道刀疤,像把残月嵌进皮肉。
“债主。”刚开口,声音却从债师背后传来。
债师回头,看见一个穿黑氅的男人站在三步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罩皮是人皮,脐眼做透气孔,晃晃悠悠。
男人自称“负火者”,是裂谷守债人。
“你要找的人,在谷底的‘债火’里。”负火者抬手,人皮灯笼里渗出油脂,滴在雪上竟长出赤红小花,“但下去之前,得先交‘过火钱’。”
债师摊开右手掌心——那里只剩掌纹,没有肉——“指骨钱已付给龙蜕,剩下的,只有命。”
负火者摇头:“命是本金,不是利息。我要的是‘未生之骨’。”
债师皱眉,他尚未生出新的指骨,对方却要预收。
“可以赊。”负火者咧嘴,露出两排黑冰牙,“赊期只到谷底,若你上来时仍无新骨,便拿眼珠子抵债。”
债师点头,拔出靴间短刀,在右掌背划一“欠”字,刀口翻出血肉,却不见血,只冒白雾。负火者用指甲挑走一缕雾,塞进灯笼,脐眼灯立刻亮成猩红。
“赊账成立。”
三
裂谷壁立千仞,却无梯无绳。负火者把灯笼往空中一抛,人皮鼓胀成一张毯,毯上绘满反向的符咒——全是债师曾经欠下的名字,有的已划掉,有的仍在滴血。
债师踩上人皮毯,毯边立刻卷起,包住他的腿,像一条温顺却贪婪的狗。毯子载他缓缓下沉,所过之处,冰火逆卷,冻住他的睫毛,又烧着他的发梢。
谷底没有雪,只有一面湖,湖水是液态火,火下沉着无数铁箱,箱里传出敲击声。
湖心有亭,亭柱是倒插的剑,剑柄拴着铁链,链端悬着一个人——确切说,是一具会喘气的尸体。
那人赤身裸体,胸口被剖开,心脏处嵌着一颗通体乌黑的“债珠”,珠面不断浮现数字:九百九十九万七千二百一十三。
数字每跳一次,铁箱里的敲击便更急。
四
人皮毯把债师放在亭阶,自行缩回灯笼。负火者却未现身,只在谷顶喊了一句:“利息自己谈,本金莫短。”
债师走近,发现被悬之人双眼早被挖去,眼眶里塞着两枚“目息钱”,仍在流血。
“你是……下一个欠债的人?”债师问。
尸体抬头,空洞的眼眶对着他,胸腔里却发出清亮的少年声:“不,我是‘债火’本身。”
债师心头一凛。
“我本名‘阿吾’,七岁借命二两,十岁借名三钱,十五岁借运一石,到如今,连死都赊出去了,只剩这颗‘债珠’算总账。”
阿吾的声音越来越轻,数字却越跳越快。
“债珠满千万,裂谷便闭合,届时雪原南移三千里,所有生灵的骨殖都会成为新的‘债箱’。你要找的‘下一个欠债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债师沉默,右手背的“欠”字开始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往掌骨里钻。
“龙蜕告诉我,向北可寻欠债人,却未说欠债人是我。”
阿吾咧嘴笑,露出空荡荡的牙床:“龙蜕只收骨,不收心,它当然乐意看你再欠一笔。”
债师抬眼,望向四周湖面,火水忽然分开,露出一条由铁箱铺就的路,直抵湖底最深处的黑暗。
“想清账,就走下去。”阿吾道,“但每走一步,需押一魄。你共有七魄,这条路有十三步。”
债师算了算:“差六魄。”
“可以赊。”阿吾的声音与负火者重叠,仿佛整个裂谷都在做生意。
“赊期?”
“到你下一次呼吸。”
债师笑了,笑声明明在亭中,却在谷顶形成回声,像另一个人在嘲笑。
“我呼吸一向短促。”
“那就别浪费。”
五
债师迈出第一步,离亭柱最近的一只铁箱“咔嗒”弹开,箱里爬出一条由铜钱串成的蛇,蛇头却是他童年时养的那条黑犬。
犬蛇咬住他的脚踝,一魄被抽走,化作白雾钻入箱盖。债师感到一阵失重,仿佛世界少了一种颜色。
第二步,箱里升起一盏油灯,灯芯是他母亲的头发,火苗是他父亲临终的喘息。灯影照出他十二岁弑父的刀,刀背刻“孝”字。
第二魄被灯芯吸走,火光转蓝。
第三步,箱中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手腕戴龙凤镯,指尖涂凤仙花。那只手轻抚他的脸,指甲却剜走他藏在泪腺里的第三魄。
……
七步之后,债师已站在湖底最深处,七魄尽失,却仍能动,只因心脏被“欠”字替代,一笔一划地泵着血。
黑暗里,最后六只铁箱自动拼成一扇门,门楣刻“债火本金”四字。
门后,是裂谷真正的主人——一个与债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是眉心多了一道竖疤,像第三只眼。
“我是你未生之骨。”那人开口,“也是你赊来的第六魄。”
债师恍然:谷底所有利息,最终都指向自己。
“杀了我,你便能清账,但也会失去‘未来’;不杀,裂谷闭合,你成为新火,永世收债。”
债师抬手,却发现短刀早已熔成铁水,凝于掌背,与“欠”字融为一体。
“赊来的魄,终究要还。”那人逼近,眉心竖疤裂开,露出一只苍白骨眼。
骨眼射出一道光,照在债师胸口,皮肤立刻透明,露出胸腔里那颗由“欠”字缠绕的心脏。
“选择。”那人道,“一息之内。”
债师深吸一口气——这口气极长,仿佛把一生的呼吸都预支。
然后,他伸手探入自己胸腔,扯下那颗“欠”字心脏,塞进对方骨眼。
“我选赊上加赊。”
骨眼被心脏堵住,发出爆裂声,整扇门碎成铁雨。雨点落在湖面,火水瞬间熄灭,露出干涸的河床,河床上铺满白骨,白骨之上,站着负火者、阿吾、龙蜕,以及所有曾被债师欠过的名字。
他们齐声开口,声音叠加成一条新的方向:
“向北,仍有欠债的人。”
债师转身,七魄归位,却各带一道裂痕。他抬脚迈向河床尽头,背影在白骨上投下一条长长的黑线,像一笔未写完的“欠”。
在他身后,裂谷缓缓闭合,却无雪无火,只剩一块平整大地,大地中央,插着一截新生的小指骨,骨节尚嫩,却已刻下一行小字:
“利息未结,下次收你呼吸。”
六
债师没有回头,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像数着一枚枚尚未铸造的铜钱。
北方,风又起了,风里带着新的血味,也带着新的名字。
他舔了舔嘴角,轻声道:
“赊账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