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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京内,原本的宁静被一阵突兀的骚动打破。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避让,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看着一伙明显非京中人士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不顾阻拦,穿行而过。这些人大多身着粗布衣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混杂着兴奋、戒备,甚至是一丝狂热的情绪。他们簇拥着核心一人,虽未持明显兵刃,但那股无形的、混杂着草莽与灵力波动的气息,已足以让寻常百姓感到不安,纷纷躲入屋舍,从门缝窗隙中紧张地窥视。

被众人围在中央的,正是芦屋道满。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尽力用术法熨烫平整的旧狩衣,头发草草束在脑后,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与固执。他面色沉凝,目光扫过那些惊慌躲闪的面孔,嘴角紧抿,显露出内心的不忿与决绝。他身后这群人,便是他这些时日倾注心血、在播磨国及周边地带聚集起来的“播磨流”弟子。人员构成复杂,有心怀朴素的守护信念、渴望学习一技之长以保家园的农夫猎户,也有眼神游移、心思难测、试图借此获取力量或谋取私利之辈。

他们虽未亮出锋刃,阵型也算不上严整,但那股子混杂着不安于室、挑战权威的躁动气息,以及隐隐散发出的、非正统的、略带野性的灵力波动,已让周遭的公卿贵族与平民百姓感到了巨大的威胁。这阵仗,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讲道理的,倒更像是来……掀桌子的!虽然眼下还没见他们动手伤人,可谁又能保证这群情绪激动的“法外之徒”下一刻不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事?

道满深吸一口京中似乎都更显精致的空气,压下心头因再次踏入这权力与规则交织的中心而涌起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不甘,有愤懑,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面对安倍晴明时的底气不足。他运足中气,声音清晰地荡开:“安倍晴明!安倍晴明何在?!我芦屋道满,今日携播磨流众同道,特来向你讨教!”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闻讯赶来、在外围迅速组成松散警戒线的官方人员,他们的服饰整齐划一,表情严肃,与他的“杂牌军”形成鲜明对比。道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与公开的控诉:“我此次前来,只为与他安倍晴明公平一战!若我胜了,阴阳寮必须即刻解除对我播磨流的一切打压、污蔑与歧视!公开承认我流地位!”

这话立刻在围观的稀疏人众中引起一阵窃窃私语的骚动。道满仿佛要将心中块垒尽数倾吐,言辞愈发激烈:“阴阳之术,本是沟通天地、护佑众生之力,凭什么只能由你们阴阳寮独占?只能由你们这些出身高贵、师承名门、锦衣玉食的人习练垄断?天下有心向道、欲以之力守护亲邻者,人人皆有学习的权利!我播磨流广传术法,教予平民自保之力,使其面对妖邪不再只能跪地哀求或倾家荡产求告无门,何错之有?!”

他甚至激动地挺直了脊背,脸上显出几分自得与坚信:“自播磨流出世、广授技艺以来,各地妖患是否确有减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之情形是否得以稍缓?这些,难道不是我等实实在在的功绩?”——他自然而然地将在星暝暗中影响下、因各方势力微妙平衡而暂时缓和的妖患局势,全都归功于自己播磨流的“威慑”与“实效”了。

随即,他话锋一转,指向变得愈发尖锐,几乎是指着阴阳寮众人的鼻子喝问,声音中充满了质问:“难道就因为我们让地方上某些人少了捞取‘祓魔捐’的机会,断了他们借此盘剥百姓、兼并良田的财路,你们就要对我们赶尽杀绝?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标榜的‘守护秩序’、‘扞卫正道’?!不过是维护你们自家特权与利益的遮羞布罢了!”

这连番质问,掷地有声,句句戳向某些不便言明的现实,引得周围一些围观的平民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暗自点头,显然对此亦有感触。阴阳寮这边,众人脸色愈发难看,尤其是中下层的一些成员,面色尴尬。几位高层迅速交换着眼色,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一位地位颇高的阴阳师忍不住上前,对始终面色沉凝的贺茂忠行低声道:“贺茂大人,此獠猖狂,妖言惑众,聚众闹事,冲击京畿重地,诽谤朝廷命官,其心可诛!观其言行,已与谋逆无异!不如趁其尚未酿成大祸,立刻调集精锐人手,强行驱散,擒拿首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贺茂忠行眉头紧锁,胡须微微颤动。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喧嚣,落在人群中情绪激动、却似乎并非纯粹奸恶之徒的芦屋道满身上,以及他身后那些大多面露惶恐、却又因集体行动而强自支撑的弟子。他阅历丰富,看人自有其准绳,这道满虽偏激狂妄,行事不计后果,宛若野火,但观其言行内核,似乎仍存有一丝以求“公道”为名的赤诚与理想,只是用错了方法,走入了极端,犹如抱薪救火。

“堵不如疏。”贺茂忠行声音低沉,“此人性情偏执,宛若困兽,若此刻强行以力压之,只会激得他及其追随者心生滔天怨恨,日后恐化作燎原之火,做出更极端、更不可收拾之事来。届时,祸患更大,恐伤国本。”

此时,安倍晴明已闻讯赶来。他今日穿着一身浅青色净衣,外罩印有桔梗纹的白色羽织,步履从容沉稳,风姿清雅出尘,与对面道满的落拓激愤形成鲜明对比。他听到师父的话,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如水地看向场中激动不已的道满。

贺茂忠行转向爱徒,眼中带着询问与托付:“晴明,你意下如何?若你应战,有几分把握?若胜,又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他深知此事早已超越单纯的术法较量,更牵扯到舆论风向、人心向背、朝堂博弈以及后续可能引发的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

晴明眸光微闪,略一沉吟,仿佛早已思虑周全,轻声却清晰地答道:“若胜,放。”

贺茂忠行深深看了弟子一眼,见他眼神清明坚定,知其心思缜密,已有通盘考量,便不再多言,只郑重道:“既如此,便由你出面应对。一切小心,务必把握分寸。”他默许了晴明的决定,也将现场处置权完全交给了对方。

晴明越众而出,走向道满。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全场所有的目光,仿佛自带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只见他神色平和,对着道满微微颔首,语气依旧保持着礼节:“芦屋阁下,别来无恙。既然阁下执意要再行比试,以证己道,晴明奉陪便是。地点,依旧选在上次之处,可好?”

道满见晴明如此痛快应战,心中先是微微一松,随即又被上次惨败的阴影笼罩,底气不免有些虚浮,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强硬:“好!就在那里!这次定要与你分个高下,辨明是非!”

然而,就在道满带领众人前往演武场时,他身边一个面容精悍、眼神闪烁不定的弟子悄悄凑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师父,此战关系我播磨流存亡兴衰,不容有失!弟子近日偶得一种上古秘传咒法,能在对决前悄然施为,嵌入对方灵力运转之隙,可干扰其心神,削弱其灵力,甚至……若时机得当,可令其灵力反噬,身死道消!此战关乎大道存续,非是寻常切磋较技,乃是你死我活之道争!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只要最终目的是好的,是为了打破垄断、普惠众生,手段激进些又有何妨?若能一举扳倒这阴阳寮的柱石,正是为我播磨流、为天下寒门修士扬眉吐气,开创万世不易之基业!若再败了,我等可就真成天下笑柄,永无出头之日了!师父,当断则断啊!”

道满闻言,脸色变幻不定,本能地便要斥责:“此举卑劣,暗箭伤人,岂是正道所为?!我播磨流纵使追求实用,也当光明磊落!”他创立播磨流,虽剑走偏锋,追求速成与实效,但心底仍存有不容践踏的底线与骄傲。

那弟子却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立刻换上一副悲愤填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巧舌如簧地继续蛊惑,话语如同毒液般丝丝渗透:“师父!您醒醒吧!您想想那安倍晴明,想想那高高在上、固若金汤的阴阳寮!他们何曾对我们讲过半分‘正道’?他们垄断知识,视我等如蝼蚁草芥,打压异己,何尝有过丝毫手软?他们存在一日,底层之人便永无掌握力量、改变命运之机!永远只能被奴役、被盘剥!我等此举,乃是以小非换大义,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正义!是为了推翻压在所有人心头的大山啊师父!是为了那些求告无门、被妖物侵害、被权贵欺压的万千黎庶!是为了给他们劈开一条生路!功成不必在我,但功成必定有我!此乃大仁大义,岂能拘泥于小节?!”

这一顶顶“大义”、“救世”的高帽扣下来,又精准地戳中了道满内心最敏感、最不甘、最引以为信念的脆弱之处。他被这番似是而非、偷换概念的言论绕得有些发晕,热血上涌,加之对胜利的极度渴望和对再次失败、万劫不复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意志不禁剧烈动摇。他想着弟子口中那“万千黎庶”的苦难,想着“打破垄断”的宏愿,竟鬼使神差地哑声问道:“……那咒法,果真有效?不会……不会立刻致命吧?从何而来?”他终究还是留了一丝余地,试图抓住一根稻草。

“师父放心!此术乃弟子偶然从一深山古洞所得残破古卷中学得,来历绝对隐秘,无人知晓,效果惊人却可控!”对方信誓旦旦地保证,却眼神闪烁,含糊其辞,并未说明具体来源——那实则是他通过隐秘渠道,用播磨流敛聚的部分钱财,从某个专营邪异物品的商人那里换来的、蕴含阴毒邪力的诅咒之物,再配合其上记载的恶咒使用。

道满沉默了,内心如同沸水般激烈挣扎。最终,那“推翻不公”、“拯救众生”的虚幻大义图景,以及内心深处对“成功”的迫切渴望,如同洪水般冲垮了那点残存的底线堤防。他艰难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罢了,便……便依你之言。但切记,万不可伤其性命……制住即可……”他仍在试图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却不知这诅咒的恶毒与反噬特性远超他的想象。

那弟子心中暗骂一声“迂腐”,面上却恭敬应道:“弟子明白,自有分寸,定叫那安倍晴明吃个大亏,却不会真要了他的命!”随即悄然退入人群之中,准备那阴毒的诅咒之法去了。道满甚至不清楚这诅咒具体如何运作,又会呈现何种效果,只模糊地以为是一种强力干扰之术。

旧演武场,四周已被阴阳寮的人员和闻讯赶来的公卿侍卫严密围住,闲杂人等被隔绝在外,气氛肃杀。场中,晴明与道满再次对峙。

贺茂忠行目光如电,在两人尚未正式动手、气机牵引之际,便已凭借其深厚的经验,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极淡极隐晦、却带着不祥污秽气息的黑气,悄无声息地自某个阴暗角落滋生,蜿蜒缠绕向晴明周身。他眉头瞬间拧紧,体内灵力微动,当即就要出声喝破这卑劣行径。

然而,晴明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师父暂且静观。他同样感知到了这缕试图侵蚀他灵台、污秽他灵力的诅咒之力,但其强度与性质,却让他瞬间心生疑惑——这诅咒看似阴毒刁钻,实则外强中干,核心结构颇为粗糙,对他而言,感知清晰且轻易便可化解,似乎……并非真正冲着他来的?更像是一个……陷阱?

就在这时,对面的芦屋道满已积蓄完毕气势,率先发动攻击,指诀引动间,播磨流的术法呼啸而出,声势较之上次更为猛烈狂放,却隐隐透着一股虚浮躁动之感。

晴明心思电转,手下却丝毫不慢,几乎是本能地结出一个反制咒印。这咒印光华内敛,并非针对道满那声势浩大的攻势,而是精准无比地、后发先至地弹向了那缕已然靠近、试图钻入他护身灵气的诅咒黑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

那被反弹的诅咒黑气,并非消散或被驱散,反而像是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与目标一般,猛地调转方向,以远超之前的速度、更强的力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瞬间撕裂空气,没入了正全力施展术法、门户稍开的芦屋道满的体内!

“呃——!”道满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冰寒恶毒的力量猛地侵入经脉,四肢百骸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与极致的虚弱无力之感,眼前阵阵发黑,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他踉跄着倒退数步,勉强以手撑地才未倒下,脸上写满了惊愕、痛苦与难以置信,第一反应竟是骇然看向晴明,嘶声道:“你…你安倍晴明…竟暗中修炼如此恶毒的邪术?!阴阳寮果然藏污纳垢……”

晴明此刻却是心中雪亮,彻底明白了!这诅咒根本从一开始就是针对道满自身设置的!其核心机制并非即时杀伤,而是潜伏性的力量汲取与恶毒反噬!要施展此等针对个人的恶咒,必须知晓目标的准确生辰乃至精血气息……以道满那豪爽粗犷、对所谓“自己人”缺乏基本防备的性格,恐怕早已在平日饮酒畅谈或传授术法时不慎被那心怀叵测的弟子套了去,甚至可能被暗中取走了沾染气息的物件。

“不好!”晴明心中暗叫一声。此刻最重要的是先救人,绝不能让这恶毒诅咒继续侵蚀芦屋道满,否则即便不死,也恐变为废人。但眼下众目睽睽,自己是阴阳寮的代表,肩负维护朝廷颜面与秩序之责,而道满则是公然挑衅、聚众施压的“逆匪”头领,若自己此刻出手相助,不仅会引人非议,授人以柄,更可能被政敌抓住机会,大肆攻击他安倍晴明与“妖流”勾结,甚至质疑自己的立场与能力。

电光石火间,晴明已有了决断。只见他脸上瞬间罩上一层寒霜,厉喝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正义”的愤怒:“邪魔外道,竟敢暗施如此阴损诅咒?真是自食其果,咎由自取!”话音未落,他手中攻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数道破魔符咒如同疾风骤雨般射向身形摇摇欲坠的道满,看似是趁你病要你命,落井下石,毫不留情。

只有道满本人和极少数眼力极高如贺茂忠行者方能隐约察觉,晴明那些看似凶猛致命的攻击,绝大多数都巧妙地、精准地击打在道满周身几处关键的穴位与气脉节点之上。每一击都伴随着一丝极其温和的灵力悄然渡入,并非进行破坏,而是在急速地阻断诅咒的蔓延、化解其毒性、中和那狂暴的反噬之力!同时,晴明身影飘忽不定,看似在强势追击,实则总能在毫厘之间恰好挡住其他可能窥破玄机之人的视线角度,尤其是那些来自皇室与藤原家的监视目光。

道满初时惊怒交加,以为晴明真要趁机下杀手,悲愤之余只想拼死一搏。但很快,他便察觉到体内那致命的虚弱感和狂暴的灵力流失正在被一股外来的、柔和却强大的力量迅速遏制、疏导,一股暖流在受损的经脉中流转,悄悄修复着创伤。他虽性子直拗,却并非蠢人,立刻明白了晴明的真实意图是在救他,以及那诅咒的可怕真相——自己竟被信任的弟子暗中下了如此毒手!一股冰凉的懊恼与后怕瞬间涌上心头,取代了之前的愤怒。

在晴明这“痛打落水狗”的精彩表演下,道满体内的恶毒诅咒被迅速且隐蔽地拔除。最终,晴明一记看似沉重无比的掌风拍在道满肩头,实则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只将他推得倒飞出去,摔倒在地,恰好彻底震散了最后一丝诅咒残留,却并未造成真正的重伤。

道满挣扎着坐起,面色灰败,气息微弱,眼神复杂至极地看了收势而立、面无表情的晴明一眼,其中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浓浓的感激、深深的羞愧、以及对背叛的愤怒与绝望。他哑声道,声音虽低却清晰:“我……输了。心服口服。技不如人,无话可说。所有罪责,我芦屋道满一力承担!与我这些弟子无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倒是硬气,试图保全手下。

而那些播磨流弟子见师父如此干脆利落地落败,一时间群龙无首,有的惊慌失措,有的面露悲愤茫然,竟有几人眼神一狠,身上冒出危险而不稳定的灵力波动,嘶吼着似乎想要冲上来拼命,来个鱼死网破!

“都给我住手!”道满猛地强提一口气喝道,强行压下伤势,怒视着那些冲动的弟子,眼中满是痛心与决绝:“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我播磨流输得起!谁若再敢妄动,休怪我清理门户!”他此刻余威尚在,一声饱含痛苦与愤怒的呵斥,顿时镇住了那些蠢蠢欲动之人,几人身上躁动的灵力渐渐熄灭,面露不甘与绝望。

晴明暗自松了口气,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场边那些隐匿在帘幕车驾后的、来自不同方向的审视目光。见他们并无明确指示传出,显然将此事的处置权完全交给了现场主导的阴阳寮,或者说,交给了安倍晴明。

他略一沉吟,心中已有通盘计较,当下朗声宣布,声音清越,传遍全场:“芦屋道满,聚众闹事,冲击京畿,诽谤朝廷,私传邪术,抗拒执法,罪责不小!然,念其终未酿成更大祸患,斗法之中已受惩戒,亦有悔过之意,现判决如下:首犯芦屋道满,革除一切虚衔,流放播磨国,非有诏令,永世不得踏入京畿地区!其余播磨流一众,即刻遣散,不得再以播磨流之名聚众行事,所授邪异之术,需立誓不再使用!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这判决听起来颇为严厉,流放、禁足、解散流派、禁止使用术法,条条都打在要害。但细品之下,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流放地是道满的老家播磨国,这跟让他衣锦还乡、重起炉灶有多大区别?所谓“永世不得入京”,在当下这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地方豪强时有自专的时代,约束力实在有限。解散流派、禁止使用术法更是空话,人回了老家,换个名头“播磨新流”不能再教吗?只要不再明目张胆打出旗号聚集到京都来,谁又会真的去穷乡僻壤深究?

晴明如此判决,实是经过深思熟虑,权衡了所有利弊。他看得分明,如今的播磨流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早已是一锅煮沸的乱粥,内里不知藏了多少污秽。芦屋道满本人虽走了极端,理念偏激,但心底尚存一丝正气与底线,有他在,播磨流即便行事偏激,至少还能勉强维持住一个大框架,凭借其个人的威望与残留的初衷,压制住门下那些真正心术不正、穷凶极恶之徒,犹如一座虽然摇摇欲坠、四处漏风却仍在勉强发挥作用的镇妖塔。

若是反其道而行之,顺应某些激进意见,当场囚禁甚至格杀道满,看似永绝后患,大快人心,实则等同亲手拆毁了这座破塔。届时,那些被压制许久的恶徒、那些早已对道满“迂腐”教条不满的野心之辈,必将彻底失去束缚,纷纷脱离掌控,流窜四方,仗着那点学来的半吊子邪术为祸人间,打家劫舍,甚至与地方恶势力或妖怪勾结,反而遗毒无穷,给各地治安带来巨大压力。更可怕的是,道满若被杀,立刻会被那些别有用心者塑造成反抗权威、追求“大道”的“殉道者”与“英雄”,给了所有对现状不满者一面鲜明的旗帜,届时引发的模仿效应与动荡将难以收拾,正中幕后某些势力下怀。

如今这般处置,既全了朝廷和阴阳寮的颜面,给了各方一个看似严厉的交代,又实则放虎归山,让道满回去继续“镇着”那个烂摊子,将最大的隐患依旧约束在播磨等地。至于后续播磨流内部是否会自行清理、分化,或是道满经历此事后能否有所醒悟转变,都只能留待时间,徐徐图之了。眼下,稳住大局,避免即刻的、更大的混乱,才是上策。

道满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了晴明的深意与回护之情。他面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叹息,低下了头:“罪人……领罚。”算是接受了这看似屈辱、实则宽大且给了他一线生机的“惩罚”。他手下那些弟子,听闻性命无虞,只是被遣散,大多也松了口气,劫后余生的庆幸压过了其他情绪,哪还有拼死之心。

于是,一场本该血流成河、震动京都的巨大风波,就在安倍晴明这看似雷霆万钧、实则处处留有余地的处置中,悄然落幕。芦屋道满在一众弟子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和少数几个死忠跟随者,被阴阳寮的人象征性地“押送”着,踏上了返回播磨国的“流放”之路。

……

待到京都的骚动逐渐平息,街市恢复往日秩序,安倍晴明心中却莫名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他借故处理公务,独自一人信步于街头,试图寻得这不安的源头。就在这当口,他瞥见两个小小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从一条僻静巷口转出来——走在前头的女孩戴着一顶市女笠,但笠檐下漏出的几缕醒目的紫发,让晴明一眼便认出那是满仲家的文殊酱。而她身旁跟着的那个孩子就显得格外滑稽了:同样顶着一顶过大的市女笠,身上套着件明显不合身、像是大人匆忙改过的宽大衣服,袖子和下摆都长出一大截,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显得笨拙又可爱。

晴明微微蹙眉,光这孩子怎么会独自出现在这里?她身边那个气息不凡、却又透着野性的小男孩又是谁?

他缓步上前,声音温和地唤道:“光小姐?”

正低头和同伴说着什么的文殊酱——光闻声抬起头,笠檐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紫色眼眸,看到是晴明,她立刻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啊,是安倍大人!”她身旁的男孩则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抓紧了光的衣袖,警惕地瞪着晴明,嘴里发出极小的、自以为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问光:“喂,大姐头,这个看起来有点吓人的大叔是谁啊?”

晴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大叔?)

光连忙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金时,示意他别乱说话,然后对晴明介绍道:“安倍大人,他是金时,是……是我的新朋友!安倍大人是很好很厉害的阴阳师哦,上次就是他帮我……呃,帮我们家解决了很大的麻烦。”她及时收住了关于替身和预言的话题。

晴明对着金时微微颔首,目光在他那身不合体的衣服和笠檐下透出的灿烂金发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对两人道:“此处并非谈话之所,近来京中亦非全然太平。若两位暂无急事,不妨随我来。”

光对晴明很是信任,立刻点头:“嗯,好的!”金时见状,虽然还有些懵懂,但也学着光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只是那顶过大的市女笠随着他的动作又往下滑了几分,差点盖住眼睛,他手忙脚乱地扶住。

晴明将两人引至一处较为清静、少有闲人往来的廊下庭园,此处视野开阔,不易被窥探。他这才温声问道:“光小姐,为何独自带着朋友在外游玩?满仲大人可知情?他此刻应在藤原实赖大人府上商议要事才对。”他隐约知道满仲今日的行程。

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小声道:“父亲大人他……还在实赖大人那里说着那些很无聊的汇报啦。我和金时待在屋里闷得慌,就……就偷偷溜出来玩一会儿。”她越说声音越小,似乎也知道自己理亏。

旁边的金时倒是挺起胸膛,一脸自豪地抢着说,声音洪亮:“没错!咱叫坂田金时!是光和欢姐……”他差点顺口说出“是光和欢姐罩着我的!”,话到嘴边猛地想起满仲大人的再三叮嘱,绝对不能提山里和山姥的事,硬生生刹住,憋得脸有点红,含糊地接上,“……是光大姐头的朋友!”

晴明何等敏锐,自然看出金时的欲言又止和光的紧张,但他并未点破,只是语重心长道:“即便觉得无趣,也不该如此冒险独自出行。近日京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未必安全。”他不好明说具体担忧的是什么,或许是残存的播磨流余孽,或许是其他趁乱而动的宵小,亦或是——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光却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不解:“危险?安倍大人,那些闹事的播磨流的人,不是之前已经被打跑了吗?我们来的时候,还看到好多穿着阴阳寮衣服的人从城外匆匆往西边去呢,看起来好着急的样子,难道不是安倍大人您派去追击那些人的吗?”

晴明闻言,神色骤然一凝!

派去追击的人?

他,他的师父贺茂忠行,抑或是师兄,还是阴阳寮内其他位高权重的同僚……在方才那场风波之后,绝无可能在此刻贸然派出大队人手出城“追击”!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此事暂且告一段落,以安抚稳定为主,不宜再节外生枝,扩大事端。芦屋道满已被“流放”回乡,播磨流众也被驱散,此刻派人大张旗鼓地出城,意欲何为?这绝非正常的调令!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晴明的心神,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方才处置播磨流时感受到的那些隐约隐藏在幕后的、来自不同方向的审视目光……

他猛地抬头望向城外方向,脸色微沉,脱口低喝道: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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