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东国的普通人而言,这世道本就不太平。妖怪固然凶恶,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剥皮拆骨的手段也不遑多让。即便是这些常人眼中顶了天的人物,遇到更顶天的那几位,照样得夹起尾巴做人。连满仲这样流淌着皇族血脉的人物,也逃不过这一遭。
先前得了安倍晴明的指点,他一边派人四下搜寻能替代小光命格的孩子,一边自己也没闲着,亲自踏上了入京之路。名义上是去攀附藤原氏这棵大树,实际却存了多方探听的心思。接见他的,正是那位新晋右大臣的藤原师辅。场面话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日后定当重用”,可话里话外全是机锋陷阱。满仲生得魁梧雄壮,一副悍将模样,心思却半点不粗。几番言语交锋下来,他便看穿了这位右大臣面善心狠的底子。此人看似处处照拂,实则句句都在引他入彀。真要热血上头投靠过去,恐怕整个家族都会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到那时,就算他父亲经基出面也难挽狂澜。因此,满仲始终没给个准信,只含糊应付过去。探望过父亲,将家中异事和小光的情况略作交代后,他便匆匆返回了摄津国的宅邸。
好消息是,那命格相合、能替小光挡劫的“替身”,竟真的找到了。手下人手脚也利落,掳走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时,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满仲立刻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对外宣称这是自己新得的儿子,名为“赖光”。至于小光,也就是文殊酱,本就深居简出,鲜少与外人接触,知晓她本名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若真有那所谓的人祸降临,这“替身”恐怕就是首当其冲的目标。虽说手段是阴损了些,但在亲生女儿和一个不知何处掳来的婴孩之间,孰轻孰重,满仲心中自有一杆秤。
而事情的发展,正如当初晴明所预言的那般分毫不差。那被称作“灾祸”的阴影,正悄然迫近。
……
摄津国·满仲宅邸深处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沉沉地覆盖着这座显赫的宅院。唯有几处值夜守卫手中的松明火把,在风中摇曳出昏黄而跳跃的光晕,如同黑暗中不安的眼瞳。一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主屋最深邃的檐角阴影之下,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
就在他身侧,一道常人无法察觉的、边缘泛着幽紫色光晕的狭长裂口,无声地悬浮着。那并非自然存在的缝隙,更像是空间本身被撕开的一道伤痕。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无奈的女声,如同耳语般从隙间深处传来,清晰得只容一人听见:“星暝,我想我说过,这种事情,交给我去做就好。”
阴影中的星暝身形不自觉地绷紧了一瞬。他紧抿着唇,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下方的主屋,那里面正传来婴儿微弱的啼哭声——目标就在那里。
“笨蛋……”他喉咙里滚出两个低哑的字眼,带着压抑的烦躁,“……老太婆。”
“星暝?”隙间里的声音微微上扬,似乎对他的称呼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真是啰嗦啊,”星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执拗,“我都说了,我来铲除那个可能的祸根……”
“死脑筋呢。”隙间里的声音——八云紫,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要是你认为我这点觉悟都没有的话……那还是乘早把大结界拆了吧。”
“没办法……”紫的声音停顿了片刻,隙间边缘的幽光似乎也凝滞了一瞬,“不过,我还是会看着你的。”
“……”星暝沉默了几息,目光依旧死死锁着下方,“……随你便吧。”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冈崎梦美那近乎预言的警示。自那之后,星暝心头便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他反复思量过各种对策,譬如在源赖光成长起来后再进行干预或制衡。然而,他却仿佛总能看到一个充满变数和血腥的未来。这个被历史铭刻的名字,仿佛本身就带着不祥的诅咒,其诞生似乎就预示着与星暝所守护之物的剧烈冲突。权衡再三,一个冷酷却看似最“一劳永逸”的方案在他心中成型——从源头掐灭。
唯一的难题,是如何找到那个尚未在历史舞台上显露峥嵘的“源赖光”。为此,他再次请出了拥有不可思议能力的“神秘念写女”……好吧就是又把果果抓出来干活了。然而,最初几次的“念写”结果都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杳无回音。星暝推测,或许是因为目标人物尚未降生。他只能暂且搁置,耐心等待。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念写的结果依旧是一片混沌的空白。星暝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关键。就在这焦灼之际,新的一期《文文。新闻》落到了他手里。其中某篇报道的标题耸人听闻——《惊!皇族后裔喜得贵子,赐名‘赖光’!》,还附带着几句语焉不详的八卦,诸如“此子啼哭如狮吼,未来必非凡品”云云。
星暝的目光死死钉在“赖光”这两个字上,猛地一拍额头:“该死!我怎么没想到!” 源氏本就是皇室成员被降为臣籍后赐予的姓氏!梦美也提到过,源赖光所在的源氏正是后来才被赐予的姓氏!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那个出自六孙王一系的所谓“赖光”,必定就是未来那个凶名赫赫、手上沾染了无数妖怪鲜血的源氏大将!
目标锁定。星暝立刻找到了八云紫进行最后的商议。紫的态度很明确,这种沾染因果、背负业障的“脏活”,理应由她这个操控境界的妖怪贤者来处理。她甚至已经悄然划开了通往摄津国的隙间。然而,这一次星暝却异常固执地挡在了隙间前。
“不,紫,”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次,我来。”
紫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清晰地流露出一丝惊讶。她试图说服他,分析利弊,指出他亲自出手可能引发的不可控连锁反应。但星暝只是沉默地听着,眼神却愈发坚定。
“我明白风险,”他最终说道,目光穿透隙间,仿佛看到了那个懵懂无知的婴儿,“但有些觉悟,不是靠转嫁就能心安理得的。如果连这都不敢承担,那我们所构筑的一切,根基何在?”
紫凝视着他,良久。隙间边缘的幽光无声地流转。最终,她微微阖眼,那无形的隙间并未关闭,只是改变了位置,最终悬在了星暝此刻藏身的阴影旁。
于是,便有了此刻这夜风肃杀、暗影蛰伏的一幕。星暝屏住呼吸,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捕捉着下方宅邸的动向。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夜色中摇曳的光影、远处犬舍偶尔传来的低吠……所有细节都在他感知的罗网中。
赖光似乎是饿极了,哭声又急又响,穿透了寂静的夜,在偌大的宅院里回荡。真正的文殊酱的生母,虽然心里清楚这个倒霉孩子存在的意义就是替自己的宝贝女儿挡灾,但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啼哭,终究是心软了。她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低声哄着,快步走向乳母房间。无论怎样,总不能让孩子饿着。
屋檐阴影下的星暝,脸色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眼神依旧锐利如初。他仿佛一块融入了夜色的冰冷石头,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八云紫的声音再次从隙间里飘出,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神经:
“哎呀呀,这哭声可真够响亮的,听着让人怪不忍心的呢……小星暝,你确定还要继续下去吗?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哦?”
星暝没有回应,只是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一旦迈出这一步,便如同踏上了无法回头的独木桥。但棋局已至中盘,落子无悔。他慢慢地,再慢慢地,将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气息彻底从自身剥离,仿佛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影子,只留下纯粹的杀意与目标。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移动,锐利的目光穿透窗棂的缝隙,捕捉着屋内光影的每一次晃动,寻找着那个稍纵即逝、所有视线完全错开的瞬间。
机会来了!
就在乳母抱着吃饱后似乎安静了些的赖光,背对着窗户轻轻拍抚的那一刻,星暝的瞳孔瞬间收缩。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无需任何多余的动作。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般探出,精准地锁定襁褓中那脆弱生命的中枢神经所在。无形的力量,在微观层面上被瞬间压缩、扭曲,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在婴儿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精确地切断了维系生命的核心连线。紧接着,内部的空间又以一种近乎神迹般的速度复原,抹去了一切物理层面的痕迹,连一滴血珠都未曾渗出。
赖光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原本因吃饱而微微泛红的小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灰白。那刚刚安静下来的小嘴微微张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生命的气息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彻底消散。乳母只觉得怀中的孩子似乎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冰冷,她困惑地低头查看,轻轻摇晃:“小少爷?怎么了?睡熟了?”但无论她如何呼唤拍打,怀中的孩子都再无半点回应。
星暝收回了意念,指尖似乎有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颤抖,但瞬间被他压下。他凝视着屋内那死寂的一幕,心中并无多少成功的快意,反而沉甸甸的。他也知道,历史如同奔流的大河,试图改变其流向,往往徒劳无功。或许扳倒了一个“源赖光”,不久之后又会冒出个“源赖暗”来填补这个位置?那些注定要发生的冲突与悲剧,真的能因一个人的消失而改写吗?可如果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也许历史上那个让无数妖怪闻风丧胆的源赖光所行之事,本就是一连串阴差阳错累积的必然?至少……现在,这个可能性被他亲手扼杀了。
确认目标的生命之火已然彻底熄灭,星暝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打算就此抽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带着点疑惑和稚气的童音,从内院的方向清晰地传来:
“母亲大人?外面……是什么声音呀?赖光弟弟不哭了吗?”
是文殊酱的声音!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星暝的心神。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般瞬间张开,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那声音的主人就在不远处的另一间单独的内室中。让他心头剧震的是,在感觉到那个小女孩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猛烈地冲击着他!他无法具体说出她哪里“不简单”,但她的存在本身,就像黑夜中一颗异常明亮的星辰,散发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这感觉强烈到他无法忽视。
鬼使神差地,星暝放弃了立刻离开的念头。他无声无息地潜行过去,如同真正的幽灵。
“哦?改变主意了?是觉得……斩草要除根么?”
星暝依旧沉默,没有回应紫的试探。他悄无声息地在那间内室周围布下了一层薄而坚韧的空间屏障,将内外彻底隔绝,确保任何声音和动静都不会泄露出去。做完这一切,他才如烟雾般悄然显现在房间内。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那个紫发的小女孩——文殊酱,正背对着他,小小的身体紧绷着,双手紧握着一柄缩小版的木刀。她似乎并非在玩耍,而是以一种极其专注的姿态,对着空气用力地挥砍着。
“呼……哈!”她低喝一声,木刀猛地向前劈出!动作带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专注和力道。紧接着,更让星暝惊讶的一幕发生了——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小小的身体极其迅捷地一个旋身,木刀借着回旋的力量,带着破风声向后横扫!那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能做到的!
“好直觉!”星暝忍不住低声赞叹,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文殊酱猛地转过身,木刀下意识地横在胸前,小小的脸上满是警惕。但她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惊恐尖叫,只是紧紧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声音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好奇:“你……你是谁?哥哥?”
星暝看着这个出乎意料镇定的小女孩,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压下翻腾的思绪,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温和无害的笑容(尽管这对他此刻的心境来说有些困难):
“我么?”他微微歪了歪头,语气带着点故弄玄虚的意味,“我是会给人带来好运的……嗯,某种存在哦?”
“带来好运?”文殊酱的大眼睛眨了眨,警惕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孩童特有的、对神秘事物的向往,“那就是……神明大人?”
“神明么……”星暝轻轻摇头,“我可远远称不上啊……那太遥远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木刀上,“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拿着木刀的小武士?”
文殊酱似乎觉得这个“神明大人”有点奇怪,但还是回答道:“诶?神明大人好狡猾……问人家名字前都不先报自己的名号吗?大家都叫我文殊酱啦。”她说话时,小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嗔怪。
“文殊酱……”星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放得更加柔和,“真是可爱的名字。其实我这次来找文殊酱呢,也是有任务的。”
“任务?”文殊酱的眼睛亮了起来,充满了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任务呢?神明大人也需要做任务吗?”
星暝看着她纯真的眼神,心中某个角落微微一动。他走近一步,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指了指她手中的木刀:“唔……就是想问问我们未来的小武士,文殊酱长大了想做什么呢?毕竟,你的刀法看起来,很不得了呢。刚才那一下回身斩,可不简单。”
文殊酱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蛋微红,但随即挺起胸脯,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我……我想做个……真正的武士!”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武士?”星暝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
“是啊!”她用力点头,“父亲大人说过,武士是最了不起的!可以保护大家,维护正义!”她挥舞了一下小木刀,模仿着想象中的英姿。
“是吗……”星暝的声音低沉了些,“这个理想啊……听起来很威风,但打打杀杀,刀光剑影,一不小心就会受伤,甚至……失去生命。一点都不妙啊。文殊酱就没想过做点别的?比如学学琴棋书画,做个优雅的姬君?”他试图引导。
文殊酱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明亮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失落和迷茫:“可是……我还能做什么呢?父亲大人他……”她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木刀的刀柄,“他天天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说外面危险……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很想出去玩啊,看看外面的花,外面的树,外面的小动物……而不是只能对着院子里的石头挥刀……”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些委屈和渴望。
星暝看着眼前这个被无形牢笼困住的小女孩,听着她话语中那份对自由的向往,一时竟有些语塞。他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有些发紧。
“这样啊……”最终,他只能发出这样一声低低的叹息,“可真是……抱歉啊……”这句抱歉,不知是为她此刻的处境,还是为刚刚他亲手制造的另一个孩子的悲剧。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猛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这声音只有星暝能清晰感知到,那是屏障外传来的、带着恐慌的撞击。
“看来……你的家里人很快就要来找你了呢。”星暝迅速站起身,脸上那点温和瞬间收敛,恢复了之前的疏离感,“看来只能先到这里了。”他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记住,不要把看到我、还有我们说过的话,告诉任何人哦?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不好?”
文殊酱看着这个神秘又有点奇怪的“神明大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写满了认真:“嗯!我记住了!”
星暝不再多言,身影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瞬间在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那层无形的空间屏障也悄然撤去。
就在屏障消失的瞬间,房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文殊酱的母亲满脸泪痕,神色惊恐万状地冲了进来,一眼看到站在房间中央、安然无恙的女儿,紧绷的神经才猛地一松,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对方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文殊酱!我的文殊酱!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刚才……刚才……”
文殊酱被母亲抱得有点喘不过气,但她的脑袋却异常冷静。她敏锐地感觉到母亲的恐慌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自己。她立刻主动开口:
“母亲大人?您怎么了?您刚才说什么呀?我在这里玩木刀呢,什么都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挣扎着,好奇地仰起小脸看着母亲,“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您看起来好害怕的样子。”
母亲看着女儿清澈懵懂的眼睛,想到刚刚发生在乳母房里的恐怖一幕,悲从中来,哽咽着说:“是……是赖光他……他……”
文殊酱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什么。她不等母亲说出那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再次主动开口,脸上适时地露出焦急和担忧:“赖光弟弟?他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很严重?母亲大人您还不快去看看他!快去呀!”她一边说,一边用小胳膊轻轻推着母亲。
女儿的“催促”和“担忧”瞬间转移了母亲的注意力,巨大的悲痛和混乱让她无暇多想女儿此刻略显“成熟”的反应。她下意识地顺着女儿的话:“对……对!要去看看……我的孩子……”她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拉着对方的手,跌跌撞撞地朝乳母的房间跑去。
隐在暗处的星暝,默默地看着对方被母亲拉着离开,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他清楚地看到,这个小女孩不仅守住了秘密,甚至在第一时间就本能地开始引导局面,避免了母亲可能的盘问。这份远超年龄的冷静和应对能力,让他心中的那份“不简单”感越发强烈。
“任务完成,回去吧。”星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对隙间中的八云紫说道。
银光微闪,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宅邸的阴影之中。
等到返回熟悉的地界后,八云紫的声音带着探究,率先打破了沉默:
“怎么?到了最后关头,反而对那个紫发的小丫头心软了?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呢,星暝。”
星暝沉默了片刻,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襟。他没有直接回答紫的问题,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声音低沉:
“……紫,你觉得那个女孩,怎么样?”
“嗯?”紫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语气带着一丝玩味,“那个叫文殊酱的小丫头?资质确实难得,那份直觉和冷静,远超常人。怎么?莫非……”
星暝的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仿佛在凝视着不可知的未来:“我在想……让她以后来接灵梦的班,如何?”
“什么?!”紫的声音明显带着惊讶的波动,“接灵梦的班?成为新的博丽巫女?”她确实被这个提议惊到了。她本以为星暝对灵梦有着近乎固执的守护欲,绝不会主动去想“接班人”这种事情,尤其是在灵梦还如此“年轻”的时候。
星暝没有接关于灵梦的话题,仿佛刻意避开了那个名字可能带来的情绪波动。他继续分析着,语气冷静得像在讨论一件物品:
“你我都看到了,那个女孩绝非池中之物。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特质。尽管我从未听说过历史上有所谓“文殊酱”这号人物大放异彩,但她的潜力,你我都心知肚明。”他沉默片刻,声音带上了一丝冷酷的决断,“如此人物,若不能将其纳入我们的体系,为我们所用,那就绝不能放任自流,任其成为未来的隐患。甚至……我怀疑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源赖光死后,命运之轮运转产生的某种‘纠错机制’。但如果我们能把她变成自己人,引导她的力量,或许……反而能解开这个死结,一劳永逸,两难自解?”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八云紫没有立刻回应,仿佛在消化星暝这个惊世骇俗又极具诱惑力的提议。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她那特有的、带着不明意味的轻笑声,笑声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呵呵呵……有趣,真是有趣的想法呢……”笑声渐歇,她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掌控感,“不过,此事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星暝,先回去吧。今晚……已经够漫长了。”
两人不再言语,身影加速融入夜色,朝着各自该去的方向疾驰。
而此刻,在满仲宅邸那弥漫着悲伤与恐慌的乳母房中,文殊酱正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她安静地看着乳母怀中那个已经变得冰冷僵硬、毫无声息的“弟弟”——那个她真正意义上的“替身”赖光。
小小的孩子心中,掀起的却是远超年龄的波澜。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自称“带来好运”的奇怪少年出现的时间点,也记得他消失后不久,噩耗就传来了。眼前这个婴儿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这绝不可能是意外或者疾病!
“果然……那个‘神明大人’,不是什么好人呢……”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幼小却异常敏锐的心中浮现。她本能地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她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也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冷颤。
然而,紧接着,另一个更复杂的念头又冒了出来。那个“神明大人”……他看着自己挥刀时的眼神,和自己说话时的语气(虽然有点奇怪),还有最后那句带着叹息的“抱歉”……似乎……又并不像纯粹的坏人?甚至,他说要给自己带来好运?
这巨大的矛盾感让文殊酱的脑袋有些混乱。她看着“弟弟”苍白的小脸,最终只是更紧地依偎进母亲的怀里,将所有的疑惑和那点莫名的、对神秘少年的复杂感受,都深深地埋进了心底。她只知道,这个夜晚出现的“神明大人”,绝对不简单,而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将是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秘密。
……
安倍家的宅邸,往日里仆役穿行、略显热闹的院落,此刻却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安倍晴明脚步停在敞开的大门外,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一丝异样的冰冷顺着脊椎悄然爬上——太安静了,静得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捕捉不到。门扉洞开,仿佛一张无声邀请的嘴。
(不对劲……)晴明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符咒。他并非未曾遭遇险境,但自家宅邸如此异常,还是头一遭。他收敛气息,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踏入一片死寂的庭院。阳光依旧洒落,却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寒意,仆人们仿佛凭空蒸发了。
就在他凝神感应四周之时——
“呵呵呵……”
一阵轻笑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如同微风拂过寂静的竹林,带着几分俏皮,几分难以捉摸的熟稔,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晴明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转身,狩衣的袖摆带起一阵微风。(这感觉……?!)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既非纯粹的妖气,也非寻常的灵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这感觉熟悉到令人心悸,却又陌生得如同隔世!他明明从未感受过如此清晰的存在,却莫名觉得这气息像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某个烙印苏醒了?
他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庭院中一棵茂盛的古树之下。
光影在那里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身影如同从水波中浮现般清晰起来。
那是一位少女——或者说,拥有少女姿态的存在。她身姿窈窕,穿着样式古朴却不失华美的和服,纯白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夜色,柔顺地垂落。头顶顶着那对微微颤动、透着莹润光泽的雪白狐耳,以及从身后探出、蓬松柔软宛如云絮的一条纯白狐尾。她的容颜带着非人的空灵,那一双红色的眼睛,此刻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有些失态的晴明。
“晴明,”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近,也更清晰,“不愧是我最爱的晴明呢……这份敏锐,从未让我失望。”
晴明看着眼前这超出常理的存在,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那张美丽得近乎虚幻的脸庞,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那股仿佛心意相通却又遥不可及的悸动……无数混乱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涌、碰撞,最终只化为一个带着巨大迷惑甚至一丝……荒谬感的疑问冲口而出:
“你……不,您……是?”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和迟疑。他甚至无法确定该如何称呼对方。是妖?是神?还是……某种更古老、更不可知的存在?理智告诉他从未见过,但灵魂深处却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见过!一定见过!”。
狐妖少女对他微微歪了歪头,雪白的狐耳也随之轻轻抖动了一下。她的笑容加深了。
“晴明,又忘了我的名字呢……”她向前轻盈地踏出一步,周身萦绕的气息仿佛让空气都泛起涟漪。
“这可不行哦,”她凝视着晴明的眼睛,那对眸子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彻底照亮,“一定要记好哦……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记在心里……但也只能记在心里……”
“……妾身……”
“……葛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