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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这座被世人遗弃的宅邸中,仿佛被西行妖那悖逆常理的死亡魅力所凝滞,流淌得格外缓慢而粘稠。然而,自魂魄妖灵与她那位心思缜密的幼子妖忌在此筑居以来,这片长久被死寂与绝望浸透的土地,终究是渗入了一丝属于“生”的、微弱却执拗的脉搏。

妖灵选定的那处偏院,在母子二人日复一日的劳作下渐次改观。坍塌的院墙以切割齐整的青石细心填补,腐烂的廊板被新伐的木材替代,散发出清浅的木质芬芳。年幼的妖忌,那双本该只握木刀的小手,却对土地怀着超乎年龄的眷恋。他在向阳处开辟出一方规整的田垄,将废墟缝隙中顽强存活的野花小心移植,又寻来些易于生长的菜种,学着记忆中的农人模样,笨拙却专注地播种、浇灌。当他首次收获几茎青翠却瘦弱的野菜时,竟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跑到母亲面前,蓝色的眼里闪烁着久违的、属于孩童的纯粹欣悦。

幽幽子依旧如履薄冰。她像一只惊弓之鸟,大多时分仍蜷缩于主宅最深的阴影里,或是那片唯有她与紫能安然存活的、西行妖力量笼罩的核心区域。然而她的目光,已无法再从偏院的方向移开。每日清晨那富有韵律的劈柴声,孩童练剑时稚嫩却认真的呼喝,乃至偶尔飘来的、朴素的炊烟气息……这一切都如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她心中冰封的角落。

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那位银发的女剑士。妖灵的剑术,与她在家藏古籍上所见过的任何流派皆不相同。那并非追求杀伐之效的武技,亦非炫示技巧的演武,而更像是一种与灵魂对话的仪式。每一式皆简洁至极,却又蕴含着千锤百炼后的圆融与力量。尤其当她握住那柄名为“白楼”的短剑时,剑身自然流淌出温润澄净的光晕,并不刺目,却仿佛能抚平周遭一切躁动不安的气息,连西行妖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诱人沉沦的力量,似乎都能被这光晕稍稍驱散。幽幽子虽不解剑招精妙,却能“感觉”到,那剑舞之中,蕴藏着与她周身萦绕的“终结”之力截然相反的、蓬勃而坚韧的“生机”。

而那名为妖忌的孩子,更是牵动着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看着他因发力不稳跌倒,又抿着唇默默爬起;看着他每日清晨雷打不动地为那方小小“花园”浇水,对着初生的嫩芽流露期盼;看着他偶尔在母亲教导剑理时,因不得要领而急得眼圈泛红,却倔强地不肯落泪……幽幽子感到一种久违的情绪在滋长。这孩子身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但这沉静之下,依旧跳动着一颗渴望温暖、渴望认可的,纯真的心。

经过数次在安全距离外,屏息凝神、如探水温般的小心接触,一个令幽幽子既惊且慰的事实逐渐清晰——只要她极力收敛心神,不让情绪剧烈波动,魂魄母子似乎真能抵抗她无意识散发的“死亡”引力。妖灵那经由无数次挥剑锤炼出的、如剑般笔直澄澈的意志,宛如一道无形壁垒。而小妖忌,那份源自半灵的独特灵性,也让他比寻常人类更能抵御这般源于本源的侵蚀。

这认知如同阴霾中透出的微光,给了幽幽子一丝喘息之隙。她开始尝试鼓起莫大勇气,迈出那一步。

有时,她会趁午后阳光和煦,妖灵练剑间歇、倚廊小憩时,端着一壶采撷的宁神干花与草药精心泡制的茶水,连同些翻找出的密封尚好的精致糕点,轻轻放在妖灵他们住处的门旁。动作轻悄迅捷,如受惊的林鼠,放下后便隐入宅邸深处,只留一缕若有若无的衣香。

起初,妖灵见这些凭空出现的物什,会微微怔忡,随即朝主宅方向郑重地、以标准剑士之仪躬身一礼。她并不立时取用点心,而是先斟出两杯微温的茶水,一杯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妖忌,一杯自饮。那茶汤带着清浅的苦涩与回甘,仿佛能涤去练剑后的疲累。妖忌则学着母亲模样,朝幽幽子可能藏身之处认真地弯腰,这才小心拈起一块看似最甜的糕点,小口品尝。

还有一回,幽幽子远远望见妖忌练习一种需极高平衡的步法时,不慎踩中松动石块,重重摔倒在地,膝盖瞬间一片血红,血珠渗出,疼得泪盈于睫,却强忍着不肯出声,只用力咬住下唇。幽幽子心头一紧,几乎不假思索地转身回到阴冷主宅,从记忆中阿萩存放杂物的梨木小匣里,翻找出效果上佳的金疮药与洁净棉布。她犹豫片刻,未亲自送去,而是取来几片宽大韧实的树叶,将药粉棉布仔细包好,继而唤来一只常于庭中觅食、似乎不甚畏她气息的紫雀。那雀儿歪头瞧瞧她,又瞧瞧叶包,竟真乖顺地叼起,扑棱翅翼,精准落于偏院妖忌房舍的窗台。

翌日,幽幽子便见妖忌膝上缠着熟悉的棉布,行步虽微跛,却已能随妖灵习剑。练习间隙,他还特意朝主宅方向努力挥动小手,脸上带着腼腆而真诚的笑靥。

这些细微的、无声的交汇,如春风化雨,点点浸润着西行寺宅邸冷硬的土地。幽幽子仍少现身形,然当其偶立于门旁,静观妖忌为长势喜人的花草间苗,或托腮坐于回廊边,看妖灵演练新悟的、更为繁复的剑法时,她眉宇间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浓得化不开的哀愁,会如风吹晨雾般暂淡片刻,唇角甚至会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然这脆弱的宁谧,如同映照阳光的泡沫,华美而易碎。西行寺家“妖女”与“妖树”的可怖声名,并未因附近多了几位住客而消弭,反随时间流徙,滋长出更多光怪陆离、耸人听闻的异闻,如疫病般向更远的町村蔓延,引动着形形色色的“访客”。

对此不速之客,魂魄妖灵恪守诺言,如一道沉默而坚不可摧的壁垒,屹立于幽幽子与外界之间。

她多于对方初踏入宅邸外围那片始现死气的地界时便现身阻拦。劝告直接而坦率:“此域非同寻常,非止寻常妖祟,乃关涉生死界限之力。近之者,心神易惑,性命堪忧。还请速离,莫要自误。”其言带着剑士特有的耿介,缺了圆转,然而那份基于亲历的恳切与眼底不容置疑的郑重,偶亦能使尚存理智或本信心不足的探访者权衡后,弃念而返。

然而总有被贪婪、狂热或愚妄自信蒙蔽心眼之徒,视妖灵警语为恫吓或独占之策,执意硬闯。此刻,妖灵便会拔出她的白楼剑。

其剑术,自经历西行妖那番生死边缘后,似褪去些许浮躁,更添山岳般的沉稳定力。剑锋并不追求凌厉攻伐与华彩压制,而以最精准、最效率、且尽可能不伤性命之法,瓦解对方战意。白楼剑的温润灵光在交锋中并不炫目,却总于间不容发之际,恰到好处地格开来袭致命击,或如具灵性般,点中对手持兵手腕、发力关节或重心腿弯。伴着几声痛呼、兵刃坠地的清响,及妖灵那依旧平静无波的“此路不通,请回”,多数闯入者在亲历银发女剑士深不可测之能,及愈近宅邸、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死寂感愈浓之后,皆会满怀惊惧与身伤,狼狈遁走,再不敢忆此间分毫。

偶亦遇特别棘手或谙偏门诡术之敌。曾有自号“播磨流”、身缠不祥黑气的咒术师,驱策几具怨念凝就、虚实不定的黑影式神,试图自视觉死角潜入。妖灵的白楼剑虽可净化邪祟,然对此无实体、飘忽难定的黑影,一时亦难尽数拦截。正当咒术师自以为得计,发出夜枭般刺耳怪笑,指挥黑影如潮涌向主宅时,一直静立幕后、观觑战局的妖忌,忽地解下腰间那柄量身定制的短刀。他未冒然前冲,而是闭目凝神,身躯微向前倾,将短刀竖于眉心之前。一股与年龄迥异的、精纯凛然的力量开始汇聚周身,他猛然睁目,眼中蓝芒一闪,短刀随之挥出!一道纤细如弦月却凝练的弧形剑气悄无声息地破空而去,非斩向黑影,而是精准划过咒术师与式神间那肉眼难察的灵力连接线!其中一道黑影登时发出无声尖啸,如戳破的气泡般溃散。这突如其来、直击核心的一式,不仅令咒术师面色骤变,连妖灵亦惊讶回望妖忌,眼中掠过一丝欣慰。终在母子二人愈见默契的配合下,那咒术师与残余式神被彻底击溃,仓皇遁入山林,不知所踪。

此等或明或暗的争战,幽幽子大多未亲睹,却能借那份与庭院、与西行妖隐隐相连的奇异感知,“听”见兵刃破风之声,“感”到外来者气息的侵入与溃散。她知晓,是妖灵与妖忌在为她(或者说为此地安宁)而奋战。这认知令她心怀如潮涌般的感激,以及更深重的、沉甸甸的愧怍。她越发谨小慎微,如捧盈水之碗,控束己身情绪与力量,害怕任何一丝泄露会干扰到他们,或为他们招致更可怖的厄运。

然而西行妖自身,及幽幽子体内潜藏的力量,并非她的小心谨慎所能全然掌控。它们如深植于她魂灵的藤蔓,随其身躯成长与精神的愈敏感,正悄然发生着令人不安的异变。

不知始于何时,幽幽子与常来访的八云紫都清晰地察觉道,庭园中心那株巨樱,其存在状态愈显诡谲。它的花期,似被无形之力凝固定格、无限拉长。往昔樱花,纵使极绚,亦难逃“盛极而衰”的天道,总于某风雨夜或明媚午后,坦然赴死,展露凄美壮丽的终末。然而事至如今,那满树繁华似是被钉死于最鼎盛的刹那,日升月落,风雨交替,它却依旧持着那种倾尽所有的、燃烧般的怒放姿态。花瓣仍会飘落,如永无止境的粉色细雪,然而枝头永远能瞬时绽放出新的、同样娇艳欲滴、仿佛从未凋零过的花朵。这永恒的、毫无瑕疵的盛放,美得惊心动魄,亦美得令人窒息,宛如一场过于完美、因而失真的幻梦。

“紫,请看它……”幽幽子仰望着那仿佛穷尽世间所有粉色描绘出的、永恒燃烧的树冠,眸中无半分欣喜,唯余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它似乎……再也不需要凋零了。这当真……是自然之景么?我总觉得,这平静之下,潜伏着更令人恐惧之物。它仿佛在……积蓄着什么。”

八云紫立于她身侧,手中洋伞于指尖优雅旋动,伞沿投下的阴影巧妙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凝重。她面上仍是那副足以安人心的、慵懒而魅惑的笑:“哎呀,我家小幽幽子就是想得太多哦?永续盛开的樱华,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奇景呢!许是此树终开了窍,觉得与其短暂惊艳世人,不若一直这般漂亮下去,岂不更讨人欢喜?你便安心品鉴这番独一无二的美丽就好啦,莫要整日里自己吓自己。”

然而,在她脑海深处,冰封的理智正高速推演着诸般可能。身为操纵境界的妖怪贤者,她对“存在”与“非存在”、“生”与“死”的界限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她能清晰地“见”到,以西行妖为核心,生与死的境界正变得异常模糊、活跃,乃至开始相互渗透。这永恒的盛放,绝非吉兆,更像是一种力量的极端饱和与……失控的前兆。她曾无数次暗动境界之力,试图解析、干涉,甚或思虑是否该用最极端的手段,将此危险之树连同其扎根之空间一并切割、放逐至更可控的地方。然而每一次推演的结果,皆如冰冷锁链,将她牢牢缚住——西行妖与幽幽子的存在本质,早已在不知不觉的共生中,纠缠至灵魂至深,如同双生的彼岸花,同根同命。任何试图强伤、分离西行妖之举,必然会对幽幽子造成不可逆转的、甚至是毁灭性的牵连。这认知,让惯于视万物为棋子、从容布局的妖怪贤者,尝到了近乎绝望的无力。她发现自己竟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如最寻常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命运的洪流,载着她最珍视之人,冲向那已知的、却无法更易的瀑布深渊。

更可怖的异变,接踵而至。

西行妖那魅惑与引导死亡的力量,其影响范围与强度,似乎在以无声而迅猛之势扩张。不再仅是近宅邸者会受影响,一些居于遥远村落、仅仅是偶然自行商或旅人口中闻得“永恒花海”传说之人,乃至某些内心对现世感疲惫、潜意识渴求“永恒安宁”的生灵,亦开始如受冥冥召唤,神思恍惚地、不由自主地向此方汇聚。

他们之中,有被病痛衰老折磨、渴求解脱的老者;有于人生途中遭重创、心灰意冷、觉生无可恋的年轻者;亦有纯被那越传越神、描摹如极乐净土般的“永恒花海”所吸引,前来寻刺激或精神慰藉的浪人与僧侣。此辈如被蜜糖吸引的蚁群,眼神空洞而迷醉,面上带着一种混杂渴望、茫然与虚幻幸福感的异样光彩,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那片美丽的终焉之地。

魂魄妖灵的压力骤增。她不得不将更多心力投入拦截、劝返这些被无形之力牵引的“朝圣者”。然而更多时分,她只能倚仗武力,或以冰冷溪水泼醒,或以恰到好处的痛楚刺激,试图将这些人自沉沦边缘拉回现实。这过程充满了无奈、疲惫,及一种眼睁睁看着生命走向毁灭却难以阻止的挫败。

然最令妖灵感到无力与痛心的,并非是这些被惑的“羔羊”,而是那些目标明确、携赤裸恶意而来的掠食者。一些消息灵通或传承古老的势力,不知自何处窥得了西行寺家“妖女”本身所蕴的秘密——她或许不仅是西行妖的伴生者,更可能是开启某种力量或承载某种诅咒的“钥匙”。他们的目标不再仅是西行妖惑心的力量,而是直指幽幽子本人。他们不再试图正面挑战西行妖之域,而是千方百计,如最阴险的毒蛇,试图潜入主宅,绑架、控制,甚或……夺取幽幽子。

那是个月隐浓云的深夜,数名身着夜行衣、气息几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忍者,以极高明的潜行术,绕过了妖灵设下的所有明岗暗哨,如鬼魅般摸至幽幽子居所窗外。其动作之轻灵,连最警觉的飞虫都未惊动。妖灵彼时正在偏院打坐调息,恢复白日拦截被惑者消耗的精力,竟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就在其中一名忍者伸手,指尖即将触抵窗棂的刹那——许是感受到了那毫不掩饰的、冰冷而贪婪的恶意,沉眠中的幽幽子无意识地、因极致惊惧而引动了那份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本能力量。

无声,无光,甚至无一缕力量波动外泄。那几名身手矫健、置于外界足成一方豪强的忍者,只如被瞬间抽走所有提线的傀儡,保持着潜行姿态,骤然僵立原地。他们眼中的神采如被风吹熄的烛火,瞬即黯淡、熄灭,继而悄无声息地软瘫于地,生命气息已彻底断绝。翌日清晨,妖灵于例行巡查中发现这些已然冰冷的尸身。她默然、熟练地处置了现场,未去惊动主宅中的幽幽子,亦未询问任何事。她知晓,这绝非幽幽子所愿,此仅仅是……她存在本身,对恶意最直接、最残酷的回应。

类似之事,于后续时日,又零星发生数次。每一次,皆以侵入者的瞬间、无声的死亡告终。幽幽子甚至无需醒转,无需有任何主动伤人之意,那源于她体内、守护自身存在的绝对法则,便会自动将来犯者拖入永恒的沉寂。

这些不断累积的、由她自身能力直接造成的死亡,如最沉重的枷锁,层层压覆于幽幽子脆弱的心弦。她变得愈发沉默,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常独自于西行妖那永恒盛放、却仿佛散发着更浓烈死气的花影下,一坐便是整日,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些永不间断、却也再无生机的花瓣,仿佛她的灵魂也已随之飘远,与此片极致美丽又无比冰冷的终焉之地融为一体。她开始刻意回避与魂魄母子的任何接触,连紫来访时,亦常垂着眼帘,强挤出丝比哭更难看的笑,那笑容脆弱如蛛网,似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破碎。

内疚、自责、恐惧、对自身存在的深深厌弃……种种负面情绪如黑色潮水,日夜不停地冲刷、啃噬着她的心灵。一个清晰而可怕的念头,开始于她脑海中疯狂盘旋,如索命的梵音——若己身消逝,这不断重演的悲剧,这由她自身带来的死亡,是否便能彻底终结?西行妖会否随之沉寂?那些关心她的人,是否便能自此无尽诅咒中解脱?

她甚至不止一次,于万籁俱寂的深夜,独行至西行妖下,望着那月华下依旧盛放、美丽得令人心碎的樱花,手中紧攥一块不知从何处寻得的、边缘锋利的碎瓦,或是一根被她偷偷磨尖的、坚硬的树枝。冰冷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死亡的阴影于她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能够终结一切痛苦的诱惑。然每当她颤抖着,欲将那锋锐抵向自己腕或颈时,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地浮现紫那带着狡黠与温暖、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浮现妖灵练剑时,那专注而坚定的、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浮现小妖忌捧着他收获的首把野菜时,那闪闪发亮的、充满生机的蓝色眼眸;甚至还有早已离去、却依旧在她心底烙下温暖印记的阿萩婆婆,那慈祥而包容的目光……

“若我死了……便再也见不到紫了吧?再也听不到她用那懒洋洋的语调唤我‘小幽幽子’了……”

“妖灵小姐与妖忌……他们为我付出如许之多,若我这般一走了之,他们会否觉得……自身的努力尽付东流?他们……会为我伤心么?”

“我……其实……还是想活下去的啊……哪怕多看一眼这日光,多感受一次微风,多贪恋一刻那来之不易的温暖……”

对生的渴望,对羁绊的不舍,如最后一道微弱的堤坝,终拦住了那名为“自我了断”的绝望洪流。她掷去手中凶器,蜷缩于冰冷粗糙的树根旁,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剧烈颤动着,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啜泣,直至泪干力竭,昏沉眠去。她终究,还是贪恋着这苦涩生命中,那一点点如风中残烛般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暖与光芒。

八云紫自此之后几乎是每日皆至。她不再如往昔那般神出鬼没,享受着捉弄人的乐趣,而是尽可能长久地、如最忠诚的卫士般,守候于幽幽子身畔。她携来更多源自遥远异邦、新奇有趣的物什,讲述着更多光怪陆离、令人捧腹的笑谈轶闻,试图以诸般方法分散幽幽子的注意力,将她自绝望的崖边拉回。她甚至会难得地放下妖怪贤者的矜持与优雅,挽袖钻入庖厨,尝试着不知从哪本食谱上看来的法子,制作些简单的点心(虽然结果往往不是焦黑如炭,就是味道诡奇得连她自身都蹙眉)。或动用其操控境界的能力,于庭中幻化出短暂而绚烂的、如夏夜烟花般的梦幻景致,只为能在幽幽子那死水般的眸中,激起一丝微小的涟漪。

在紫倾尽全力的温柔与陪伴下,幽幽子偶确能露些许真心的、浅淡的笑颜,那笑容如冲破厚重云层的月华,虽短暂,却足以照亮紫心中因忧虑而阴郁的角落。她会轻轻倚靠紫柔软而温暖的肩头,鼻尖萦绕着紫身上那特有的、混合着淡淡幽香与隙间神秘气息的味道,听着她讲述着远方某妖怪又因何蠢事闹得鸡飞狗跳,或某小神明又因香火不旺而愁眉苦脸。此等时刻,美好得如同偷来的梦境,让她可以暂时忘却缠绕于身的诅咒与罪孽。然而幻梦终究是幻梦。当那绚烂的烟花熄黯,当那有趣的故事讲尽,当口中那勉强能下咽的点心的甜味散去,冰冷的现实便会如潮水般再次涌至,将她重新吞没。西行妖的影响依旧在无声扩张,因她与西行妖能力而瞬间消逝的生命依旧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上演。幽幽子的精神状貌,如被反复拉扯的弦,于短暂的、虚假的振作之后,往往堕入更深的、更绝望的低谷。

最终,促使幽幽子下定决心的,并非西行妖那日益增强的死亡魅力,而是一件看似偶然、却彻底斩断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与她自身能力直接相关的悲剧。

那是个黄昏,夕晖如熔金,将天空染作凄艳的橘红。一名看来仅五六岁、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女童,不知怎的,竟懵懂穿过了妖灵日渐严密的警戒,跌撞行入了宅邸的内院。她似是因故乡遭了罕见的饥馑,与父母亲人失散,独身流浪至此。女童又饿又冷,虚弱得几难站立,却被庭园中央那株仿佛燃烧着永恒火焰、美丽得不似人间之物的樱花树深深吸引。她仰着脏污的小脸,呆呆望着那漫天的粉色云霞,干裂的唇翕动着,无意识地呢喃:“好……好漂亮的花……好像……好像吃饱了……就不冷了……” 她朝着西行妖的方向,伸出了瘦弱的小手,眼中充满了孩童最原始的、对美丽与温暖(哪怕是虚假的)的渴望。

恰好目睹此景的幽幽子,心脏如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强烈的恐惧与欲保护这幼小生命的冲动,让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前将女童拉开。但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己身贸然靠近,那无法控制的力量,反可能更快地夺走这孩子的性命!就在她因这瞬间的犹豫而僵立原地的刹那,许是感受到了陌生生命的靠近,许是女童那纯粹的、对“终结”无意识的渴望触动了什么,西行妖的力量,与她自身那引导死亡的本能,再次产生了共鸣!

那女童的眼神瞬即变得空洞而迷醉,面上浮出一种幸福而虚幻的笑容,仿佛见到了最甜美的梦境。她脚步虚浮,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继续摇摇晃晃地向前行去,走向那片美丽的死亡。

“不——!不要!快离开那里!求求你!”幽幽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万幸的是,魂魄妖灵的身影如疾风般及时赶至。她甚至来不及思忖,凭借着本能,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一切地以自身躯体挡在了女童与西行妖之间,同时全力运转白楼剑的净化灵光,那温润的光芒如护罩般将她自身与怀中的孩子紧紧包裹。女童在灵光的刺激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的迷醉迅速褪去,代之以茫然与恐惧,旋即因极度的惊吓与本已虚弱的身体,眼一闭,晕厥于妖灵怀中。

妖灵紧抱着怀中轻得几乎无分量的、昏迷的女童,抬头望向远处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风中落叶、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的幽幽子。她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深的无奈,有对生命的怜悯,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的悲哀。她未发一语,只是朝着幽幽子所在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示意孩子暂得无恙,继而便抱着那小小的、脆弱的身躯,迅疾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内院,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让那份无声的绝望将她们一同吞噬。

此事,如一柄淬冰的匕首,彻底刺穿了幽幽子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连如此幼小、纯粹、无辜的生命,都会因她的存在,因她这无法摆脱的、如同诅咒般的能力,而瞬间被推向死亡的边缘!若非妖灵恰巧赶至……若非……

某个关于“封印”方法的讯息,如早已铭刻于灵魂深处的烙印,于此际轰然苏醒,带着冰冷的宿命感,清晰地浮现于她的脑海:

「富士见之女,于西行妖满开时,分开幽明境,其魂将安息于白玉楼中,封印西行妖之花,以是为结界。可能的话,望不会再次遭受痛苦 ,永久忘却轮回转生…」

所谓西行妖,其根源,正是西行寺家血脉中那份与“死”相伴的特殊能力,在漫长岁月的积淀与扭曲中,与庭院中的樱树结合,最终具象化而成的、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妖异存在。它与西行寺家的命运如同一体两面,密不可分。当西行寺家最后的直系血脉,心甘情愿地、以自身为祭品,在西行妖力量达到最巅峰之时,主动踏入并“分开”死亡的幽明之境,便能将这份带来无尽悲剧的力量,连同西行妖本身,一同彻底封印于生与死的边界。从此,西行妖将失去盛放与引导死亡的能力,化为凡木。而被封印的灵魂,也将就此得到永恒的安眠,代价是……忘却所有前尘往事,断绝轮回转生之路。

往昔,幽幽子不愿面对,是因心灵深处对生命尚有无法割舍的依恋,对那份照进她黑暗人生的、名为“八云紫”的温暖,有着深入骨髓的眷恋。她像个贪婪的稚子,拼命想要抓住那一点点微光,哪怕双手早已被罪孽的荆棘刺得鲜血淋漓,也妄想着能拥有一线生机。

但现在,她彻底明白了。她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切悲剧的源头。这不断引导死亡的能力,就如她影中的恶鬼,无法驱散,无法控制。唯有她的彻底消亡,才能斩断这诅咒的链条,让西行妖沉寂,让无辜者不再因她而死,也让那些她所珍视的、拼命想要保护的人……最终获得真正的安宁与解脱。

她下定了决心。眸中最后一丝彷徨与软弱,如燃尽的余烬,彻底熄灭,唯余一种近乎悲壮的、冰冷的平静。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这份决绝的意志,西行妖的花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堪称辉煌的顶峰。那盛放的美,超越了言语所能形容的极限,绚烂、辉煌,带着一种倾尽三界所有色彩、燃烧宇宙最后光热的、悲壮的魔力。妖异而浓烈的花香,如同无形的潮水,弥漫在整个宅邸,甚至开始向着更远方的山林、村庄扩散。无数被这极致美丽与深层死亡诱惑所吸引的人,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们眼神狂乱,脸上带着痴迷而虚幻的笑容,如同朝圣般,前赴后继地走向这片美丽的终极之地。魂魄妖灵和妖忌拼尽了全力阻拦,白楼剑的灵光与妖忌那愈发凝练的剑气在疯狂的人群中不断闪烁、挥斩,将一个个被迷惑的人击退、打晕。但涌入的人流仿佛无穷无尽,他们的抵抗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连妖灵他们自己,都需要时刻紧守心神,将意志锤炼如钢,才能勉强抵抗那无孔不入、疯狂诱惑着灵魂放弃一切、沉入永恒安眠的可怕力量。

就在这片极致的美丽与彻底的混乱、生命最后的狂热与死亡永恒的宁静诡异交织的时刻,幽幽子行动了。

她回到了那间空旷阴冷的房间,从褪色的衣柜深处,取出了一身最为素雅、却也最为庄重的蓝色和服,上面用银线绣着细碎而精致的樱花纹样。她打来冰凉的井水,仔细地沐浴净身,仿佛要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然后,她坐在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前,用一把陈旧的木梳,一下一下,极其耐心地梳理着自己那头如同初樱般柔美的粉色短发,直到每一根发丝都柔顺服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唯有那双淡粉色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一种殉道者般、义无反顾的决绝光芒。

她知道,紫一定在。那个总是说着“只要你呼唤,我就会出现”的、狡猾又温柔的妖怪贤者,此刻绝对正隐藏在某个空间的裂隙之后,或是远处的阴影之中,用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紫眸,紧紧地、担忧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无法,也不愿瞒着她。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仿佛永无止境般飘落的樱花花瓣,走向那棵仿佛燃烧着整个生命、绽放出足以令日月失色的夺目光华的西行妖。她的步伐很稳,很轻,踩在松软的花瓣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死亡前的最后宁静。在走到树下,那片落英最为缤纷、仿佛是整个死亡漩涡最中心的地点时,她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着那如同用世间所有粉色与生命凝聚而成的、永恒燃烧的树冠,用一种平静得近乎空灵的声音,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混乱,清晰地回荡在庭院之中:

“紫,出来吧。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的流动,花瓣的飘落,甚至远处人群的喧哗,都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停滞。下一刻,一道边缘剧烈扭曲、闪烁着无数慌乱眼珠图案的黑色隙间,几乎是以一种撕裂的方式,在她身旁猛地张开!八云紫的身影从中踉跄着跌了出来,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与从容。她脸上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难以置信的痛苦,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恐惧。她几乎是扑上前,一把死死抓住幽幽子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幽幽子!你要做什么?!停下来!我不准!我不准你做这种傻事!”紫的眼中充满了血丝,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她精致的脸颊滑落,“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求求你……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幽幽子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在她最黑暗岁月里,如同唯一月光般照亮她的存在。看着她此刻为了自己,如此失态,如此痛苦。她的心,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她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温柔、极其纯粹、仿佛洗净了所有尘埃、回归了最初本源的、带着诀别意味的笑容。那笑容,比头顶上永恒盛放的西行妖更加凄美,更加动人心魄,也让紫的心,在这一瞬间,彻底沉入了绝望的深渊。

“对不起,紫。”幽幽子轻声说,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敲打在紫的灵魂之上,“我已经……不能再犹豫了。这个方法是唯一的……能彻底结束这一切的道路。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顿了顿,强忍着喉头的哽咽,看着紫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如同孩童般无助的悲伤与绝望,继续用那平静得令人心碎的语调解释道:“而且,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不能被打断了哦?”她抬起另一只未被抓住的手,轻轻指了指自己周身开始隐隐浮现的、极其微弱的白色光晕,“如果强行打断,不仅封印会失败,西行妖可能会因此彻底暴走,吞噬掉周围的一切……而我……我的灵魂也会因为仪式的反噬……从而,彻底地消散,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连转世轮回的资格……都会被剥夺。所以,紫……”她反手轻轻握住紫那冰冷颤抖的手,用一种近乎祈求的眼神望着她,“不要阻止我,好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让我……为你,为大家,做这最后一件事。”

紫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落叶。抓着幽幽子手腕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却又在那份温柔的握持下,一根根地、极其缓慢地、带着无尽的绝望与不甘,松了开来,最终无力地垂落。她看着幽幽子那双平静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彷徨与哀伤,只剩下一种殉道者的觉悟与……对她最后的、深深的眷恋。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了。这个看似柔弱、需要保护的少女,在最终的时刻,所展现出的决绝与勇气,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为什么……幽幽子……为什么非要这样……”紫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我可以保护你的……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保护大家啊。”幽幽子伸出手,指尖冰凉,却带着无尽的温柔,轻轻拭去紫脸上的泪珠,“包括紫你,也包括妖灵小姐和妖忌,还有那些……可能还会被我的力量吸引而来、无辜丧生的人。”她的目光越过紫的肩膀与院墙,投向远处仍在奋力阻拦着疯狂人群的魂魄妖灵与妖忌,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歉意与无尽的感激。

然后,她再次将目光转回到紫的脸上,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调皮,带着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心酸与珍贵的灵动,仿佛想要将这最后的美好,深深烙印在紫的记忆中:“紫,如果……如果真的有来世的话,我们一定要再相遇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努力维持着轻快的语调,“到时候,你可要第一个找到我,然后……请我吃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要甜到发腻的那种!绝对、绝对不能让我当个饿死鬼,好不好?”

这近乎玩笑、却又承载了她所有未竟愿望的遗言,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八云紫的心理防线。她的泪水更加汹涌,如同决堤的洪水。她猛地将幽幽子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灵魂之内,声音破碎得不成语句:“……好……我答应你……一定……一定会找到你……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找到你……把你喂得饱饱的……再也不让你挨饿……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孤单……”

幽幽子依偎在紫温暖而颤抖的怀抱里,感受着这份最后的、几乎要将她融化的温暖与不舍,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柔和而纯净的白色光芒,那光芒起初很微弱,如同晨曦初露,随即越来越盛,越来越亮,仿佛她整个灵魂都在燃烧,化作最纯粹的光!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洗涤一切、净化一切、终结一切的圣洁与悲凉感,逐渐将她整个人包裹,也如同水银泻地般,温柔而坚定地笼罩了她身后那棵巨大的西行妖。

与此同时,西行妖那永恒盛放的、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美丽的樱花,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生命活力般,开始剧烈地、疯狂地摇曳!所有的花瓣,在那一瞬间,仿佛听到了最终的号令,齐齐脱离了枝头,如同一场前所未有、盛大辉煌到极致的粉色暴风雪,又如同无数飞舞的、哀悼的精灵,围绕着光芒中心的幽幽子和西行妖本体,盘旋、飞舞、升腾!那景象,美丽、壮观、悲壮,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宇宙终结般的寂静与辉煌。

等魂魄妖灵和妖忌终于突破了最后一道人群的阻碍,气喘吁吁地冲到了内院的边缘时。他们看到的,正是八云紫紧紧抱着浑身散发着越来越炽烈、越来越纯粹的白色光芒、面容安详宁静得如同沉入最深甜梦的幽幽子,站在那漫天狂舞、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的樱吹雪正中心的一幕。二人瞬间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齐齐停下了脚步。妖灵默默地将沾血的白楼剑归鞘,发出一声轻响,她伸出手,用力地按住了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的妖忌的肩膀,对着他,也对着自己,极其沉重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她那总是坚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悲伤,有敬意,有无奈,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的哀恸。他们选择了保持距离,将这最后的、属于告别的时间与空间,完完全全地留给那对即将被生死永隔的挚友。

光芒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仿佛一颗纯白的太阳在内院中诞生!那光芒是如此纯粹,甚至暂时驱散了西行妖那妖异的粉红色泽,将一切都染成了圣洁的白。在这极致的光明中,幽幽子带着满足而解脱的、仿佛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的微笑,在紫的怀中,彻底失去了生机。她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如同即将融化的雪花。

而那漫天疯狂飞舞的樱花,也在这光芒达到顶点的刹那,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齐齐凝固了一瞬,然后如同失去了所有依托般,无声地、颓然地、如同一场盛大葬礼的最终落幕,飘洒坠落,在地面上堆积起了厚厚一层、再无任何生息与魅力的、普通的粉色花瓣。

西行妖,那棵仿佛燃烧了千百年的妖树,所有的花朵在顷刻间凋零殆尽,只留下光秃秃的、黯淡无光的、如同焦炭般死寂的枝桠,扭曲地指向仿佛也随之黯淡下来的天空。它不再散发出任何魅惑或死亡的气息,不再有永恒的花期,甚至连一丝妖异的感觉都荡然无存,仿佛变成了一棵再普通不过的、已然枯死了无数岁月的古树。那股长久以来如同噩梦般笼罩着整个宅邸、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死寂力场,也随之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切,都结束了。以最壮烈的方式,画上了休止符。

八云紫抱着幽幽子尚且残留着一丝余温、却已彻底失去生命的躯体,跪坐在那厚厚一层、仿佛是她生命化成的落花之上,久久没有动弹。她的脸颊紧贴着幽幽子冰凉的前额,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纵横,原本如同紫水晶般璀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空洞与深不见底的悲伤。但她眼神深处,某种属于妖怪贤者的、冰冷的理智,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她小心翼翼地将幽幽子已然僵硬的躯体,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平放在那柔软的花瓣“地毯”上,仿佛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然后,她站起身,开始动用她那浩瀚的力量。

一道道闪烁着幽深光芒、蕴含着复杂境界之力的符印,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紫色蝴蝶,飞向幽幽子的四周。它们相互交织、联结,构成了一层又一层肉眼难以察觉、却坚固无比、隐秘至极的强大结界,将这位安眠的少女,彻底地保护、封存于地下,也永久地隔绝了外界的任何窥探与打扰。她亲手,用那些凋零的花瓣和柔软的泥土,为幽幽子堆起了一个小小的、没有墓碑的坟冢,让这片她曾倾尽生命去封印的土地,温柔地覆盖了她。

做完这一切,紫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抽空了一大半,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低落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站在原地,失神地望着那棵再无死气的西行妖和树下那微微隆起的、仿佛承载了她所有快乐与痛苦的土丘,化作了一尊悲伤的雕像。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得让她心脏几乎骤停、以为是自己因过度悲伤而产生的幻觉的声音,带着几分茫然、几分好奇,还有一丝属于亡灵特有的、空灵的回响,在她身后不太确定地响了起来:

“那个……请问……这里是哪里呀?你……看起来好像很伤心?你……是谁?”

紫猛地回头!动作快得带起了风声!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漂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的、周身散发着淡淡柔和白光的少女。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绣着精致樱花纹样的和服,依旧有着那头如同初樱般柔美的粉色短发和精致得如同人偶般的面容——毫无疑问,是西行寺幽幽子!

然而,她周身属于亡灵的气息,昭示着她已非生者。最让紫感到一阵尖锐刺痛的,是那双曾经盛满了哀愁、温柔、聪慧以及对她的深深依恋的淡粉色眼眸,此刻虽然依旧纯净得不染尘埃,却只剩下了一片完全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陌生的茫然。她好奇地、带着一丝怯生生地打量着紫,又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环境,尤其是那棵巨树和其下的土丘,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仿佛她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到这一切。

亡灵……幽幽子她,竟然以亡灵的形态,重新“出现”了!

然而,她……不认识自己了。

“忘却轮回转生……”——封印的代价,竟是如此残酷。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包括那些痛苦的,也包括……那些曾经属于她们的、最珍贵的。

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到令她心颤、又陌生到令她心碎的亡灵少女,八云紫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从狂喜、到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钻心疼痛、无尽无奈、以及一丝失而复得的、微弱却顽固的庆幸的剧烈变化。最终,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化为了一声悠长的、饱含着无尽感慨与命运的叹息。

她脸上,重新一点点地、努力地,浮现出了那抹惯有的、带着几分神秘、几分慵懒、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招牌笑容。只是,那笑容的背后,藏着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如同陈年伤疤般的苦涩与一种重新燃起的、更为坚定的温柔。

她朝着眼前这位茫然的、新生的亡灵少女,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优雅而郑重的姿态,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磁性魅惑、此刻却放得异常轻柔的嗓音,仿佛怕惊扰了一只刚刚停落的蝴蝶般,轻声说道:

“初次见面,幽幽子。我的名字是八云紫,是一位隙间妖怪。”她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对方,如同月光洒在静谧的湖面,“从今天起,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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