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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宫之内,肃杀之气。 唯有长明灯混着诵经声响,火苗在幽暗中微微跳动,将跪坐守灵之人模糊的身影投映在挂满白幡的墙壁上,拉长又缩短,扭曲不定。浓郁的薰香,混合着昂贵的沉香木与某种刺鼻的药草气息,霸道地填充着每一寸空间,试图掩盖棺椁中散发出的、更为原始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味道。

藤原师辅与他的兄长——左大臣藤原实赖,以及藤原忠平一脉的其他嫡系和近支子弟,皆身着染墨般深沉的丧服,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之上。他们的背脊挺得笔直,姿态无可挑剔,如同庙宇中供奉的木雕神像,无声地守护着屏风后那位已然冰冷的庞然大物——藤原忠平。这位曾经一言可决生死、翻手间搅动天下风云的关白太政大臣,此刻阖上了那双曾洞悉无数阴谋诡计的眼眸,只剩下永恒的沉寂。权力的巅峰,终究无法逾越生死的界限。

表面望去,藤原家这艘巨舰似乎依旧坚不可摧。皇宫深处,稳居中宫的藤原稳子,终究是藤原家血脉浇灌出的花朵,天然是家族最坚实的壁垒。年轻的成明陛下尚未彻底亲政,那至高无上的权柄,暂时还由藤原家代为执掌。朝堂之上,从掌控机要的纳言、参议,到手握实权的地方国司,密密麻麻编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网线上缀满了藤原家的门生故吏、姻亲党羽。左大臣实赖,位高权重,素有沉稳持重之名;右大臣师辅,亦是精明强干,兄弟二人同列朝班之首,仿佛一根藤上结出的两颗硕果,足以稳住这新旧交替之际的任何风浪。

然而,师辅的心底,却如同这殡宫般幽暗冰冷。他太了解自己的兄长实赖了。那张敦厚方正的面孔下,隐藏着比他更为深谙、更为老辣的权术手腕。平日里兄友弟恭,言笑晏晏,可一旦涉及核心利益,实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便会瞬间敛去所有温度,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出手更是精准无情,不留余地。更何况,左大臣之位天然便压右大臣一头!论年龄,实赖居长;论资历,实赖亦早他一步踏入权力圈。父亲生前那些隐形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政治遗产——那些盘根错节的人脉、那些深埋于各处的暗桩、那些足以左右朝议的“公卿清议”——必然会如同百川归海般,优先流向实赖那头!凭什么?!仅仅因为他比自己早出生那么几年?!这如鲠在喉的不甘,日夜啃噬着师辅的心。

他不由得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光景,病榻前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老人枯槁的手紧紧抓住锦被,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可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瞳孔,却异常清明,仿佛能穿透人心,将他们兄弟几人内心那点隐秘的算计看得清清楚楚。他艰难地喘息着,一字一顿地告诫,声音虽破碎,却重若千钧:「藤原家……内部……纵有龃龉,亦属……家事!面对外敌……源、橘、平……那些虎视眈眈的饿狼……务必……铁板一块!绝……绝不能显露一丝裂痕!否则……便是……自取灭亡!」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师辅在心中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他精通史书,深谙权谋,这道理他岂会不懂?正因为懂,那份被硬生生压下去的不甘才更加灼热,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时刻寻找着喷发的裂隙。他不想做那只被钳住的鹬,更不想做那只被啄食的蚌!他渴望成为那个稳坐船头、坐收渔利的渔翁!

守灵的时光被无限拉长,枯燥的礼仪、压抑的气氛以及对未来的焦虑,几乎榨干了所有人的精力。师辅感到小腹一阵隐隐的胀痛,他极力维持着面上的肃穆,不动声色地向兄长实赖及其他人微微颔首示意,随即以一种符合贵族礼仪的、极为缓慢而谦恭的姿态,弓着背,脚步轻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灵堂。

殿外的夜风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和肺腑,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却也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快步走向偏僻处解决内急,温热的液体排出,带走了一丝身体的紧绷感。他整理着丧服宽大的袖口和下摆,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庭院角落用作点缀的一丛茂密虎杖。视线掠过时,动作却骤然停滞。那丛虎杖投下的阴影……似乎过于浓重了?而且……就在刚才那一瞥间,那阴影的边缘,仿佛极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是守夜带来的疲惫,导致自己眼花了?还是这殡宫附近阴气太重,自己产生了幻觉?

然而,自从经历过上次那场如同梦魇般的“拜访”——那个自称“八云白”的妖怪借着百鬼夜行的势头,带着刺骨的杀意毫不掩饰地对他进行威胁——师辅的神经就变得如同惊弓之鸟,对任何一丝异常都敏感到了极点。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停下脚步,面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气音,却带着一种锐利:“何人藏匿于此?出来!” 他袖中的手,已不自觉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短暂的死寂。

然后,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却又清晰得仿佛直接在他颅骨内回荡的声音,从那片阴影的核心处悠然响起:“啧,这份警觉性,倒是比你们府上那些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结界强上不少。值得夸奖一句,右大臣殿下。” 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只是在点评墙上一幅稍显拙劣的画作。

随着这声音,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从那片阴影中“析”了出来,如同浓墨滴入清水又瞬间凝固成形。他就站在距离师辅不过五六步远的地方。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映照着他脸上覆盖的那个狐狸面具——面具的线条异常扭曲,似笑非笑,眼洞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微光,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在月色下略显苍白的皮肤、带着一抹若有若无弧度的薄唇。他身上裹着一袭深得近乎吞噬所有光线的衣物,布料质地奇特,没有任何反光,完美地融于夜色,唯有那突兀的面具和露出的半张脸,昭示着非人的存在。

这个声音!这个面具! 师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巨手狠狠攥住,疯狂地、失序地擂动着,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束缚!是他!那个“八云白”!

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在这举国哀悼、藤原家戒备森严的重地现身?!难道……难道上次未能达成目的,这次是专程来……取他性命的?!在父亲刚刚咽气的夜晚?!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但毕竟政坛沉浮已久、无数次刀尖起舞的经历,早已将某些本能刻入了骨髓。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被一股更强大的求生意志死死扼住!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猛地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强行抽动脸上的肌肉,努力让表情定格在一种贵族面对“非常之物”时应有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节性的惊讶之上(尽管他内心翻江倒海,只想不顾一切地呼喊护卫)。他甚至逼迫自己,对着那非人的存在,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礼仪:“原……原来是尊驾莅临。未曾远迎,失礼了。不知尊驾于此时此地……驾临我父停灵之所,有何……赐教?”

“八云白”——星暝,面具后的目光似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师辅这强撑出来的镇定姿态,喉咙里溢出了一声低沉而短促的轻笑,如同夜枭啼鸣:“赐教?言重了。上次造访贵府,行事有些匆忙,手段嘛……或许略显直接,想必让右大臣殿下受惊不浅,夜不安枕了吧?” 他那“略显直接”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此番前来,特为上次的……些许‘冒昧’,表达一下歉意。惊扰了殿下的清净,望祈海涵。” 那“歉意”二字,说得毫无诚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师辅的心瞬间沉到了万丈深渊。道歉?一个拥有如此诡异莫测、视人间规则如无物力量的妖魔,会为了“惊吓”到他而专程跑来道歉?这比对方直接亮出爪牙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这背后必然隐藏着更为恐怖的目的!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再次抽动,努力向上拉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谦逊笑容:“尊、尊驾实在太客气了。不知者……不怪。况且……那日也……也是在下有所怠慢……实乃我藤原家之过……”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甚至不惜自污家门,只求不要触怒眼前这尊煞神。

“哦?右大臣殿下如此宽宏大量,倒显得我有些小气了。”星暝的语气带着一丝虚伪的赞许,面具下的目光似乎闪烁着狡黠的光,“那么,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或者说,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或许我们可以……重新谈一笔小小的交易?一笔对你我双方,都有莫大好处的交易?”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魔力,如同毒蛇吐信,“我们可以动用一些……超越凡俗的小手段,帮助你得到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那个……真正意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让它不仅仅是你兄长手中的玩物?甚至……确保你的血脉,在未来也能如同磐石般,稳稳地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无人可以撼动?”

藤原师辅内心稍稍动摇,脸上竭力维持着困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听不懂”,声音带着贵族特有的矜持和警惕:“尊驾此言……恕在下愚钝,未能领悟……其中深意?”毕竟他也不是没与这些妖魔合作过,尽管结果大多是不尽人意——但这一次,他总觉得,对方是带着诚意来的。

“呵呵,何必装糊涂呢?右大臣殿下。”星暝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语气骤然变得锋芒毕露,再无半分虚饰,“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的要求,简单到不值一提。当你坐下那象征至高权力的位置时——” 他做了一个虚握的手势,“只需动用你的权柄,废除掉目前朝廷针对我等族群颁布的所有清剿令、讨伐令,以及那些令人作呕的‘祓禊’高压政策。让人类的地盘……重新对我们敞开怀抱。只要你做到了这一点,并且牢牢地维持住它……” 星暝的声音再次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我们不仅能帮你坐上那个位置,甚至能帮你清理掉你通往权力巅峰之路上……所有碍眼的绊脚石。甚至……更进一步!” 他用词狠辣,“让你的血脉,世世代代,都能沐浴在权力的阳光下!如何?” 他抛出了恶魔的果实。

赤裸裸的勾结!借助妖魔之力,铲除政敌(首当其冲很可能就是他的兄长!),登顶权力之巅,代价是出卖人类的利益,为妖魔大开地狱之门!这是饮鸩止渴!也是前几次他们企图达成的合作目标!

然而……那权力的诱惑是如此甘美,如此真实!师辅毫不怀疑他们确实拥有兑现部分承诺的力量!更让他心脏狂跳的是,对方提出的合作模式——先给予扶持,后收取报酬!这其中的操作空间……简直大得难以想象!如果……如果自己能巧妙地利用对方的力量扫清障碍,登上巅峰,然后再……借助阴阳寮乃至整个朝廷的力量,翻脸不认账,甚至反过来设下埋伏,将这伙妖魔一网打尽……?

这个阴暗的想法刚刚萌芽,甚至还没来得及在他脑中完全成形,星暝那冰冷彻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声音便如同冰锥般刺来:“奉劝殿下,趁早打消那些愚蠢的、关于背叛的念头。如同你们人类常说的,‘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们既能将你捧上云端,自然也有千万种法子,让你摔得粉身碎骨,连同你的血脉后裔,一同化为齑粉!”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残酷和绝对的自信,“对付背信弃义之徒,我们有的是比你们人间最恶毒的诅咒还要彻底、还要痛苦万倍的手段。那种痛苦……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话语中的恶意毫不掩饰。

师辅同样毫不怀疑对方能做到!这绝非虚言恫吓!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丧服下的里衣,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立刻将所有阴暗的算计强行压下,脸上努力维持着顺从和惶恐,沉默着,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在进行着无比激烈的思想斗争。灵堂内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良久,他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干涩嘶哑地挤出几句话:“若……若尊驾真能……助我达成夙愿……此事……确非……不可商议。然……事关社稷安危,牵连甚广,非……非一朝一夕可决……需……需缜密谋划,步步为营……方能……”

“谋划?当然需要谋划。”星暝打断了他带着明显拖延意味的言辞,“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现在,就有一个小小的‘步伐’,需要殿下立刻迈出。以此,作为我们双方合作诚意的基石,也是对你这位未来‘掌舵者’能力的一次小小验证。” 他刻意强调了“掌舵者”三个字。

师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请……尊驾示下。”

“很简单。”星暝的语气轻松得如同在吩咐仆役,“动用你那右大臣的职权威望,在平安京内为我们提供一些小小的‘方便’,协助一小部分……对我们双方合作都‘至关重要’的朋友,悄悄地、不惊动任何人的,进入这座繁华的都城。”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欣赏师辅瞬间煞白的脸色,“放心,他们都很‘守规矩’,不会惹是生非,只是有‘必要’才来。只要他们顺利入城,安顿下来,这第一步就算你完美达成。这,也是你展现价值的第一步。”

“至关重要”、“守规矩”、“必要”这几个词,被他刻意咬得很重。

掩护妖怪潜入京都?!上次百鬼夜行的恐怖景象如同最血腥的画卷在他脑中轰然展开——火光映照下残缺的尸体、普通人绝望的哭嚎、阴阳师燃烧生命发出的最后嘶吼……

“尊、尊驾!此事实乃……实乃……万万不可!京都守备森严,阴阳寮精锐日夜巡视不休,如今更有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大结界,更有天皇陛下御笔亲书命名的‘五芒星’大结界覆盖全城!莫说‘潜入’,便是靠近都难如登天!稍有差池……行藏败露……不止在下身死族灭,便是尊驾的诸位‘朋友’……也恐有灭顶之灾啊!” 他将后果说得极其严重,试图动摇对方的决心。

“后果?”星暝发出一声极其短促、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嗤笑,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和极度的不耐烦,“那是你这位右大臣需要操心的事情!我说了,这是必要的一步!是你证明自己配得上我们投资的入场券!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无法办妥,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能履行后续那些更为宏大的承诺?!凭什么相信你能坐稳那个位置?!”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虽然距离并未缩短多少,但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师辅,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师辅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面具后那双冰冷的、非人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记住!我不是来和你讨价还价的!我给你这个机会,是看得起你!点头,或者……” 他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我现在就去找一个更有魄力、更懂得把握机遇的‘合作者’谈谈。比如……此刻正跪在里面,为你父亲守灵的那位左大臣大人?你觉得,以他的‘雄心壮志’和‘危机感’,他会拒绝这份来自‘非常之力’的友谊吗?嗯?”

最后的通牒! 这赤裸裸的威胁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师辅最敏感的神经上!他毫不怀疑对方有这个能力,也毫不怀疑对方有这个胆量!更让他恐惧到极点的是——如果对方真的去找实赖…… 以兄长那深沉的心机和同样磅礴的野心,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他极有可能……不,是必然会答应!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反过来将自己打成勾结妖魔的叛逆!那他藤原师辅,连同他的子孙,将彻底万劫不复!在权力彻底丧失的恐惧面前,对妖魔的恐惧竟也被强行压了下去!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身体深深地躬了下去,几乎呈九十度,声音带着惶恐的急切和彻底的顺从:“明白了!在下明白了!此事……定当竭尽全力!不惜代价!定……定然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请尊驾务必放心!” 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很好。”星暝似乎终于满意了,语气缓和了一丝,“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具体的时间、地点、暗号以及接应方式……” 他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风中的声音,“稍后自有‘信使’前来告知于你。或许是落在你窗棂的一片特殊脉络的落叶,或许是你杯中茶水无意间形成的漩涡图案……你会知道的。记住,绝对保密。确保我们的‘朋友’如同影子般融入京都,不惊动任何不该惊动的人。” 他顿了顿,像是才想起来,用一种带着施舍意味的口吻补充道,“哦,对了。为了让你调动人马进行‘掩护’行动时显得名正言顺,不至于引起某些不必要的猜疑……比如你那心思缜密的兄长或者阴阳寮的老狐狸们……我会在你刚才停留过的那个角落,留下一缕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气息’,就像……嗯,就像一只最弱小的下位付丧神无意间路过留下的痕迹。这样,你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以‘加强守备、严防宵小妖邪惊扰父亲英灵’为由,‘合理’地调动部分阴阳寮的力量在你指定的区域进行‘严密布防’。怎么样?连借口都替你想得如此周全,够体贴吧?” 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师辅浑身一僵,脑中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明白了对方这“体贴周到”背后深深的恶意——故意泄露一丝妖气,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让他能够光明正大地调动阴阳寮的力量,去执行所谓的“布防”!而实际上,这“布防”恰恰是为妖魔的潜入清除部分障碍、保驾护航!他被彻底当成了提线木偶!这颗棋子,从一开始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还未完全从这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中回过神,只见星暝的身影已经不动声色地撤去遮掩行迹的结界,开始无声无息地向后“融化”,如同倒流的墨汁,迅速融入那片浓重的阴影之中。就在他身影即将彻底消失于黑暗的前一刹那——

嗡……

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非人印记的妖力波动,在空中轻轻荡漾开来,一闪即逝,仿佛幻觉。但对于拥有一定灵力感知、或者事先布设了警戒结界的存在而言,这缕气息虽小,却清晰无比地被捕捉到了!

师辅如同雕塑般僵立在冰冷的夜风中,初秋的寒意似乎已沁入骨髓。屈辱、恐惧、震惊、不甘、以及一种被完全操控玩弄的巨大无力感,如同毒蛇般缠绕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看着那片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虎杖丛阴影,久久无法动弹。直到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成一潭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死水,呼吸也调整得与殡宫内低声诵经的节奏一致,他才缓缓转过身,以一种符合贵族守灵礼仪的、沉重而缓慢的步伐,如同一个真正的孝子,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片弥漫着死亡、香料与更深沉阴谋气息的灵堂。他悄无声息地跪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眼睑低垂,仿佛从未离开过片刻,只是去整理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衣襟罢了。

身旁不远处,藤原实赖依旧闭目跪坐着,神情哀戚肃穆,如同老僧入定,似乎对周遭发生的惊涛骇浪毫无所觉。然而,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光景,就在诵经声告一段落的短暂间隙,实赖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哀伤。他以整理容仪、稍作休息为由,向其他人微微颔首,动作沉稳地起身,离开了灵堂。

他步履沉稳地踱出殿门,走向旁边回廊一处更为偏僻、被高大廊柱阴影完全覆盖的角落。刚站定,一名身穿深石青色狩衣、气息如同磐石般沉稳内敛的中年男子,如同从阴影中凝结出来一般,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无声地躬身行礼,动作流畅精准,如同尺量。这正是藤原家耗费巨大资源秘密培养的心腹阴阳师首领。他没有一句废话,直接从狩衣的宽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异常精巧、边缘流转着微弱光晕的淡金色符纸,双手恭敬地呈上。

“大人,右大臣方才离去处附近,约半盏茶前,确有极其微弱、非京畿地区常见的妖气残留,性质阴冷精纯,非寻常小妖可比。此符纸,是属下布设在殡宫周围的‘影雀’式神,从虚空中捕捉到的‘伴随灵痕’所化。” 对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职业性的凝重。

实赖面无表情地接过符纸。那符纸触手微凉,带着纸制品不该有的韧性。他没有立刻展开,而是指尖悄然凝聚了一丝极其精纯、几乎无法被旁人察觉的淡金色灵力,如同水流般注入符纸中心的隐秘符文节点。符纸微微一颤,仿佛被激活,随即在他手中缓缓自行展开。借着廊檐下极其昏暗的光线,实赖的目光落在符纸上。

符纸的内里,并非寻常符文,而是用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模仿人类孩童涂鸦却又透着森然邪气的墨黑色笔迹,歪歪扭扭地书写着数行文字。内容赫然是如何利用流言蜚语制造舆论压力(诸如散布实赖因不满父亲偏爱幼子而对亡父心怀怨恨)、如何制造意外事故(暗示在实赖必经之路破坏桥梁或使其坐骑失控)、如何利用“妖患”之名进行栽赃陷害(例如在实赖府邸暗中放置妖物物品或伪造书信往来证据)、乃至如何收买其身边心腹下毒暗害的详细计划和煽动性极强的恶毒言辞!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杀机!

阴阳师屏住呼吸,身体微微绷紧,等待着主君看到如此恶毒栽赃后的滔天怒火。

实赖的目光缓缓扫过符纸上的每一个字,脸上的肌肉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只有左侧眼角极其细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然而,出乎对方意料的是,实赖非但没有暴怒,他那紧抿的唇角反而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拉,最终凝固成一个充满了洞悉一切、极其轻蔑、带着浓浓讥诮意味的冷笑。

“呵……” 一声极轻的、如同冰片碎裂般的冷笑从实赖鼻腔中哼出,“如此粗陋不堪、破绽百出的‘罪证’,连乡野间愚夫愚妇编造的谣谚都不如。栽赃者……其智近乎于狌狌。”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话音未落,他握着符纸的掌心猛地向内一合,一股锐利如实质针芒的淡金色灵力瞬间爆发!

嗤—— 一声轻响。

那张材质特殊的符纸,连同上面记载的恶毒栽赃文字,在实赖掌心瞬间化作一小撮细碎的、闪烁着微弱金芒的灰烬,旋即被一阵穿廊而过的夜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抬眼看向一脸惊愕和困惑的属下,语气沉稳而笃定:“若我那弟弟当真愚蠢狂妄到与妖邪勾结,密谋此等弑兄夺位之大事,以其素来多疑谨慎、力求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岂会留下如此愚蠢、如此明显、如同小儿涂鸦般的‘证据’?更不会愚蠢到在自己刚刚离开、护卫森严的内院,就莫名其妙地泄露妖气,主动授人以柄!这岂非自寻死路?无异于在额头上刻字‘我是逆贼’!如此蠢行,岂是藤原师辅所为?”

实赖的目光投向京都沉沉的、星光黯淡的夜空,眼神变得深邃幽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更深层的阴谋漩涡。“这分明是那些潜伏暗处妖物的离间毒计!而且,是极其拙劣、近乎侮辱我等智力的毒计!它们故意留下这破绽百出、逻辑混乱的‘罪证’和这一缕指向明确的妖气,目的只有一个——挑拨离间! 想让我们兄弟之间心生猜忌,互相提防,乃至最终反目成仇,自相残杀!一旦藤原家内部因猜忌而分裂,力量内耗,防备松懈,甚至爆发内斗……京都的屏障便会出现致命的缺口!”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森然的寒意,“到那时,它们真正的獠牙才会露出来!要么,趁此良机,再次发动当初那般席卷全城的‘百鬼夜行’,制造无边杀孽;要么,集中所有精锐力量,突袭我们或是阴阳寮本部中枢,摧毁我们的防御核心,一举瘫痪京都的守护力量!这才是它们不惜暴露行藏也要施展这等拙劣伎俩的最终目的!”

实赖略作沉吟,眼中闪过一丝老辣而决绝的精光:“而既然它们如此处心积虑地布下此局,急切地想看到我们兄弟阋墙、京都混乱……那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投其所好!信之介!”

“属下在!”阴阳师——藤原信之介精神一振,立刻躬身听命。

“你立刻以父亲名义,向近江、丹波、山城国边界地带执行任务的那三支忠于我们一系的阴阳寮队伍发出最高级别的‘玄鸟归巢’密令!” 实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以京都近日妖氛隐现,需即刻抽调绝对可靠之精锐回京加强守备’为公开理由!令他们放下手头一切事务,以最快速度,隐匿行踪,分批潜回京都待命!”

“遵命!”信之介立刻应道。

“他们抵达后,不必进入藤原府邸范围,直接在外围待命!令他们在宅邸外围三百步内的所有关键节点——特别是右大臣方才停留的方位附近——暗中布设最强的‘缚妖金刚界’与‘裂魂离火阵’!结界需叠加三重,符文隐匿,触发机制设为‘感应精纯妖气即发’!陷阱务必狠辣!我要让任何敢于踏入殡宫百步范围内的妖邪,有来无回!” 实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但切记!所有行动务必隐匿!不得有丝毫灵力外泄!不得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阴阳寮的例行巡查队伍!我要让那些妖物以为,我们兄弟已经被成功离间,防御空虚!”

“是!属下明白!定当安排妥当!”

“另外,”实赖补充道,眼中闪烁着更深的算计,“对外,可以适当放出一些风声,就说……右大臣因悲伤过度,身体抱恙,近日府邸访客需谨慎。而我……”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因担忧父亲英灵受扰,寝食难安,亲自坐镇殡宫,寸步不离。懂吗?”

“属下明白!定会让消息‘自然’地传递出去!”对方心领神会。这是要故意营造出藤原家两位核心人物因丧父而状态不佳、甚至可能心生隔阂的假象,进一步麻痹潜在的妖魔,从而引蛇出洞。

信之介再次无声地躬身,瞬间消失于转角处,去执行这至关重要的任务。

实赖独自站在回廊的阴影下,脸上的杀伐决断之色缓缓收敛,重新覆上一层古井无波的深沉。他侧过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殿宇,仿佛落在了灵堂内师辅跪坐的身影上。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疑虑,更有一丝冰冷的、属于政治动物的计算。

弟弟啊弟弟……在这妖魔环伺、权力更迭的紧要关头,你究竟是利欲熏心,真的踏出了那万劫不复的一步?还是同样被这些狡诈的妖魔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了它们棋盘上一枚悲哀而不自知的棋子?

无论如何,这场由妖魔掀起的、裹挟着权力欲望与家族存亡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了帷幕。而他藤原实赖,绝不会被动挨打!他要让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知道,藤原家的根基,绝非几缕妖风和拙劣的离间计就能撼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香料气息似乎也变得清新了些。他重新调整了面部表情,让深沉的哀伤与浓浓的疲惫重新占据主导。随即,他步履沉重而稳健,一步一步,重新走回了那片光明与黑暗交织、死亡与阴谋共舞的灵堂核心。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如山。

……

“哼,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做这个渔翁,都不会是你们兄弟两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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