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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暝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盘桓在京畿之外一处荒寂的山岗顶端。夜风猛烈,扯动着他额前几缕月光般的银发。一枚剔透如冰的玉石棋子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流转,偶然间捕捉到远处京都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整座都城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上。清冷的月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深邃的暗影,令人无从窥探他此刻的眼神。

“棋子已落,该看他们粉墨登场了。”他低声自语,薄唇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算计的精光如寒星闪烁。“实赖啊实赖,果然咬钩了。可惜,好戏才刚开场…”

他缓缓抬手,掌心向上,一枚幽蓝色的符咒无声燃起,诡异的冷焰在沉沉夜色中格外刺目。“传令近江的‘狼群’,待时机一到,按计划行事。记着,演得真一点,但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弄出人命……”星暝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按规矩处置。”

幽蓝火焰骤然熄灭,化作一缕青烟散去。星暝转过身,目光投向山下茫茫的黑暗,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阻隔,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在夜幕掩护下蠢动的身影。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在他唇边漾开。这场精心编排的棋局,正变得愈发有趣起来。

平安京阴阳寮处,一间烛火摇曳的房间隔绝了外面的肃杀。实赖端坐主位,他脸上的光影被跃动的烛火拉得很长,更添一份凝重。几位重臣屏息垂手侍立。

“诸位,”实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室内空气都凝滞了几分,“昨夜殡宫左近再现妖踪,此事绝非寻常。”他缓缓展开一卷色泽古朴的帛书,上面一枚鲜红如血的印鉴赫然在目——正是已故太政大臣藤原忠平生前所用的印信。“先父慧眼如炬,早有预见,特留此密令:若殡仪期间再生妖异事端,可即刻调回镇守近江、丹波、山城三国边境的精锐阴阳师小队,驰援京都!”

阴阳寮之首贺茂忠行眉头紧锁,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显出深深的忧虑:“左大臣阁下,此事……是否需先行奏明天皇陛下?边境守备干系重大,骤然抽调,万一……”

“贺茂大人!”实赖的声音陡然严厉,径直截断了对方的话,“先父薨逝不过数日,妖邪便敢在停灵重地现身!此乃对藤原家威严的悍然挑衅!若因此惊扰了先父英灵,令其不得安息,这滔天罪责,谁人担当得起?!”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那审视的意味让人心头一凛,“更何况,此乃先父遗命!莫非诸位…是在质疑先父的远见卓识?”最后一句,字字千钧。

众人面面相觑,在这双重压力下,无人再敢出声置疑。实赖这才缓缓收起帛书,沉声下令:“我已遵先父指示,密令近江、丹波、山城三国戍边之阴阳寮精锐,星夜兼程,回防京都!理由么…”他停顿片刻,语气加重,“就以‘护卫先父殡仪圣典,严防妖邪惊扰英灵’为名!” “先父”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将这个理由牢牢钉在了大义与孝道的基石上,无可撼动,“切记,此事务必保密!军国大事,不可不防!”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右大臣藤原师辅的密室内,气氛同样紧张。师辅焦躁地在铺着华贵唐毯的房间内踱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某种强行拔高的“悲愤”:“诸位都已知晓!父亲大人殡仪期间,妖邪频频作祟,气焰嚣张!身为人子,护佑父亲英灵不受亵渎,是天经地义之责!绝不容有失!”他猛地转身,凌厉的目光扫过下首几位隶属他这一派的阴阳寮高层,“自即日起,殡宫范围之内,阴阳寮需增派三倍人手!昼夜轮值,严防死守!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去!”

“右大臣阁下,各处近来皆不太平,妖异传闻四起。若将过多精锐力量皆集中于殡宫一隅,其余区域守备空虚,恐生大乱…”

“大乱?!”师辅一掌重重拍在面前紫檀木的小几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茶水溅出,“还有什么乱子,能比惊扰先太政大臣英灵更严重?!偌大的京都,难道离了那几个人就转不动了?!若在父亲殡仪期间出了半点差池,让妖邪惊扰了灵枢,这个责任,你们谁来担?!谁来担?!”

山岗之上,山风呼啸。星暝听完属下清晰而快速的禀报,唇边那抹了然的笑意更深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大人,”一名气息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夜行忍者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稳定,“藤原实赖已凭借伪造其先父遗令,成功调回京畿边境地区三支精锐。藤原师辅亦施压成功,平安京阴阳寮主力已被迫大量集中于藤原氏势力区域。”

“甚好。那么,轮到我们的‘演员们’上场亮相了。”他抬眸,望向远山之外沉沉的夜空,眼中闪烁着玩味的微光,“动静要大,但分寸……务必拿捏精准。”

阴阳寮主力被抽调的真空地带,星暝精心编排的“英雄救世”剧码,正式开演。

近江国某无名村落外。

清冷的月光下,几只体型异常巨大、毛发如钢针般竖立的“狼妖”显露出狰狞的身影。它们眼瞳在月光下闪烁着非人的幽绿凶光,故意仰天长嗥,凄厉而悠远的嚎叫声撕裂了宁静的夜空,惊得整个村庄鸡飞狗跳。

“妖、妖怪来啦!快躲起来!”惊恐的呼喊划破村庄的宁静。妇人抱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缩进屋内,男人们手忙脚乱地抓起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挡在门前,指尖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三个身着破旧洗白狩衣、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因为星暝特意的空间扭曲,“恰好”出现在了村口。为首的年轻人名叫昌介,眉眼间还带着庄稼汉的朴实,一个月前才刚拜入那个神秘的“播磨流”。他的狩衣下摆甚至还沾着田埂上的泥点,袖口打着歪歪扭扭的补丁,但此刻面对狰狞的狼妖,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毫无惧色。

“妖怪!安敢在此撒野!”昌介一声断喝,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绘制着粗犷扭曲符文的黄纸符咒。他身后的两名同伴也急忙摆开架势,口中念念有词,手指笨拙地结成并不标准的法印。

狼妖们发出威胁的低吼,獠牙在月色下闪着森白寒光,作势欲扑。昌介毫不迟疑,猛地咬破自己的指尖,一股殷红的鲜血涌出,他以血为墨,在符纸上飞速描绘着一个结构奇异、透着蛮荒气息的符文!随即手腕一抖,符纸如离弦之箭射向冲在最前面的那头巨狼!

“天地借法,破邪显正!”昌介大吼出声,符纸在空中“蓬”的一声燃烧起来,化作一团橘红色的火焰,精准地砸在狼妖的肩胛!那狼妖发出一声痛苦而真实的惨嚎,浓密的毛发瞬间焦黑一片,冒出刺鼻的青烟,庞大的身躯踉跄着向后跌退。

另外两个播磨流弟子也各自施展出手段。一个奋力抛出几枚刻着咒文的石子,石子落地即炸开微弱的光芒,阻碍了狼妖的扑击路线;另一个则口中喷出一道细小的、带着硫磺气息的火线,灼烧着另一头狼妖的前爪。他们的法术看起来粗陋不堪,缺乏正统阴阳术的繁复美感与宏大场面,却异常直接有效,充满了某种蛮横的“实用感”。

一番激烈而“险象环生”的缠斗之后,狼妖们似乎终于被这不要命的打法所慑,低吼着步步后退,最终狼狈不堪地掉头窜入了山林深处,只在月光下留下几撮银灰色的狼毛和空气中弥漫的焦糊气味。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妖怪消失,才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巨大欢呼!村长踉跄着冲上前,紧紧握住昌介布满老茧的手,声音颤抖得厉害:“多……多谢几位大师救命之恩!敢问……敢问几位大师出自哪座名山宝刹?我等村民定当铭记大恩,世代供奉!”

“我们是播磨流的修行者。”昌介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水,脸上挤出疲惫却带着自豪的笑容,“师承芦屋道满大人。”

“播磨流?”村民们面面相觑,互相低声询问,显然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

就在这时,一个挤在人群后面的中年汉子突然一拍脑门,激动地喊道:“想起来了!前些天邻村也遭了祸害!也是一伙自称播磨流的大师出手相救!听说他们的法术灵验得很,而且…而且不收钱!分文不取!”

这个消息瞬间在人群中激起更大的涟漪。村民们看向三个年轻人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无比的敬畏和感激。老村长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吩咐:“快!快把村里最好的米酒拿出来!说什么也要好好款待几位救命恩人!”

类似的“英雄事迹”,在星暝大导演的操纵下,于近江、丹波、山城等多地上演。

丹波国,某深山村落。一群背着不知名道具的河童在村中小溪和水田里捣乱。它们不伤人,却专门弄坏田地、砸碎农具,甚至把晾晒的衣物偷走挂在树梢。正当村民们对这些滑溜难缠的妖怪束手无策、气得跳脚时,一队打着播磨流旗号的修行者“游历”到此。他们掏出特制的、散发着刺鼻草药味的符咒点燃,那浓烟似乎让河童极为不适,哇哇乱叫着纷纷跳入水中逃走,水面只留下一串慌乱的气泡。

山城国边境,某饱受惊吓的小村庄。 连续数晚,村外树林里都传出凄厉的怪叫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绿光闪烁。村民们吓得夜不能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求告无门的绝望时刻,几名播磨流修行者闻讯而至。他们在村口点燃一堆篝火,围着火焰跳起一种古朴而充满野性力量的舞蹈,口中吟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词。舞毕,又向四方撒出大量盐和某种特制的灰黑色粉末。说来也怪,当夜林中便寂静无声,绿光也彻底消失。村民们感激涕零,直呼“神技”。

这些经过刻意渲染和口口相传的事件,如同野火般在饱受妖患之苦的乡村间蔓延。“播磨流”这个陌生流派的名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民间崛起。许多村落甚至主动派出人手,跋山涉水去寻找传说中的播磨流大师,恳求他们进驻村落提供保护,成为村民们心中真正的“守护神”。

“星暝大人,第一阶段进展异常顺利。”一名蒙面人无声地出现在星暝身旁,“播磨流的影响力如同滚雪球般扩大。仅近江、丹波一带,已有不下十七个村庄公开宣布,不再向阴阳寮缴纳‘祓魔捐’,转而将钱粮供奉播磨流驻村的修行者。”

星暝背对着汇报者,面朝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听不出喜怒:“阴阳寮那头有何反应?”

“他们已经开始警觉。地方上的阴阳寮分府对播磨流的崛起极为不满,频频指责其‘越界’、‘破坏规矩’、‘所用邪法来路不正’。但因目前京都风起云涌的局面,兼力量抽调严重,暂时无力对播磨流采取大规模镇压行动,只能徒增怨怼。”

“很好。”星暝眼中寒芒微闪,“让我们的‘演员’们再加把火。同时,派人到市井坊间,添油加醋地散播消息——就说阴阳寮为了藤原家的私利,置京都之外万千百姓于不顾!唯有播磨流,才是真正心系苍生、守护黎民的正义之师!”

“是!”蒙面人略一迟疑,还是忍不住开口,“只是大人……我们如此扶持播磨流,是否……养虎为患?待其羽翼丰满,恐难控制……”

星暝发出一声极轻的哂笑,转过身,目光洞穿般地落在对方身上:“播磨流?不过春日野草,看似疯长,实则根基浅薄,一拔即断。芦屋道满那个愣头青,只顾着传授那些速成伤敌的术法皮毛,却忽略了最根本的道义。你看看那些所谓的弟子,有几个是真正能静心修道的?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短期内或可逞凶一时,长此以往,必生内乱,自取灭亡!”

他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更何况,我何时说过要让他们长久存续?待到他们完成搅乱阴阳寮、分化人间势力的使命,自然会有‘清道夫’出现,将其连根拔起,扫入历史的尘埃。”

蒙面人心中一凛,不敢再问,躬身告退。星暝踱步至巨大的平安京地图前,指尖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那象征着人间权力顶点的皇宫之上,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愈发深邃。

京都,星暝布下的另一枚棋子也开始悄然搅动风云。

借助藤原师辅被迫提供的有限“便利”和京都防卫力量的缺口,一小批经过精心挑选和伪装的妖怪,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京都这座巨大的城池。他们严格遵循星暝的严令,绝不进行大规模破坏或杀戮,而是如同最令人烦躁的蚊蝇,进行着精准而高频的“骚扰”。

第一日,东市。 正值午后人流高峰,几个生意兴隆的货摊突然无故倾倒!新鲜的瓜果蔬菜滚落一地,被惊慌失措的行人踩踏成泥。混乱之中,一丝若有若无、绝非人类的气息飘散开来,随即消失无踪。等巡逻队匆匆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的现场和惊魂未定的商贩与市民。

第二日,西坊小巷。 几个晚归的醉汉在幽暗的巷子里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信誓旦旦地哭诉,看到墙壁上浮现出巨大扭曲的影子,还有血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甚至有人赌咒发誓,闻到一股浓重的野兽腥臊味!巡逻的阴阳师很快封锁了小巷细细勘察,除了几缕淡得快散尽的妖气,一无所获。

第三日,某条僻静的街道拐角。 一队阴阳师正例行巡逻,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阴影中猛地窜出一个模糊扭曲、仿佛由烟雾组成的诡异身影,与领头的阴阳师擦肩而过!那阴阳师反应极快,手中符咒瞬间亮起!但那烟雾身影更快,在符咒灵力爆发前的一刹那,身上闪过一道诡异的银光,“噗”的一声如同气泡般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原地一丝淡淡的灵力波动和被法术余波震得倒退几步、一脸惊骇的阴阳师。

这些事件单独来看都不算大案,但累积起来,如同不断滴落的水珠,持续侵蚀着京都居民的安全感。街头巷尾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听说了吗?昨晚二条大街上又闹妖了!好几个人亲眼所见!”

“阴阳寮的人去了又能怎样?还不是扑个空!妖怪影子都抓不着!”

“唉,现在的阴阳寮是怎么了?以前的平安京可不是这样的啊……”

更令人不安的流言开始悄然滋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亲眼目睹诡异的影子从藤原家某座偏僻别院的后门溜出;还有人神秘兮兮地传播,在某个妖怪出没的地点,听到飘忽的低语提到了“那位大人”如何如何……这些流言像长了翅膀,不可避免地飞入了皇宫深院。

年轻的成明端坐在御帘之后,指尖摩挲着一柄镶嵌螺钿的精巧折扇。他脸色阴沉,目光锐利地盯着下方跪伏的心腹侍卫长。

“如此说来,”成明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风暴般的压力,“京都这几日的混乱,当真与藤原家有所牵连?”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侍卫长将头埋得更低:“回禀陛下,目前尚未获取铁证。但流言四起,空穴未必无风。确有数名平民声称目睹妖物自藤原家别院方向现身。而且……”他迟疑了一下,声音更低,“阴阳寮近来的表现……确实异常。他们对这些事件的反应显得迟钝拖沓,甚至有些……某些区域的巡查似乎流于形式,近乎……放任自流。”

成明的眼神瞬间冰冷如刀锋。藤原家长期把持朝政,早已令他如芒在背。如今正值权力交接之际,京都妖氛四起,刺客横行,这让他如何不疑窦丛生?

“难道他们当真敢……”成明没有说下去,但紧握扇柄泛白的手指和眼中翻腾的杀意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时—— “护驾!!!” 殿外陡然传来侍卫凄厉的惊呼和兵刃碰撞的锐响!

成明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道银白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殿中央最明亮的光线下——正是戴着那诡异狐狸面具的“八云白”——他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家庭院散步。

“晚上好啊,天皇陛下。”星暝的声音经过奇特的扭曲,带着多重回响,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嗡嗡作响,“希望我的到访,没有打扰您欣赏月色?” 语气轻松得令人毛骨悚然。

成明脸色瞬间煞白,但帝王的尊严让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恐惧,厉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皇宫禁地!”

“我是谁?”星暝发出一串低沉而诡异的笑声,目光扫过大殿内奢华却冰冷的装饰,“这不重要,当然如果陛下您想知道,告诉您也无妨——记好了——八,云,白……”星暝莞尔一笑,“有人托我给您带个小礼物,顺便…捎句话。”他刻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欣赏着成明紧绷的身体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惶。

“说实话,”星暝忽然用一种闲聊般的口吻说道,满意地看到成明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直接杀了你,或许更省事。”这句话如同冰锥刺入骨髓。“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一种残忍的玩味,“那样太无趣了。我的雇主似乎更享受…慢火煎熬的过程。”他故意让话语充满暧昧不明的暗示。

成明强忍着逃跑的冲动,声音因愤怒而微颤:“你的雇主?是藤原家的人?!”

星暝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低沉笑声:“陛下果然心如明镜。不过…”他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人类的契约对吾辈而言,不过废纸一张。我倒是很好奇,看着一位天皇在无尽的猜忌和恐惧中逐渐崩溃,是何等光景?想必…比一刀砍掉脑袋要有趣得多?”他歪着头,面具后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御帘。

“也许该从您身边的人开始?”星暝的声音如同毒蛇滑过冰冷的石板,“让您亲眼看着那些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遭遇‘意外’?或是让您最信任的股肱之臣,突然拔刀相向?啊…想到您那时脸上的表情,一定精彩绝伦…”他的话语充满了恶意的诱导。

成明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但他死死撑着御座的扶手,维持着最后的威仪:“妖怪!你若敢伤朕臣民…”

“您能奈我何?”星暝毫不客气地打断,声音里充满讥诮,“指望您的阴阳寮吗?呵…”他发出一声嘲弄的嗤笑,“恐怕他们此刻,正忙着…”

就在这时,星暝仿佛侧耳倾听了什么,有些不满地轻啧一声:“啧,来得倒快。扫兴。”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看来今夜只能到此为止了。不过请放心,陛下,我们…来日方长。”话语中的威胁昭然若揭。

星暝的身影开始迅速淡化消散。就在他即将完全融入空气的刹那,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如同被无形之手托着,轻飘飘地从他袖中飘出,不合常理地出现在了成明脚边光洁如镜的御阶之上。

“临别小礼,不成敬意。希望您…看得愉快。”星暝最后的话语如同鬼魅低语,消散无踪。

几乎就在星暝消失的同一瞬间—— “陛下!陛下!!” 贺茂忠行带着一队气息不稳、面色惊惶的阴阳师精锐冲入大殿!灵力激荡的气息尚未平息,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急促的追逐。“您没事吧?那大妖何在?!”

成明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指尖微微颤抖地捡起了那张纸。缓缓展开,目光扫过纸上清晰的字迹。仅仅片刻,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眼中燃烧起冰冷的怒火!

纸上,赫然是一份详细得令人发指的“刺杀天皇计划书”!从人员部署、行动路线、时机选择,到撤退方案,事无巨细!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计划中多次明确提及“藤原家内应”、“藤原府提供掩护路径”、“阴阳寮内部有人接应”等字眼!计划的周密程度令人胆寒,虽然某些部分的详尽程度反而显得像刻意栽赃,但其中夹杂的一些关于宫廷守卫轮换时间、特定区域结界弱点等细节,却真实得可怕!

“贺茂卿,”成明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气喘吁吁的贺茂忠行,“你来告诉朕,为何皇宫重地,守备如同虚设?而阴阳寮的精锐主力……”他猛地将手中的纸拍在御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又都去了哪里?!” 最后一句,已是雷霆之怒!

贺茂忠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狩衣:“臣…臣万死!臣疏于职守!只是京都近日妖异频发,多处告急,臣不得不四处调派有限人手,以致宫中……”

“妖异频发?”成明厉声打断,拿起那张刺目的“计划书”,声音冰冷刺骨,“那朕倒要问问!为何朕听闻,阴阳寮最精锐的队伍,不是派去处理这些‘频发’的妖异,而是被藤原家擅自调去了守护殡宫?!难道藤原太政大臣的灵柩,比活着的天皇、比整个京都的安危更为紧要吗?!”

贺茂忠行猛地抬头,张口结舌,脸色瞬间惨白!这个调令……他当时以为真的是为了防范强大妖物袭击殡宫……可如今看来……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涔涔而下。

成明看着手中这份真假难辨却字字诛心的“计划书”,耳边回荡着那妖怪阴森的话语,再联想到藤原家近来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调动阴阳寮力量守护自家殡宫,京都治安却持续败坏,甚至让刺客堂而皇之地闯入皇宫禁地……这仅仅是巧合吗?

疑忌的毒芽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瞬间长成了参天毒树!

“贺茂忠行!”成明的声音带着冷酷的决断,“朕命你!即刻彻查此事!特别是这份‘计划’之中所涉及的一切!藤原家、阴阳寮内部…朕要知道,这纸上所言,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将那张纸重重丢向贺茂忠行,“查!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贺茂忠行双手颤抖地接住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纸,声音干涩沙哑,背后早已冰凉一片。

当成明天皇在深宫中惊魂未定、疑窦丛生之际,藤原家两兄弟也在不久后收到了这石破天惊的消息。

“什…什么?!有刺客闯入皇宫?!刺杀陛下?!”藤原师辅听到心腹密报,立刻升起不妙的预感,“是什么人?抓到了吗?!”

“回大人,据宫内线报,是一个戴着诡异狐狸面具的妖怪,自称‘八云白’!”心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它……它在陛下面前嚣张至极,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然后……然后留下了一份……一份不知名的纸条!”

师辅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入冰窟!“纸条?什么内容?!”他声音嘶哑地追问。

当听到虽不知内容,但陛下的表现很不平静时,师辅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立刻明白了,自己掉进了怎样一个精心设计的死局!

几乎是同一时间,藤原实赖也得到了大致的情报。实赖面上依旧沉静如古井,但他紧握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暴露了内心的滔天巨浪。

“好手段……好一招一石二鸟!”实赖低声自语,语气中交织着棋逢对手的复杂意味——有对敌人智谋的一丝激赏,更有被彻底算计后的滔天怒意。

那个自号“八云白”的妖魔,不仅成功地在天皇心中种下了对藤原家根深蒂固的猜忌,更给了对方借题发挥的完美借口!

此刻无论他们如何解释、如何自证清白,都难以消除天皇心中那颗名为“叛逆”的种子。即便那份计划书假得漏洞百出,但藤原家最近的所作所为——私自调动守备力量守护自家殡宫,京都却妖氛弥漫、治安崩坏,甚至让刺客大摇大摆地闯入皇宫……这些铁一般的事实,都是无法回避的破绽!

“兄长!大事不妙!”师辅几乎是冲进了实赖的书房,“陛下必然震怒!定会借此良机,对我藤原家大加挞伐,趁机夺权!我们…我们该如何是好?!”

实赖冷冷地瞥了一眼略显失态却很快故作波澜不惊的弟弟,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仿佛要穿透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是否真的藏着勾结妖魔的证据。“现在才知惶恐?早先做什么去了?”他的话语意有所指,毫不掩饰怀疑。

师辅被这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辩解道:“兄长明鉴!我绝无……”

“够了!”实赖厉声打断,“此时再争论是非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应对陛下的雷霆之怒!”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政治家的冷酷与果决:“为今之计,针锋相对并不可取,唯有……以退为进!主动请辞,交出一部分权柄,向陛下…‘表忠心’!”

师辅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兄长:“兄长!这…这岂不是自断臂膀?!我藤原家百年基业,岂能……”

“断臂求生,总好过满盘皆输。还是说你想彻底激化矛盾,让别人摘了桃子?”实赖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刺骨的冷意,“陛下早已不满我藤原家权倾朝野,如今这送上门去的把柄,他岂会放过?!主动退让,尚能保全元气,蛰伏待机……”

一切不出实赖所料。 成明天皇虽无确凿证据证明藤原家与那“八云白”及刺杀计划有直接关联,但“守护宫禁不力”、“擅调戍边精锐,致地方妖患频仍”、“疏忽职守,使京都动荡”等罪名如同量身定做,狠狠地扣在了藤原家头上。

藤原实赖以“京都妖氛四起,身为左大臣难辞其咎”为由,“主动”请辞左大臣之职,以此承担“守护不力”的责任——但毕竟藤原氏家大业大,很快就被成明所“婉拒”了。而藤原师辅也被迫交出了手中掌控的部分要害部门的实权。藤原家这艘巨舰虽未沉没,但船体上已然留下了深刻的裂痕,航速骤减。

最让藤原两兄弟憋闷的是,他们明知自己是被那狡诈如鬼的妖魔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无法将真相公诸于世。那个“八云白”的毒计环环相扣,精准地算尽了人性的弱点与政治的规则,将他们的每一步反应都囊括其中,让他们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蛾,挣扎只会越缠越紧。

“好一个妖魔…”实赖独自站在尚存余威的府邸高阁之上,望着京都上空阴沉压抑的天穹,喃喃自语,“不仅武力通玄,连这翻云覆雨、算计人心的权谋之术,亦如此可怕……凡人,真能与之抗衡么?”

……

与此同时,在京都之外,星暝的棋局依旧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或许是因为播磨流的名声开始在播磨国以外的区域传播,其与阴阳寮的矛盾日益公开化和尖锐化。阴阳寮主力被政治内斗和京都漩涡牢牢牵制,地方上播磨流的势力趁机急速膨胀。越来越多的乡村开始将钱粮供奉给进驻的播磨流修行者,视其为真正的保护神。

这无异于在阴阳寮赖以生存的根基上狠狠砍了一刀!地方上的阴阳寮分府再也无法容忍,开始采取强硬措施——抓捕散播播磨流“邪说”之人,驱逐驻村播磨流弟子,甚至在某些冲突激烈的区域,爆发了小规模的武力对抗。

星暝乐见其成,甚至暗中火上浇油。他派遣手下伪装成狂热的播磨流弟子,“袭击”阴阳寮的哨所;又或者冒充阴阳寮的执法者,“镇压”播磨流的集会点。双方的仇恨如同被泼了油的干柴,熊熊燃烧起来。

“让他们斗去吧。”星暝翻阅着各地如同雪片般飞来的冲突报告,嘴角噙着冷酷的笑意,“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外部的敌人还在虎视眈眈,内部的敌人就已迫不及待地要割断彼此的喉咙。”

然而,他并非完全放弃对播磨流的“支持”。在某些地区,当某支播磨流小队真的陷入官军的围困而岌岌可危时,总会有“意外”发生——或是山林中突然滚落巨石阻断追兵,或是追捕者的马匹集体受惊,或是关键人物“凑巧”中了某种让人浑身无力的毒素……总能让播磨流的人绝处逢生,负伤遁走。这些“巧合”次数多了,甚至让一些播磨流底层弟子坚信,有“山神”或“师父大人”在庇佑着他们,更加坚定了追随播磨流的信念。

星暝的算盘打得很精:既要让播磨流这把“野火”与阴阳寮这捆“干柴”烧得足够旺,烧到两败俱伤;又要确保播磨流在彻底燃尽之前,有足够的力量持续牵制、消耗阴阳寮分散在各地的力量。

“大人,我们这般两面煽风点火,是否…太过弄险?”一位手下看着星暝稳操胜券的模样,忍不住小声提醒。

星暝轻笑一声,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山岭:“火候到了,废铁也能炼成精钢。播磨流就是那团烈火,烧得越旺,烧掉的东西就越多。我们要做的,只是在它烧无可烧、行将熄灭之际,及时抽走柴薪,再泼上一盆冷水罢了。”他眼中闪烁着洞悉人性的幽光,“人类的猜忌、贪婪和恐惧,才是最好的助燃剂。只需稍加点拨,他们自己就会把这片林子点燃。”

正如星暝所料,京都的政局因这场惊天刺杀未遂事件,发生了深刻而微妙的变化。

成明天皇虽然成功打压了藤原家,夺回部分权柄,但内心并未感到丝毫安稳。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妖怪如同梦魇,话语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藤原家是否真的参与其中?阴阳寮内部是否真有叛徒?下一个目标会是谁?这些问题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夜不能寐,杯弓蛇影。

藤原家虽遭重挫,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实赖与师辅这对兄弟,即便彼此心中疑窦暗生,但在面对其他势力步步紧逼的外部压力下,又不自觉地放下嫌隙,暗中联手,如同受伤的猛兽般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着反扑的时机。藤原家这棵巨树,根系远比显露的枝干更为庞大。

阴阳寮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与分裂境地。既要疲于应对京都日益诡谲复杂的政治漩涡(夹在藤原家和天皇之间),又要分神镇压地方上如野火般燎原的播磨流势力,还要承受因不知为何又突然转性,主动发起挑衅的妖怪势力。左支右绌,元气大伤,其作为秩序守护者的威望和力量,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和削弱。

这一切混乱、猜忌、分裂与内耗的源头,都指向了那双在幕后拨动风云的手。

星暝静静地立于山巅,俯瞰着远处那座笼罩在不安与猜忌之中的城市。初升的朝阳为平安京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却无法驱散那萦绕其上的阴霾。

“水已搅浑。接下来,”星暝的唇角缓缓扬起,那笑容在晨光中显得神秘莫测,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该是……”

这时,藏在他袖中的通讯符隐隐有了动静。星暝粗略一看,眉头立刻锁紧了——是饭纲丸龙那边以千早的名义发来的急报。他心里咯噔一下,这光景传来消息,八成没什么好事。

他刚想细看内容,身旁的空气就像一幅被无形之手撕开的画卷,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熟悉的隙间。八云紫从那深邃的裂缝中侧身滑出,合拢的洋伞尖轻轻点地,脸上挂着那抹惯有的、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

“哎呀呀~”紫用折扇掩着唇,眼角弯弯,“瞧瞧这是谁呀?这不是我们那位运筹帷幄、把京都那群家伙耍得团团转的大忙人小星暝吗?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呢,连咱看了都要佩服几分哦?”

星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少来这套!还不是你这老太婆,动不动就躲进隙间里睡大觉,把所有麻烦事都丢给我!害得我东奔西跑,劳心劳力,头发都愁白了。”他敏锐地察觉到紫那戏谑笑容下隐藏的一丝不同寻常,语气沉了沉,“……你特意跑过来,总不会就为了说这几句风凉话吧?让我猜猜——千早急着找我,和你要说的事,是同一件?”

紫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了些,多了几分正色:“嗯。看来你也收到风声了。那我就直说了——灵梦那孩子,现在人在永远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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