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无意间引导甲虫走向终末的阴影,某种力量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幽幽子心中迅速扩散,再也无法澄清。起初,这份力量还带着生涩的棱角,并非每次心念波动都会引发不可控的后果。她像一个在万丈深渊边缘行走的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每一个念头,竭力不让任何可能导向“终结”的思绪浮出心湖。她刻意避开那些微小而脆弱的生命——无论是执着扑向灯火的飞蛾,还是在夏夜短暂喧嚣的虫鸣,甚至是庭院角落里一株刚刚探出头、带着露珠的野花,她都不敢长久凝视,仿佛自己的目光会携带不祥的诅咒。
她将自己更深地放逐到西行寺宅邸最偏僻、最荒芜的角落,那里几乎被时光遗忘,只有尘埃和阴影作伴。她减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甚至连对那几位看着她从小小一团长大、至今仍不愿离弃的仆役,也刻意保持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距离。她的言行举止间充满了过度的小心,仿佛自己是一件布满裂纹、一触即碎的瓷器,又或是身染剧毒,生怕沾染到任何关心她的人。
然而,西行妖的影响力,或者说,她自身那与妖树同根同源、深植于骨髓中的本能,并未因她竭尽全力的压抑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在地下汹涌奔腾的暗河,随着她身体的成长与心绪的愈发敏感,变得愈发磅礴且难以捉摸。那不再仅仅是模糊的、无意识的引导,有时甚至只是她心湖中一个极其微小的涟漪——或许是黄昏时分,看到天边最后一抹暖光被暮色吞噬时,心头掠过的一丝难以名状的哀愁;或许是因长年累月的孤寂而生出的一阵深入骨髓、令人只想长眠不醒的疲惫;又或是偶然听到高墙之外,仿若传来寻常人家的孩童无忧无虑的嬉闹声时,那瞬间涌上的、被整个世界隔绝在外的委屈与冰寒——都足以引动周围生命的异常凋零。
她只是心情沉重地走过连接宅屋的回廊,身旁一丛昨日还盛放得如火如荼、引得几只蝴蝶流连的花朵,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毫无征兆地整体萎蔫下去,饱满的花瓣失去水分,边缘卷曲泛黑,如同被无形的、来自冥土的霜寒瞬间掠过,生机尽失;寂静的夜晚,那些闪烁着微弱而梦幻的绿光、懵懂地穿过破损窗格飞入她房间的萤火虫,往往在她眼前盘旋不了几圈,那点微弱的光芒便如同被吹熄的烛火般迅速黯淡、熄灭,小小的身躯直直坠落在冰冷的榻榻米上,不再有任何声息,仿佛从未存在过。
最危险、也最彻底击穿幽幽子心理防线的一次,发生在那位从小照顾她饮食起居、被她私下里依恋地唤作“阿萩”的老婆婆身上。那是一个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夏末傍晚,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带着一种濒死的嘶哑。阿萩像过去十几年如一日的那样,颤巍巍地端着简单的晚膳和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素色和服,来到幽幽子寂静的房间。看着自家小姐日渐消瘦、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血色尽失,眉宇间那化不开的轻愁几乎要凝结成沉重的露水压弯她的睫毛,老婆婆心中酸楚难言,忍不住像幽幽子还是个小不点时那样,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关节粗大却依旧温暖干燥的手,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抚摸一下她那如同月下流泻的樱花般美丽顺滑的卷发,说几句发自肺腑的安慰话语。
就在那只饱经风霜、充满了无私慈爱的手即将触碰到幽幽子发丝的瞬间,幽幽子正因为窗外突兀响起的一声凄厉、仿佛预示着什么不祥的乌鸦啼叫而心头猛地一缩!一股混合着对自身诡异命运的深切恐惧与对阿萩安危的强烈到极致的担忧,如同冰冷的铁钳般骤然夹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刹那间,阿萩婆婆的动作僵住了!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如同陈年旧纸般苍白中透着灰败,嘴唇泛起不祥的青紫色,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异响,仿佛有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脖颈!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与茫然交织的神情,身体晃了晃,浑浊却依旧清澈、充满关切的眼中光芒迅速黯淡,眼看就要像一片枯叶般向后瘫软倒下!
“不——!不要!阿萩!”幽幽子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巨大的恐慌与蚀骨的悔恨瞬间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她几乎是凭借着求生般的本能,在内心深处疯狂地呐喊、抗拒着那股不受控制、正欢快地试图将婆婆拉向冰冷深渊的力量,“停下来!求求你!不要伤害阿萩婆婆!我不要这样!我宁愿消失的是我自己!”
不知道是她那强烈到极点的意志在千钧一发之际产生了微弱的效果,还是那力量本身也并非完全失控、尚存一丝与她本心的联系,阿常婆婆在彻底瘫软下去、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前一刻,猛地吸进了一口房间内的空气,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她佝偻的身体蜷缩起来,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胸口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但终究是缓过了一口气,没有立刻逝去。她惊魂未定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用一种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恐惧、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幽幽子灵魂都压垮的悲伤与怜悯的眼神,望着眼前泪流满面、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少女。
这件事,像一柄最锋利的冰锥,彻底凿穿了幽幽子心中最后的侥幸与防线。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身边这些仅存的、真心疼爱她的人最恶毒、最无法摆脱的诅咒与威胁。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如何压抑自己,如何祈祷,那可怕的能力都如同潜伏在她影子里的恶兽,与她一体共生,随时可能挣脱束缚,将她所珍视的一切温暖与关爱,都化为冰冷的死寂。
几天后,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与无尽的不舍,以“家族彻底凋零,产业尽失,已无力再维持用度,实不愿再拖累各位安享晚年”为由,含着眼泪,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包括阿萩婆婆在内的最后几位忠仆,全部召集起来,给予了远比惯例丰厚得多的遣散费用,几乎是恳求他们离开,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人身边,去过安稳、平凡、远离诅咒的生活。
无论老人们如何老泪纵横,如何哽咽着、颤抖着表示愿意陪她到最后,哪怕粗茶淡饭、风雨同舟,生死由命,她都只是流着泪,一遍遍地、坚定地摇头,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成句,破碎得令人心碎:“请走吧……求求你们了……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让我能稍微……稍微安心一点……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就好……这是我最后的任性和请求了……”
最终,在一种近乎悲壮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泪水中,最后几个熟悉而苍老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了荒草丛生、吱呀作响的院门外。偌大的西行寺宅邸,真正彻底地变成了一座被遗忘在时间与尘世之外的孤岛,一座只有美丽与死亡相伴的豪华坟墓。除了永无止境的风声、雨声、以及那棵西行妖在风中永恒低语般的、诱惑与哀叹并存的沙沙声,再也听不到任何人间的烟火气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寂与冰冷,将幽幽子紧紧包裹。
然而,隔绝与空寂并没能阻止流言的蔓生。关于“西行寺家的妖女”的传闻,非但没有因为人迹罕至而平息,反而如同被风吹散的、带着毒性的孢子,变本加厉地在更远的城镇和村庄里扎根、繁衍,衍生出更多光怪陆离、令人毛骨悚然的版本。有人说亲眼看见她只是对一条误入院落、寻找食物的流浪野狗瞥了一眼,那狗便立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着倒地而亡,尸体很快腐烂发臭;有人说她居住的宅院周围,连最顽强的、石缝里都能生长的杂草都开始大片枯死,飞鸟绝迹,蛇虫鼠蚁都不敢靠近,仿佛土地本身的生命力都被吸干了;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有不信邪的年轻樵夫或猎户,仗着血气方刚和几分酒意,打赌谁敢靠近那座鬼宅,结果其中一人在离宅院还有数百步远的地方,就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恍惚,眼神发直,嘴里念叨着“好美……好美的花……”,仿佛听到樱花树下有绝世美人在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痴痴呆呆地就要往里走,幸好被同行的伙伴死死拉住,强行拖回,才捡回一条命,但之后也连续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了好几天,精神萎靡了许久,仿佛三魂七魄被吸走了一部分,整个人都变得痴痴傻傻。
这些真真假假、在口耳相传中不断被添油加醋的传闻,使得人们对幽幽子的恐惧与厌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她不再仅仅是一个“不祥”的、需要避讳的象征,更成了一个 主动散播死亡、引诱生命走向终结的、活生生的、令人谈之色变的“妖魔”。人们路过西行寺宅邸所在的区域时,会怀着极大的恐惧,宁愿多走几里冤枉路也要远远地绕行一大圈,朝着那个方向吐口水、扔石子驱邪,或是挂上据说能驱邪避凶的、从寺庙求来的、画得歪歪扭扭的符咒,仿佛那里盘踞着带来瘟疫、死亡与不幸的源头,连看一眼都会沾染晦气。
幽幽子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这座孤岛般的宅院里,内心的负罪感与日俱增,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钝痛。每一个因她能力间接或直接消逝的生命,无论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虫,一朵无人问津的花,甚至是一个受到影响的、陌生或熟悉的人,都像一块块冰冷沉重的巨石,不断累加在她的肩头,压得她脊背弯曲,直不起腰来。她开始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坐在西行妖那如同巨臂般伸张的虬结根须边,仰望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繁茂到诡异的花枝,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灵魂也已随之飘远,与这片极致美丽又无比冰冷的死亡之地融为一体,唯有在八云紫来访时,才会短暂地恢复一丝生气。
在一次八云紫前来探望时,幽幽子倚靠着冰冷粗糙、仿佛带有生命般微微脉动的树干,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无与疲惫:“紫,我越来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和这棵树,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它的根,仿佛就深深扎在我的心脏里,汲取着我的悲伤、我的孤独、我的恐惧……我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像是它最甜美的养料。然后,它变得越发强大,这份引导终结的力量也越发不受控制……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她空洞的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你说,如果……如果我消失了,彻底地从这里消失,这棵树,还有这种带来终结的可怕力量,是不是也会跟着一起枯萎、消散?一切……是不是就能回到原本的样子?那些因我而起的悲剧,是不是就能结束了?我……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八云紫闻言,心中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与刺痛瞬间攫住了她,远比面对任何强敌时都要来得强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用了从未有过的、近乎凶狠的严厉语气打断了幽幽子:“闭嘴!我不准你再有这种念头!” 她猛地抓住幽幽子冰凉而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双肩,用力之大几乎要留下指痕,迫使她转向自己,眼中锐光爆闪,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坚决,“听着,西行寺幽幽子!你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与这棵树的联系,一定有别的、更复杂的缘由和解决方法,但绝对、绝对不是通过牺牲你自己来达成!那种愚蠢的、自我毁灭的念头,给我彻底从你脑子里扔出去!否则……否则我就把你关进隙间里,直到你想通为止!”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近乎偏执的保护欲和一丝刻意隐藏的慌乱。然而,在她那深邃如同星海的眼中,那个被幽幽子无意间触及的、冰冷而残酷的猜测,却如同阴魂不散般再次浮现,并且越来越清晰——西行寺家的血脉,与这棵仿佛来自冥土的妖树之间,恐怕确实存在着某种超越寻常理解、近乎共生甚至是一体两面的深层联系。幽幽子的觉醒,或许并非偶然,而是某种早已写定在命运之轮上的、关乎生死境界奥秘的宿命必然。她的消亡,极有可能真的会引发西行妖的剧烈异变,甚至……可能导致那份引导死亡的力量就此中断;亦或是彻底失控爆发,形成无法挽回的灾难;或者以另一种更极端、更不可控的形式寻找新的载体,届时造成的破坏与悲伤恐怕远超现在。这无论从她个人对幽幽子那份日益复杂难言的情感,还是从她作为妖怪贤者对世间平衡与“未来计划”的考量,都是她绝对无法接受、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的结果。但此刻,她只能将这份深层的忧虑与冰冷的判断死死压在心底,用坚定甚至略带凶狠霸道的外表,来强行支撑起幽幽子那摇摇欲坠、濒临崩溃的精神防线。
就在西行妖的恶名与幽幽子的恐怖流言愈演愈烈,几乎成为附近地区人们夜晚止小儿夜啼的恐怖传说之时,不出所料地,再次引来了新的“挑战者”与“退治者”。
大部分人在亲眼目睹宅院周围那肉眼可见的荒凉死寂,亲身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神不宁、脊背发凉、仿佛被无数双冰冷眼睛注视着的压抑氛围,或是仅仅远远瞥见那棵巨大妖树在风中摇曳、散发着混合着极致美丽与浓重死亡气息的诡异气场后,便很识趣地打了退堂鼓,不愿以身犯险,白白送命,甚至有些胆小的,连靠近都不敢,只在远处望一眼便落荒而逃。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不信邪,或是对自身实力抱有绝对自信,抑或是被所谓的“正义感”或单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的存在,会选择踏入这片被众生遗弃的诅咒之地。
这一日,两位气质与众不同的访客,踏上了西行寺家门前无人问津的石阶。
那是一位身姿挺拔、步履轻盈如猫的女子。她拥有一头耀眼的银色长发,却并未像平安时代的贵族女子那般盘成复杂发髻,只是用一根朴素的深蓝色丝带在发尾处松松挽住,任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随风拂过她姣好的脸颊,平添几分不羁的洒脱。她身上穿着便于活动的、颇具特色的服饰:上身是洁白的、袖口收紧的简式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青绿色的无袖短褂,短褂的左胸口位置,用银线绣着一个抽象的、可爱的幽灵状图案。下身则穿着与短褂同色的、裤腿宽松的袴裤,显得干净利落,便于行动。
而她腰间佩戴着的那柄短剑,此时正隐隐透着一股令人心绪宁静、灵台清明的温润灵光——正是魂魄家相传的宝刀“白楼剑”。而她的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人类男孩六七岁年纪、同样拥有一头耀眼银发的小少年。这小少年面容稚嫩,五官精致,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却不像普通孩童那般充满天真好奇与跳脱,反而带着一种异常的沉静与早熟的老成,仿佛稚嫩的外表下装载着一个经历了不少风雨的灵魂。他紧紧跟在女子身侧,小手也按在自己腰间一柄明显是量身定做的、缩小版的短刀上,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副如临大敌却又努力维持镇定、想要保护母亲的“小大人”模样。
当然,最能昭示他们身份的,还是他们各自身侧一体共生的巨大灵体。二人正是游历四方、以磨炼剑技与退治妖邪为生的半灵剑士魂魄妖灵,以及她年纪尚轻(针对半灵而言)的幼子,魂魄妖忌。
“母亲大人,”妖忌抬起头,小声地对妖灵说道,他的感知似乎天生就异常敏锐,能察觉到常人甚至许多修行者都无法清晰感知的、流动的气息,“这里的‘气’……非常、非常混乱。悲伤和死寂的味道几乎浓得化不开……但奇怪的是,在这片死寂之中,又缠绕着一种很温柔、很纯净,但是……非常非常危险的感觉,就像……就像最美丽的花往往带着最烈的毒。”他皱了皱鼻子,似乎在努力分辨空气中那复杂难言、令人心悸的“味道”。
妖灵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审视着眼前这座仿佛被一层无形灰霾笼罩、处处透露着不祥的宅院,右手下意识地、带着某种韵律般轻轻抚上了腰间的白楼剑剑柄。
“嗯,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场’……并非简单的怨念或妖气聚集,更像是一种……涉及生命本质的、被扭曲了的领域。妖忌,跟紧我,绝对不要离开我身边三步之外,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潜藏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危险。”她语气加重,带着不容反驳的、属于母亲的严厉与担忧,“如果待会情况有任何不对,我让你跑,你必须立刻、头也不回地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朝着我们来时方向,去找那间我们借宿过的山间小寺暂避,绝对不许回头!明白吗?”
妖忌抿了抿嘴唇,小手更加用力地攥紧了短刀的柄,指节有些发白,他似乎想反驳,想说自己早已不是完全需要保护的小孩子,也可以帮上忙,也可以战斗,但在母亲那混合着深切担忧与孤注一掷般决绝的目光注视下,他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闷,却异常坚定:“……是,母亲大人。您……请千万、千万小心。妖忌……会保护好自己,不让您分心。”
就在他们二人调整呼吸,将状态提升至巅峰,准备进一步探查这寂静得可怕的院落,甚至妖灵已经将手稳稳按在白楼剑上,体内力量开始缓缓流转,打算直接以气机感应、呼唤宅院主人出来交涉时,一个身影悄然无声地、如同从阴影中浮出水面般,出现在已然有些歪斜的宅院大门内侧。
那是一位身着素雅淡蓝色樱花纹和服的少女,她拥有着一头如同初春最娇嫩八重樱般柔美绚烂的短发,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剔透,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她的容颜美丽得近乎不真实,超越了凡俗画笔所能描绘的极限,但脸色却泛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切的疲惫与忧虑,如同终日不见阳光的深谷幽兰。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保持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与高洁气度,只是那双淡粉色的、如同琉璃般清澈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想要急切阻止什么的焦灼与哀伤。
“请……请止步。”幽幽子轻声开口,“这里……真的不是二位该来的地方。请尽快离开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全着想,请不要再前进了。”
魂魄妖灵打量着幽幽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与愕然。她本以为盘踞在这种凶地、制造了诸多恐怖传闻、被世人视为妖魔的,会是何等狰狞扭曲、怨气冲天、面目可憎的妖物或恶灵,却没料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柔弱、美丽、空灵得不食人间烟火,甚至带着几分神性的少女。但是,她敏锐的灵觉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萦绕的那种与周围死寂环境浑然一体、仿佛她即是这片土地化身的非人静谧感,以及那潜藏在极致美丽与温柔表象之下、令人灵魂深处都隐隐感到战栗、关乎生命最终归宿的、冰冷而绝对的死亡气息。
“在下魂魄妖灵,乃是一名修行中的剑士。”妖灵上前一步,礼节周全地微微颔首,姿态不卑不亢,但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如同未经雕琢的水晶,没有丝毫退缩与迷茫,“听闻此地有异象频生,滋扰地方安宁,特来查探。阁下……想必便是此间主人,西行寺幽幽子小姐?”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幽幽子单薄的肩头,落在远处那棵巨大的、仿佛在无声燃烧着生命与死亡的樱树上,语气带着探究,“还请阁下如实相告,外界关于‘西行妖’与……阁下您本身的诸多传闻,究竟是何缘由?若有无辜者因之受害,在下既遇此事,便无法坐视不理,当尽力寻求解决之道。”
幽幽子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近乎哀恳的神色,声音愈发轻柔:“那些传闻……大多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可能比流传的更为……可怕。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让二位无辜之人涉足此等险地。那棵树……以及我自身,都蕴含着远超你们想象的、无法预测与控制的危险。请相信我,立刻离开这里,不要再靠近了,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们宝贵的生命,也是为了……让我这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能稍微得到一丝安宁。”
魂魄妖灵这些年来一直心无旁骛地刻苦磨炼剑艺,四处游历,斩妖除魔,虽然性格在某些方面显得单纯直接,思考方式有时近乎一根筋,但对自己的实力、直觉与心中秉持的“道义”有着绝对的自信,内心更是如她所修炼的剑道一般笔直坚定,自然不会因为对方几句听起来像是劝诫(或者说警告)的话就轻易放弃。更何况,她敏锐的直觉与半灵的纯净感知告诉她,眼前的少女并非心怀恶意的邪祟,这份看似矛盾的认知,反而更坚定了她要弄清真相、从根本上解决祸端、或许还能“拯救”这位被困于命运的少女的决心。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能力去面对和处理这件事。
“抱歉,幽幽子小姐,在下无法仅凭阁下的一面之词便就此退缩。”妖灵的语气依旧保持着礼貌,却带着剑刃般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显得更加英姿飒爽,“若此地果真如阁下所言般危险,那更应设法寻得解决之道,厘清缘由,而非一味回避,任其滋长,最终如同溃堤之洪,危及更多不明真相、无意闯入的无辜之人。这绝非正道。”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幽幽子,“若是在下学艺不精,探查或退治失败,因此而丧命,那也是修行不足,命运使然,甘愿承受任何后果,绝无怨言,任凭阁下处置。”
说罢,不等幽幽子再次出声劝阻,妖灵眼神一凛,周身平和的气息陡然变得锐利无匹,如同出鞘的利剑!她身形如电,足尖在荒草与碎石上轻轻一点,竟以一种极其精妙、迅捷如风的身法,瞬间绕过了挡在门前的、试图伸手阻拦的幽幽子,目标明确地朝着庭院深处、那棵散发着无穷妖异魅力与冰冷死气的西行妖本体疾冲而去!在她看来,那棵巨大妖树显然是所有异常的核心与源头,只要倾尽全力,以白楼剑之力斩断其邪异核心,或许就能化解此地的危机,甚至……帮助这位看似被困的幽幽子小姐。
“等等!请等一下!不要去!那里不能去!”幽幽子惊呼出声,想要伸手拉住她,却只碰到了一缕掠过指尖的、带着凉意和淡淡清香的银色发丝,那触感转瞬即逝。
妖灵的动作极快,几个轻盈如燕的起落便已闯入西行妖那巨大树冠所笼罩的、气息最为诡异的范围。然而,越是靠近那棵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巨树,她心中那股莫名的、混合着惊叹与不安的悸动就越是强烈。那棵樱花树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超越了言语所能形容的极限,美得让人心旌摇曳,神魂颠倒,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沉醉在那片绚烂如燃烧的云霞、却又寂静如万古长夜的花海之中,永远地凝视、拥抱那份动人心魄的美丽与哀愁,直至永恒。同时,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力量也开始如同无所不在的浓雾般,从四面八方侵蚀她的意志力,仿佛有无数个充满诱惑的、温柔而哀婉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低语,编织着最甜美的幻梦,劝她放下手中冰冷的剑,放弃所有的挣扎、责任与执着,融入这片永恒的、宁静的、再无痛苦的安眠之中。
“区区……惑心之术!休想……休想动摇我的神智!”妖灵猛地一咬舌尖,利用尖锐的痛楚让自己瞬间从那甜美的沉沦感中清醒了几分,手中白楼剑应声出鞘!短剑并未绽放出刺眼夺目的光芒,反而内敛着一层温润而纯净、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秽、安抚躁动灵魂的柔和灵光。她将全部心神与力量凝聚于剑尖,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决绝的、一往无前的流光,朝着西行妖那粗壮无比、缠绕着岁月与死亡痕迹的树干奋力刺去!这一剑,蕴含着她多年苦修的技艺、对亡者的净化之力与守护某物的决心,旨在斩断妖树的邪异核心,破除这死亡的魅惑!
然而,就在白楼剑那凝聚了魂魄妖灵的剑尖即将触及西行妖树皮的刹那,她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诡异地凝滞了。并非受到了什么实质性的物理阻挡或强大的反震之力,而是她的全部心神、意志乃至灵魂,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树冠上那层层叠叠、如同粉色云霞般极致怒放、仿佛在燃烧自己生命最后光华的花朵彻底吸了进去!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而空洞,失去了焦距,紧握剑柄的手微微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对那份超越凡俗、直击灵魂深处的极致之美的无尽赞叹与向往,连自己为何而来、要做些什么、身在何处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温暖而厚重的浓雾。她仿佛看到了早已逝去的、面容模糊的亲人在漫天飘舞的、永不停止的樱花雨中向她微笑着招手,呼唤着她的名字……
“危险!快醒醒!魂魄小姐!”眼看妖灵就要如同那些沉沦的牺牲者一样,心神被西行妖的力量彻底俘获、同化,最终力竭而亡或心甘情愿地走向自我终结,幽幽子心急如焚,强烈的担忧与想要救人的冲动压倒了对自身能力的恐惧。她再也顾不上那可怕的力量是否会失控,立刻提起和服繁琐的下摆,不顾一切地朝着妖灵的方向飞奔而去,想要将她从那种被彻底蛊惑、沉沦的状态中拉回来。
然而,情急之下,幽幽子心神激荡,情绪剧烈波动,她那与西行妖紧密相连的、引导万物走向终末的可怕能力,再次被强烈地、不受控制地引动!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直接作用于生命本源的“终结”意念,如同失控的瘟疫般自她身上疯狂扩散开来,精准地、不可避免地笼罩向了心神失守、毫无防备、完全敞开了灵魂的魂魄妖灵!
妖灵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仿佛连思考都要停止的极致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仿佛有一只来自九幽最深处、冰冷而无情的无形之手,穿透了她的血肉与灵力防护,直接扼住了她跳动的心脏,要将她的生命力与灵魂印记,直接从这具躯壳中强行剥离、扯碎!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死灰,原本闪烁着坚定清澈光芒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熄灭的星辰,手中的白楼剑“当啷”一声,无力地掉落在铺满厚厚落花的、松软的泥土上,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般,失去了所有支撑,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彻底倒下,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幽幽子!控制住!停下!”
一声带着明显急切的低喝,如同惊雷般骤然响起!伴随着一道边缘闪烁着无数诡谲、半开半阖、仿佛在窥视现实与虚幻界限的眼珠图案的黑色裂隙,在妖灵身旁不到一尺的虚空中骤然撕裂、展开!八云紫的身影一步迈出!她脸上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与锐利。她手中那柄装饰着华丽蕾丝与缎带的洋伞伞尖,此刻正凝聚着高度压缩的、扭曲现实境界的幽暗光芒,精准无比地、如同最顶尖的外科医生般,朝着连接在幽幽子与妖灵之间那无形的、代表着“引导死亡”的因果之线最脆弱的一点,轻轻一划!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层面、让空间都为之震颤的异响传来。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却又至关重要的“联系”被强行切断、扰乱了。笼罩在魂魄妖灵身上的那股冰冷死意与抽取生命的力量,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般骤然消退!她猛地从那种濒死的、万物终结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着粗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身体一软,单膝跪倒在地,用颤抖不止的手死死支撑着地面,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极致后怕、深入骨髓的恐惧与难以置信的惊骇。而幽幽子也因为能力的骤然中断与强烈的精神反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喉头一甜,一抹腥红涌上,又被她强行咽下,踉跄着向后倒去,被及时赶到的紫伸手稳稳扶住,揽入怀中。
“紫……我……我又……”幽幽子靠在紫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声音带着深入骨髓的自责与恐惧,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我差点又……杀了……我控制不住……我真的控制不住……”
“嘘……别说了,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紫轻轻拍着她剧烈颤抖的脊背,声音放缓,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周围的环境,确认着安全,“不是你的错,幽幽子。你也是想救她,我知道,我都知道。是这该死的命运和这棵破树的错。”她一边用话语安慰着怀中濒临崩溃的少女,一边将目光转向刚刚缓过一口气、正被急匆匆跑过来、脸色吓得煞白、金豆子都快掉下来、却仍努力想要搀扶起母亲的妖忌奋力支撑着的魂魄妖灵,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哎呀呀,咱当是哪个不怕死、头铁的家伙又跑来触这霉头,原来是你啊,妖灵酱~”八云紫的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戏谑,仿佛刚才那如同雷霆般介入、扭转生死的一击并非出自她手,“这么多年不见,你的剑术看来是颇有长进嘛,胆子也更肥了,都敢直接对着这种连咱都觉得麻烦的‘大家伙’动手了。不过嘛……”她目光扫过掉在落花中的白楼剑,以及妖灵那虽然惊魂未定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莽莽撞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冲上去斩了再说的性子,还有这容易被打动的、过于‘纯粹’以至于显得有些傻乎乎的内心,倒是一点没变呢,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叹气又有点‘怀念’呢。”
她的目光继而饶有兴致地转向紧紧护在母亲身前的妖忌:“更让咱惊讶的是,你居然连孩子都有了?啧啧,真是时光飞逝,岁月如梭,看不出来啊,不知道是哪个……‘幸运’,或者说‘胆大包天’、不怕被你这种性格折腾的男人,能有这般‘福气’呢?”
魂魄妖灵在妖忌的搀扶下,勉强站稳了身子,呼吸依旧有些急促。听到紫的话,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羞涩或尴尬的红晕,反而很坦然地,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平静至极的语气,直接回答道:“他死了。”
这话一出,不光是幽幽子从紫的怀中抬起头,露出愕然与一丝深切同情的神色,连紫也微微挑了眉,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意外。现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和微妙的尴尬。小妖忌则低下了头,小手紧紧攥着母亲那件青绿色短褂的衣角,嘴唇抿得死死的。
妖灵看着她们的反应,眨了眨那双带着些许惊魂未定、却依旧清澈见底、不染尘埃的眼睛,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引起了误解,有些诧异地歪了歪头,补充解释道:“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人类……是没办法活那么久的啊。生老病死,魂归冥土,此乃天地常理,自然循环,不是世间万物、人尽皆知的常识么?”
她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坦率得近乎天然呆,反而让见多识广的八云紫和心思敏感的幽幽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确实,对于寿命有限、半百便是漫长一生的人类而言,数十年的相聚相守已是难得;但对于像八云紫这样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大妖怪,或者魂魄妖灵这种天生拥有比人类悠长得多的寿命的半灵来说,人类伴侣的逝去,或许只是她们漫长生命中一段深刻却注定成为过去的篇章。这种源于种族本质与时间感知的巨大差异,在此刻显得格外分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与纯粹。
经过一番简单的交流(其间紫少不了用那柄精致的折扇半掩着面,饶有兴致地弯下腰,逗弄那一脸严肃、努力想表现出“我是男子汉”模样、却因为刚才的危机和紫那深不可测的气势而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眼神游移的妖忌,用甜得发腻的语气问他“哎呀,好可爱的小朋友~你今年几岁啦?”“跟着你母亲练剑辛不辛苦呀?会不会觉得她太严格、太死板了?”,弄得小妖忌不知所措,更加往妖灵身后缩,但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打量这位强大、神秘、笑起来像狐狸一样、却莫名让人觉得或许可以信赖的金发“大姐姐”),妖灵也大致介绍了自己和妖忌的名字与经历。她们母子二人一直如同无根浮萍般四处漂泊,依靠接取一些退治妖怪、解决异变的委托来维持生计,同时也借此磨炼自身的剑技与力量,追寻着剑道的更高境界与心中的“道义”。
妖灵倒是很光棍,或者说,她性格中本就有着极为认死理、重承诺的一面。她稍微平复了依旧有些紊乱的气息,便直接对幽幽子和紫说道,语气认真得近乎刻板:“这次是我魂魄妖灵太过鲁莽,判断失误,严重低估了西行妖的可怕之处,也误会了幽幽子小姐的善意与处境。若非二位及时出手相救,我恐怕已经魂飞魄散,只能在彼岸再见。既然事先说了愿赌服输,技不如人,险些丧命也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如今承蒙二位出手相救,此恩重于山岳,妖灵没齿难忘。要杀要剐,或是需要我做什么来弥补此次冒犯与造成的困扰,二位尽管开口,我魂魄妖灵绝无二话,必定竭尽全力完成。”她性子直率,认错也认得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可爱的、一本正经的担当。
幽幽子连忙急切地摇头,语气温柔而充满了歉意,甚至带着几分惶恐:“不,请不要这么说,魂魄小姐!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力量,差点……差点害了你。你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是这片土地和我的问题,是我将你们卷入了危险之中。请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不要说什么要杀要剐的话。这里真的太危险了,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吧,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活下去,不要再与这里有任何牵扯了。”她是真心实意地为这对母子的安危感到担忧,不希望她们因为自己的缘故再受到任何伤害,那会让她本就沉重的负罪感更加无法承受。
然而,八云紫看着虽然有些狼狈、衣袂沾尘但眼神依旧清澈坚定、脊梁挺得笔直的魂魄妖灵,又看了看身边忧心忡忡、善良柔弱得让人心疼的幽幽子,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却又带着几分温和与认可的光芒。她不能时时刻刻守护在幽幽子身边,隙间的妖怪也有她自己必须处理的、关乎整个妖怪世界乃至更大范围平衡的、繁琐而耗神的事务,有时甚至需要离开很远。而幽幽子虽然身负如此可怕、近乎规则性的能力,但以她那宁肯自己承受一切痛苦与孤寂也不愿牵连伤害他人、过于温柔甚至到了软弱地步的性子,就算真遇到心怀叵测、想要利用她或者伤害她的人,恐怕也未必会主动运用力量自卫,甚至会因为害怕失控伤害对方而选择退缩、隐忍,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加上如今西行妖的影响范围似乎在幽幽子无意识中隐隐扩大,外界对她的误解与敌意与日俱增,难保不会有一些被恐惧驱使的愚民、或是别有用心的法师、异能者,做出什么过激的、疯狂的、甚至是组织性的讨伐举动。若能有人常驻在此,既能陪伴孤独的幽幽子,给予她一些精神上的慰藉与支撑,让她不至于在绝望中彻底沉沦,又能在必要时提供实实在在的保护,应付那些寻常的麻烦,无疑是目前看来最理想、最一举多得的选择。
想到这里,紫忽然开口,话锋一转,对还在努力劝妖灵母子离开的幽幽子劝说道:“幽幽子,你一味地让她们离开,固然是出于你的善良和不想连累他人的好意。但事到如今,外界关于你的传言已经越传越离谱,越传越可怕,几乎把你形容成了择人而噬的妖魔。今天来的是明事理、讲道理、性子直的魂魄小姐,虽然莽撞了些,但本性不坏。难保明天不会来一些更冲动、更不择手段,或者被贪婪和愚蠢蒙蔽双眼的家伙。你独自一人居住在这偌大、空旷的宅院里,连个能通风报信、帮忙周旋的人都没有,终究是势单力薄,处处不便,也让我……无法完全放心。”她找了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借口,“我看妖灵小姐身手不凡,剑术自有其独到之处,性情也耿直磊落,重信守诺,是值得托付之人。她的孩子妖忌,看起来也是个懂事早慧、沉静稳重的孩子。若是她们自己愿意,不如就请她们暂时留在附近居住如何?一来可以帮你照看一下门户,阻拦、劝退一些不必要的骚扰,或者至少能提前预警,让你能有个准备,清净些;二来,她们母子漂泊已久,风餐露宿,想必也需要一个能够暂时安定下来的地方休整、修炼。你看这宅院,大部分房间都空置着,荒废也是可惜,不如物尽其用。”
这个提议显然完全出乎了幽幽子的意料,她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带着焦急:“这怎么行!绝对不行!这太危险了!我怎么能让魂魄小姐和小妖忌因为我而置身于这种险地!万一……万一我再次失控,像刚才那样……我……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令人意外的是,魂魄妖灵在略微沉吟,与妖忌交换了一个眼神——妖忌虽然没说话,但那双蓝色的眼睛中,除了对母亲的担忧,也流露出对“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稳定的地方”的隐隐渴望——之后,竟然很快接受了这个提议。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认真地看向幽幽子和紫,语气郑重地说道:“紫大人说得……不无道理。首先,如果没有二位及时出手相救,我魂魄妖灵今天绝无生还的可能,这份救命之恩,重于泰山,形同再造,不能不报。其次,”她温柔地摸了摸妖忌柔软的银发,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与作为母亲的愧疚,“我们母子确实辗转漂泊了太久,居无定所。妖忌他……从小就跟在我身边,经历了不少风雨,却几乎没过上几天安稳平静的日子。他这个年纪,正是需要静心修炼、打牢根基,也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来成长的时候。如果有一个相对安静、不受过多打扰的地方能让我们暂时落脚,对他未来的成长与发展,自然是再好不过。”接着,她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红晕,声音也稍微低了一些,带着点与她平时严肃表情反差极大的、一本正经的可爱,“最后……还有一点我个人的……私心。我……我好像有点……被幽幽子大人吸引了。”
“诶?!吸、吸引?”幽幽子闻言,猛地愣住了,脸颊上瞬间飞起两抹显而易见的、如同晚霞般的红晕,一时间手足无措,心跳莫名加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过于直白、容易引人误会的“告白”。
妖灵似乎没怎么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和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之处,依旧一脸认真地、努力寻找着合适词汇解释道:“啊,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的意思。我是觉得……幽幽子大人身上,有一种很特别、很复杂的气质。非常温柔,让人感觉很安心,很舒服,就像……就像春夜里静谧盛开的樱花;但是……在这份极致的温柔与美丽之下,又隐藏着如此深刻的悲伤和如此强大、令人敬畏的力量……这种矛盾而和谐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想去了解更多,想去探究背后的缘由,想去知道为什么……就像一位顶尖的剑客,偶然看到一本深奥无比、却又充满了致命吸引力、仿佛蕴含着至高剑理的秘传剑谱一样,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想去钻研、去理解……”她努力地表达着自己那种莫名的、被幽幽子周身那种复杂气场吸引的感觉,那认真又有点词不达意的模样,反而更显得她性格纯粹得有些可爱,与她干练飒爽的外表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妖灵又正色道,恢复了平时那靠谱的模样:“至于危险,请幽幽子大人不必过于担心。我们可以不住在您附近,就在外围,找一间独立的、相对完好的宅邸,自己动手整理出来居住。这样既能看到门户,留意往来动静,起到预警作用,又能与主宅和西行妖本体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应该能最大程度地避免被您的能力无意中影响。而且,”她弯腰,郑重地拾起掉在地上的白楼剑,轻轻拂去剑鞘上沾染的花瓣与尘土,将其归鞘,脸上露出一个带着些许自信、却又不再像之前那样盲目冲动的沉稳笑容,“经过刚才那番生死一线的教训,我也算对西行妖的力量性质和幽幽子大人的情况有了更深刻、更直观的了解,今后自然会更加小心谨慎,时刻保持灵台清明,不会再轻易被其表象所迷惑。至于寻常的麻烦,或是些不知深浅、前来骚扰的宵小之辈,我相信以我和妖忌联手之力,足以应付,绝不会让他们打扰到幽幽子大人的清净。”
紫也在一旁适时地帮腔,轻轻揽住幽幽子纤细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柔声劝道:“好啦,我的傻幽幽子,你就别再固执地拒绝了。这也是妖灵小姐她们经过深思熟虑后自己的选择,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安排。况且,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吗?无论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只要你呼唤我的名字,我就能感应到,会立刻赶到你身边。这是你我之间的约定,永远不会改变。这样,你总可以稍微放心一些了吧?”
在紫的连番劝说和魂魄妖灵的真诚坚持下,尤其是看着妖忌那双虽然还带着些许紧张与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却也有着对稳定生活和新伙伴(或许)隐隐期待的眼睛,幽幽子最终心软了,她那坚固的、由自责与恐惧筑成的防线被这份无比真诚的善意与担当彻底瓦解。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接受了某种新的可能性,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激、愧疚与真诚的关怀。
“那……那就真的……麻烦你们了。”她轻声说道,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对着妖灵和妖忌微微躬身,“如果……如果你们感觉有任何不适,或者任何时候改变了主意,请一定、一定要立刻告诉我,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这里……永远欢迎你们,但也随时可以离开,没有任何束缚。请……务必以自己的安全为重。”
于是,魂魄妖灵与魂魄妖忌这对半灵母子,便在荒废的西行寺宅邸的外围,找到了一间虽然破旧不堪、屋顶有些漏雨但主体结构尚算完好、远离西行妖的独立偏院,定居了下来。妖灵负责起外围的日常警戒与洒扫,闲暇时则继续磨炼自己的剑技,并开始更加系统地指导妖忌剑术与力量的运用,将漂泊中缺失的安稳修炼时光补回来;而妖忌,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挥汗如雨的练剑功课,似乎对打理庭院、修剪那些肆意生长的杂草和枯枝,甚至尝试在远处开垦一小片土地种点什么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小小的、认真的身影时常忙碌在荒草与残垣之间,用他那还不算熟练却异常专注的手法,努力地想要让这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土地的一角,重新焕发出一丝属于生命的、整洁的、欣欣向荣的活力。他偶尔会采一些在废墟中顽强开放的、不知名的野花,小心翼翼地插在母亲整理好的窗台上的一个破陶罐里,为这简陋的新家增添一抹亮色。
至少,幽幽子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而这,或许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