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金色越渗越大,眨眼便漫过整张人皮。
皮面随之鼓起,仿佛有股风自内灌入,吹得张福寿的五官重新“浮”出立体轮廓——只是鼻眼移位,唇线歪斜,像被拙劣的缝补匠随意拼凑。
终于,“噗”一声轻响,人皮在胸口处裂出一道竖缝,一只沾满金粉的手探了出来,五指修长,却缺了指甲,血肉与金粉黏连,闪得令人目眩。
守卫们这才想起呼吸,却谁也不敢先动。
裂缝被那只手越撕越开,皮内没有骨骼脏腑,只有一团旋动的金雾,雾心隐约裹着一个蜷缩的人形——
少年身形,背脊赤裸,胸口龙纹已不再是淡金,而是烧到白炽的亮金,每一片鳞都在呼吸般开合。
他抬头,目光穿过披散的黑发,望向宫城深处,像在辨认一条只有他能看得见的道路。
下一瞬,他整个人从皮蜕里“滑”了出来,赤足落地,脚下青砖被灼出一串焦黑的脚印,脚印边缘却结出一层细霜。
“张……张公公?”
一名守卫颤声问。
少年侧耳,似在回忆这个称呼,随即笑了——
声音却是老太监那副尖细嗓子,只是带着回声的重叠,像两个人隔着一口深井对答:
“张福寿已死,
这张皮,
不过朕借来一用。”
朕——
守卫们齐齐跪倒,额头贴地,不敢再发一声。
少年却不再理会,抬手按住自己胸口,龙鳞在指下收拢,发出金属扣合般的“咔嗒”。
他转身,迎着尚未升起的启明星,一步一步,走向内廷。
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枚金色脚印,脚印里,有极细的火焰在霜面上静静燃烧,不化冰,不熄焰,像被钉死的双生咒。
……
同一刻,乾清宫废墟。
信王朱由检(朱由崧)带着内侍与火把赶来,却只看到一地焦黑瓦砾间,那枚被少年遗落的“旧鳞”——
原本淡金色的龙纹,此刻已变成灰白,边缘卷起,像一片被风吹干的枯叶。
信王俯身去拾,指尖刚触到鳞面,灰烬便簌簌而落,竟在半空排成一行小字:
“第二片鳞,在帝王心。”
字迹一闪即散,随风钻入信王袍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猛地按住自己胸口,心脏在肋骨下狂跳,每一下都带起尖锐刺痛,仿佛有倒钩自内向外刮擦。
“护驾——”
内侍的惊呼尚未出口,信王已一口血喷在焦土上。
血里,混着一点金。
……
钦天监暗室。
人皮鼓忽然自行破裂,星图罗盘碎成齑粉。
宋玫被震得倒退三步,袖口一沉,那两片早先收藏的焦鳞竟同时化作金水,沿他手臂逆流而上,所过之处,皮肤隆起一道道龙形烙痕,痛得他跪地。
烙痕最终汇聚于胸口,凝成一枚缺角的鳞印,与正阳门下少年胸口的那枚,形状互补,如同一枚铜钱被劈成两半。
宋玫低头,看见自己影子在烛火里拉长,分叉,竟显出两条龙尾——
一条尾梢指向仁寿殿,
一条尾梢指向煤山老槐。
“原来……”
他嘶哑开口,声音却变成双重,一道是自己的,一道苍老如铜锈,
“——剥皮者,亦被皮剥;
铸棺者,亦自入棺。”
……
黎明前最后一道更鼓敲过。
少年已行至仁寿殿外,雪色麻鞋被金焰灼得只剩几根焦线,却未伤足肤。
值宿侍卫横刀拦阻,刀尖尚未及他身前三尺,便“噗”地化成金粉,簌簌落地。
殿门无声自开,一股浓到化不开的香灰味涌出——
那是梓宫前长明灯里积了整夜的怨烬。
少年驻足,抬手按住胸口龙鳞,轻声道:
“皇兄,
臣弟来还第二片。”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忽然像被无形巨锤击中,猛地后仰,胸口龙鳞迸出一声裂金脆响——
鳞甲片片倒卷,逆插入肉,金血飞溅。
殿内同时传出信王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同一具躯体里,两颗心脏被同一枚倒鳞撕开。
刹那间,宫灯尽灭,长风自地而起,卷起满地金粉,吹向京师上空,
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
每一粒光尘,都是一枚被剥而复生的龙鳞,
寻找下一个
欠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