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胖子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尽是城隍庙后那棵张牙舞爪的老槐树,无数扭曲的阴影在树下窃窃私语,冰冷的触感缠绕着他的脚踝,将他往无底深渊里拖。他几次惊叫着醒来,浑身冷汗淋漓,直到天光微亮,才勉强合眼,却又被胸口那股憋闷感扰得难以深眠。
等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门时,发现李默早已坐在院中。晨光熹微,勾勒出少年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他面前的小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古朴的铜盆,盆中盛着半盆清水,水色澄澈,映着天光云影。
“大……大师,早。”田胖子哑着嗓子打招呼,感觉喉咙干得冒火。
李默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去准备三样祭品:新麦三斤,陈年黄酒一坛,无根水七盏。”
田胖子一愣,祭品?这又是要做什么法事?他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拖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匆匆出门置办。
等他提着东西回来时,日头已经升高。院子里,李默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是那铜盆中的清水,似乎变得更加剔透,隐隐有微光流转。
田胖子将东西一一放好。新麦粒粒饱满,散发着阳光的味道;黄酒泥封未开,却已有醇厚酒香溢出;无根水则是他按规矩,用干净陶瓮在屋檐下接的晨露,清冽甘甜。
李默站起身,走到铜盆前。他先抓起一把新麦,均匀地撒入盆中清水。麦粒入水,竟不沉底,反而如同星辰般悬浮在水面之下,缓缓旋转。
接着,他拍开黄酒的泥封,将醇香的酒液缓缓倾倒入盆。酒水与清水交融,却并未混浊,反而在盆中勾勒出一道道金黄色的轨迹,与悬浮的麦粒相互呼应,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宁静的馥郁香气。
最后,他端起一盏无根水,并未倒入盆中,而是以指蘸水,凌空对着东方、南方、西方三个方向,各弹出一滴。
水滴破空,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声,仿佛融入了虚空,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李默后退一步,双手结了一个古朴玄奥的手印,置于胸前,口中低吟出声。那声音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音节古老而晦涩,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与冥冥中的存在沟通。随着他的吟诵,铜盆中的水面开始无风自动,麦粒与酒液勾勒出的轨迹骤然亮起,整个小院内的灵气都仿佛被引动,朝着铜盆汇聚而来!
田胖子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瀚而威严的气息,正随着李默的吟诵,从极其遥远的四面八方降临此地!那气息并非阴森,而是带着山林的自然、大地的厚重以及某种……属于“规矩”的凛然不可侵犯之意!
渐渐地,在那氤氲的水汽与灵光之中,三个模糊的身影开始凝聚。
东方,水汽凝聚成一位身着青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虚影,他腰间似乎悬挂着一柄无鞘短剑,周身散发着凌厉的庚金之气。正是常老大!
南方,灵光勾勒出一位身着火红长裙、身姿曼妙、眉宇间却带着一丝煞气的女子虚影,她指尖缠绕着一缕跳跃的火焰,目光扫过之处,空气都微微扭曲。这是胡三太奶麾下另一位得力战将,火狐红玉。
西方,则是一位身形魁梧如山、穿着土黄色铠甲、面容憨厚却目光沉凝的巨汉虚影,他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石斧,往那里一站,便给人一种不动如山的稳固感。这是掌管李家屯地脉稳固的石将军。
三位仙家的虚影凝聚成形,虽非本体亲至,但那股强大的气息已然笼罩了整个小院。他们齐齐向着李默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无比:“先生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田胖子看得目瞪口呆,双腿发软,差点又要跪下去。他虽然知道大师背景滔天,跟李家屯的仙家关系匪浅,但亲眼见到这呼之即来、如同召唤下属般的场景,还是被震撼得无以复加。这哪里是请仙,这分明是……点将啊!
李默受了他们的礼,神色平静,开门见山:“‘古物会’之事,想必你们已有耳闻。”
常老大眼中厉色一闪,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一群不知死活的蝼蚁,竟敢屡次冒犯先生!先生但有差遣,常某万死不辞!”
红玉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却带着冷意:“正好许久未曾活动筋骨了,那些藏头露尾的鼠辈,身上的血腥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令人作呕。”
石将军瓮声瓮气地道:“先生指哪,俺就打哪,绝无二话!”
李默点了点头,对于他们的态度并不意外。他抬手,凌空勾勒,以灵气为墨,将昨晚从城隍令中获取的信息,特别是那几个“古物会”次级据点的位置、阴煞流转脉络,以及永鑫纺织厂核心区域可能存在的危险,清晰地展现在三位仙家面前。
“这些据点,是‘古物会’拘禁阴魂、炼化阴煞的巢穴,亦是其大阵节点。”李默声音冷冽,“我需要你们,在我动手拔除其核心之前,将这些据点尽数拔除,切断其能量供给,解救被困阴魂,荡涤污秽。”
他看向三位仙家,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常老大,你主杀伐,负责东、南两处戾气最重、可能有邪物镇守的据点,速战速决,不留后患。”
“红玉,你擅幻术与火法,负责西、北两处据点,以幻术惑敌,以真火焚邪,务求干净彻底。”
“石将军,你根基深厚,负责居中策应,同时稳固周边地气,防止阴煞外泄,波及无辜。”
三位仙家虚影齐齐躬身:“领先生法旨!”
李默又补充道:“行动务必隐秘,速战速决。若遇抵抗,格杀勿论。若遇无法力敌之强敌,以保全自身为上,及时示警。”
“是!”三位仙家再次应诺,虚影开始缓缓变淡,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李默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叫住了他们:“且慢。”
他目光转向一旁噤若寒蝉的田胖子,对三位仙家道:“行动之时,带上他。”
“啊?!”田胖子差点跳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脸都白了,“带……带我?大师,我……我这点本事,去了不是给几位大仙拖后腿吗?”
李默看了他一眼,眼神平淡:“无需你动手。你跟着常老大,负责辨认路径,记录据点内的情况,尤其是与糖糖血脉相关的一切蛛丝马迹。你身上有我的印记,关键时刻,可保你无恙。”
田胖子张了张嘴,看着李默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三位气息恐怖的仙家虚影,知道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哭丧着脸,用力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是……是,大师!我……我一定办好!”
常老大那锐利的目光落在田胖子身上,点了点头:“先生放心,常某会看顾好他。”
交代完毕,李默挥了挥手。
三位仙家的虚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那汇聚的灵光与水汽也渐渐平复,铜盆中的景象恢复了正常,只是那新麦与黄酒的香气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
小院内重归平静,仿佛刚才那召唤仙家、分派任务的场景只是一场幻梦。
但田胖子知道,那不是梦。他看着李默,声音还带着颤:“大……大师,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李默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建筑,落在了那座废弃的纺织厂上。
“今夜子时。”他声音不高,却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的锋芒,“你们拔除羽翼,我直捣黄龙。”
田胖子心脏猛地一缩。
子时!又是子时!
他知道,一场远比昨夜城隍庙更加凶险、更加酷烈的风暴,即将在几个时辰后,席卷这座城市的黑暗角落。
而他自己,这次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要亲身踏入那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