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微观的人走了,带着破碎的法器和更破碎的道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晨雾里,连句狠话都没敢撂下。
李家祖宅院内,气氛却并未因此轻松多少。
胡三奶奶将熬得恰到好处、米油浓厚的小米粥和切开的、蛋黄流油的咸鸭蛋端到院中那张唯一完好的石桌上时,手还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她垂手立在一旁,看着李默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用筷子小心地剜出橙红油亮的鸭蛋黄,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
阳光落在他身上,普普通通,人畜无害。
可就在刚才,他就是以这般姿态,一念废了清微观掌教的本命法器,轻描淡写地判了对方百年封山。那平淡话语里透出的意味,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胆寒。
常老大盘踞在稍远些的阴影里,巨大的蛇躯将地面压出深深的痕迹,它沉默着,连吞吐月华(尽管是白天)都变得极其轻微,生怕打扰。
李默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嘴。
“味道还行。”他评价道,和评价那碗豆浆、那锅红烧肉时没什么区别。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出去走走,消消食。”
依旧是那双快磨平的蓝色塑料拖鞋,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睡衣,他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出了门,沿着村中的土路,向屯子更深处走去。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次没敢有任何阻拦或询问。他们只是沉默地目送,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
李默走得很慢,很随意。
屯子比昨天更安静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从缝隙里钻进去。偶尔有胆大的孩子从门缝里偷看,立刻就被大人惊慌地拽了回去,伴随着压低声音的斥责。
他走过那口老井,井沿边昨日青衣道士留下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那枚布满裂纹的“定坤钱”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清微观的人捡走了,还是被哪个胆大的村民当破烂收了去。
他走过几户人家的后院,能听到里面压低的、带着恐惧的议论声。
“……看见没?刚才那些道士……灰溜溜地跑了……”
“老李家那小子……他到底是个啥?”
“嘘!小声点!别惹祸上身!没见黄大仙他们都……”
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
李默嘴角扯了扯,没什么表情,继续往前走。
他一直走到屯子最西头,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庙很小,只有一间正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屋顶长满了枯草,木制的庙门歪斜着,一副随时会倒塌的样子。
平日里,这里连野狗都不愿意来。
但今天,庙前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烂僧袍,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老僧。他手持一根枯木杖,身旁放着一个豁了口的陶钵,正低头看着地上忙碌的蚂蚁,神情专注。
李默走到庙前,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老僧身上。
老僧似有所觉,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很老,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大半眼睛,只留下两条细缝,里面目光浑浊,却又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看着李默,脸上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低沉的佛号:
“阿弥陀佛。”
声音沙哑,像是破旧的风箱。
李默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老僧浑浊的目光在李默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他那身格格不入的睡衣和拖鞋上顿了顿,然后缓缓移开,重新看向地上的蚂蚁。
“施主从何处来?”老僧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从来处来。”李默随口应道,也在打量这座破庙,目光扫过那歪斜的庙门,落在里面那尊布满蛛网、泥胎剥落大半的土地爷神像上。
老僧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这庙,荒废好些年了。以前的土地,受了些香火,本想庇护一方,可惜……力有不逮,终究是散了。”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身边的枯木杖。
“这世道,神佛隐退,妖魔渐起。一点微末道行,便想称仙做祖,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啊。”
他的话像是感慨,又像是意有所指。
李默挑了挑眉,没接话,反而问道:“和尚从何处来?”
老僧抬起浑浊的眼,望向东南方向,那里山峦叠嶂。
“从不该来的地方来。”他答非所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只为看一眼,不该看的人。”
“看到了?”李默问。
“看到了。”老僧点头,目光重新落在李默身上,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惧,有怜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看到了,又如何?”李默语气平淡。
老僧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不如何。因果早定,非人力可改。老衲此行,不过是求个心安,或者说……是来了却一桩旧债。”
他扶着枯木杖,颤巍巍地站起身,动作迟缓,仿佛每动一下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他深深看了李默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施主,前路漫漫,劫波重重。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拄着枯木杖,一步一顿,向着与李家屯相反的方向,蹒跚而去。那佝偻的背影在荒草萋萋的土路上,显得格外孤寂苍凉,很快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李默站在原地,看着老僧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那间破败的土地庙,以及庙里那尊泥胎剥落的神像。
他伸出手,对着那土地庙虚虚一按。
没有任何光芒,没有任何声响。
但那歪斜的庙门,却“吱呀”一声,自己缓缓扶正,严丝合缝地关拢。屋顶的枯草无风自动,纷纷脱落,剥落的墙皮簌簌落下,虽未恢复如新,却少了几分倾颓破败之感。殿内那尊土地爷神像上密布的蛛网,也悄然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李默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双手重新插回口袋,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回走。
阳光将他的影子在土路上拉得很长。
回到祖宅门口时,胡三奶奶和常老大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只是眼神里的敬畏更深。
李默没看他们,径直往院内走,经过胡三奶奶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西头那座土地庙,”他语气随意,“闲着也是闲着,偶尔去打扫一下,上个香。”
胡三奶奶一愣,西头土地庙?那地方荒废几十年了,香火早断了……但她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躬身应道:“是,少主,老身记下了。”
李默“嗯”了一声,走进内堂,门“咔哒”一声关上。
院内,胡三奶奶和常老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不定。
少主……为何突然对一座废弃的土地庙上了心?
还有那个神秘出现又离去的老僧……
这看似平静的李家屯,水面之下,暗流似乎越来越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