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歪在吱呀作响的破门板上,后腰被木疙瘩硌得生疼也懒得动弹。暮色把妖怪之山的轮廓浸成暗金色,几只晚归的乌鸦扑棱棱掠过茅草屋檐,混着些许令人心颤的叫声。
墙根底下三只小不点排成歪歪扭扭的直线。觉攥着新裁的淡粉襦裙下摆,胸口那只赤红竖瞳正滴溜溜乱转;边上的恋恋揪着黑色圆顶帽的蝴蝶结,浅绿色卷发里还缠着几根魔界裁缝铺的金线;最边上的星焰倒是踮着脚比划身高,还因为自己比古明地两姐妹高了几公分而傻乐。墙角那柄草薙剑跟得了痨病似的,剑身锈渣如同永动机般往下掉,在泥地上堆出个小土包。
自从这两小只被星暝介绍给众人,整个妖怪之山的气氛都透着古怪。往日鬼族摔酒坛的动静变成了闷声碰杯,华扇经过院门总要飞速疾走,连最没心没肺的萃香和勇仪她们都开始抱着酒坛子数数——虽然数到三就不约而同地咕咚灌下一大口。星暝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恍惚间又看见博丽神社的蓝发巫女踮脚擦拭神龛,晨光给她的发梢镀了层金边,木阶上还凝着未干的露水。
“啪!”星暝一巴掌拍在起毛边的门框上,惊得觉和恋恋胸前的竖瞳猛地收缩成针尖。那把破剑倒是机灵,嗖地窜到柴火堆后头装死。
觉突然拽了拽淡蓝色上衣的褶边袖口。这身新衣裳是今早星暝去魔界得来的,魔力丝线裹着单薄身子,衬得她更像株营养不良的丁香。边上的恋恋突然打了个激灵,浅绿卷发里缠着的金线跟着颤了颤——方才星暝脑海里翻涌的焦躁情绪海浪般拍过来,把她胸口的第三只眼刺激得直抽抽。
“我说……”星暝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三个小脑袋齐刷刷仰起来,六只眼睛眨巴得像夏夜流萤(觉之瞳和恋之瞳被遗忘了)。他喉结滚了滚,把莫名冲到嘴边的叹气声咽回去,转而从袖袋摸出包糖丸。
草薙剑突然“嗡”地窜起半尺高,剑尖故意在泥地上划拉出歪歪扭扭的“我也要”。星暝抬脚就踹,靴底在剑身踩出个焦黑鞋印:“吃屁去吧!之前诓我说丹波山有线索,结果连瑞灵的头发丝都没见到!”
觉突然拽住妹妹往后退了半步。她能清晰感知到那些翻涌的思绪——对失踪巫女的揪心像团灼热的火,安置她们的烦闷如同缠脚的藤蔓,还有丝若有若无的……后悔?这情绪烫得她眼中沁出泪花,慌忙用袖口去擦。
“要不……”少年突然打了个响指,刻意锁定的空间波动惊得草薙剑“当啷”撞上柴堆,“你们暂时住到博丽神社去?”他望着神社方向垂落的晚霞,檐角铜铃的幻听混着真实的风声,“情况想必你们也知道……反正现在那边空着。”
觉第三只眼的竖瞳凝成针尖。她能清晰感知到对方思绪里翻涌的蓝发身影——那个总把供果分给村民的巫女,此刻正化作扎在星暝心口的倒刺。
恋恋突然踮起脚,沾着泥印的小鞋在夯土地面碾出小坑:“我和姐姐听您的……不过神社有软垫子吗?上次在山洞里睡到后背都青了……”
“这就带你们过去。”星暝并指在虚空划出银芒,空间裂隙裹着众人瞬间消失。最后一缕暮光掠过空荡荡的院落,只剩草薙剑在泥地上划出的“救命”二字慢慢渗进土里。
博丽神社的铜铃在风中轻颤,褪色的注连绳在星暝眼前晃荡。星焰蹦跳着踩碎几片树叶,黑色小皮鞋尖踢飞块鹅卵石,正巧砸在正壮着胆子探头探脑的草薙剑身上。
“被褥在壁橱,米缸在……”星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着散落在地上的祈福签,突然意识到这些事本该由那位熟悉的金发少女介绍。微风卷着符纸掠过廊下,在觉的第三只眼里映出星暝骤然绷紧的后背。
草薙剑突然“嗡”地窜到供台上,剑身拼命往香炉后头缩。星暝冷笑着一脚踩住剑柄:“敢碰坏半个烛台,就把你熔了打夜壶。”剑身顿时僵成条死鱼,连锈渣都不敢往下掉。
“我去接个人。”少年转身时带起的劲风扫落积灰,“星焰看着她们,顺便教教这把破剑什么叫规矩。”他特意在“规矩”二字上咬了重音,草薙剑立刻朝着星焰发出讨好的嗡鸣声。
银光炸裂的瞬间,恋恋胸前的深蓝瞳孔突然瞪得滚圆。她拽着姐姐的衣角指向虚空:“有星星掉进那个洞洞了!”觉却盯着星暝残留在空气中的焦躁情绪,粉紫色刘海被冷汗黏在额角。
当星暝带着金发少女跨出裂隙时,神社的腐叶都被气浪掀飞。冴月麟的琴匣斜挎在肩头,二胡弦上还沾着唐国的雨露。她琥珀色的瞳孔里蒙着层水雾,眸子扫过神社的狼藉,指尖突然掐进掌心——神龛前未燃尽的线香,还是数天前的模样。
“这就是觉和恋恋,我之前和你说的。”星暝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暂时……”他突然哽住,因为阿麟已经蹲下身。最后泼洒的阳光从她垂落的金发间漏下来,在觉和恋恋眼里碎成星星点点。
“读心很辛苦吧?”麒麟少女的指尖悬在觉的刘海上方,“要听这么多嘈杂的声音……”她忽然从琴匣夹层摸出块饴糖,“尝尝长安西市的梨膏糖?”
觉的眼中突然蒙上水雾。透过对方的内心,她又一次听见没有恐惧的心跳声——就像初春的溪流漫过鹅卵石——可她和恋恋又能读到金发少女意识中翻涌的愧疚,那些自我谴责的念头如同尖刺,比猎户的箭矢更令她颤栗。
“阿麟姐姐!”恋恋扑进对方怀里,眼中的不安转瞬即逝,浅绿卷发蹭得麒麟纹刺绣沙沙作响,“剑先生刚才想偷走供品!”她瞳孔中倒映着草薙剑疯狂摆动的剑身,星焰正拎着它往井口拽。
枯死的栀子花碎片突然从阿麟发间滑落:“要听故事吗?”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金发,“从前有只总觉得自己是位灾星的小麒麟……”
月光从歪斜的树杈间斜斜切进来,给三个身影镀上银边。觉怔怔望着阿麟颤抖的指尖,那些温暖的情绪顺着读心能力淌进来。恋恋突然把深蓝表皮的恋之瞳眯成月牙,这是她诞生以来第一次笑得露出虎牙。
草薙剑趴在井边里装死,剑身却悄悄往众人处挪了半寸。
……
星暝踏进隙间时,正巧撞见紫在逗弄蓝,幼狐站在门外练习着术式。金发贤者指尖绕着发梢,绣着蝴蝶纹的桧扇“啪”地敲在星暝肩头。
“小星暝这回收的闺女都能组个蹴鞠队了。”紫的伞尖戳了戳少年腰眼,“先是小火苗,再是博丽的小巫女,如今连读心的妖怪崽子都往家里领……”
“打住!”星暝拍开扇子,“瑞灵是正经神社继承人,星焰算我的式神……”
“那两个三眼丫头呢?”紫忽然朝星暝弹了粒灰尘,“觉妖怪天生会窥探人心,比山中的魑魅魍魉更讨嫌。”
纸门外掠过妖火的幽光,映得星暝侧脸忽明忽暗。他伸手接住从虚空坠落的茶杯,滚烫的茶水在分子热运动的操控下变得清凉:“她们胸口那只眼又不长我身上。”
“等哪天你被看光了龌龊心思……”紫突然在虚空划出个“危”字,“可别哭着来找咱补窟窿。”
“真到那天——”星暝自然明白八云紫的弦外之音,“我就给她们胸口贴个‘闲人免看’的符咒。”他仰头饮尽冷掉的残茶,喉结滚动时漏出的水珠顺着狩衣领口滑落。
金发的妖怪贤者见星暝铁了心要护那两姐妹,便不再多言:“说正事,前些日子小星暝拜托咱去搜索瑞灵酱的线索……”她忽然嗤笑出声,隙间里掉出个昏迷的阴阳师,“咚”地砸在两人中间。
“小星暝那日踹开安倍家祖宅时,就没发现祠堂供着的牌位不对劲?”紫的伞尖戳了戳阴阳师发青的脸,“朔夜那小子失踪得蹊跷,整个家族却安静得像群哑巴鹌鹑。”
星暝变出根竹枝戳弄阴阳师眼皮:“我当时急着翻卷宗,哪顾得上看那些木头牌子……”话音未落突然顿住——记忆里安倍家确实少了块主位牌匾,本该供奉家主的位置空荡荡落满蛛网。
紫的指甲突然掐住阴阳师太阳穴,幽蓝光晕顺着经络游走。那人突然抽搐着睁眼,瞳孔里浮现出扭曲的符咒纹路:“你瞧,连脑浆子都被搅成浆糊了。”她说着从对方天灵盖扯出团絮状物,半透明的记忆残片里浮现出数十个黑袍人跪拜虚空的画面。
星暝的竹枝“咔嚓”折断:“傀儡术?”
“比那高明得多。”紫吹散掌心的记忆残渣,“这些榆木脑袋里装着两套规矩——明面上是安倍家的忠犬,暗地里……”她突然旋身甩袖,隙间吞掉昏迷的阴阳师又吐出个华服老者,“你问他现任家主是谁?”
“老头,现任安倍家主是谁?”
老者呆滞地张开嘴:“自然是朔夜大人……”
“可他七天前就碎成肉渣了。”
老者布满老年斑的脸突然扭曲,喉咙里挤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朔夜大人正在丹波山闭关……”
紫的桧扇突然展开,扇面映出丹波山崩塌的虚影。老者突然抱头惨叫,七窍渗出黑血在地上打滚。星暝瞳孔微缩——那些血珠落地竟凝成衔尾蛇形,转眼被紫的隙间吞没。
“二十三个。”紫漫不经心地把老者踢回隙间,“从长老到扫地仆役,但凡有点可能性的都试过了。”她突然贴近星暝耳畔,发梢扫得少年耳尖发痒,“你猜怎么着?每个蠢货脑子里供着的‘主子’都不一样——有说是白狐大妖的,有说是唐国仙人的,最离谱的还有个说主子是条会说话的腌黄瓜。”
星暝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幻术能做到这份上?”
“若是幻术倒好办了。”紫的指甲突然刺进星暝手背,在他甩开前又抚平伤口,“那些认知是烙在魂魄里的,就像你非说咸豆花比甜的好吃——”她的神情这次格外严肃,“除非把魂灵碾碎了重组——不过那样和彻底杀死对方无异。”
远处山谷突然惊起群鸟。星暝望着扑棱棱的黑影,忽然想起瑞灵总喜欢路过的鸟儿们自顾自地聊天:“若是掀了安倍家老巢……”
“你当那些黑衣人是摆设?”紫嗤笑着将洋伞扔进隙间,“前日咱掀了他们在近江的据点,你猜密室里藏着什么?”隙间里掉出半截焦黑的式神残肢,断面处爬满蛆虫状的符咒,“连式神都被下了灭口咒,这手笔可比你偷供果高明多了。”她忽地话锋一转,“况且这幕后黑手也非易与之辈,到时候恐怕会在对方手笔下演化为对全人类的战争。”
星暝的指节捏得发白:“若是借师匠的吐真药水……”
“那位月之贤者早试过了。”紫极为反常地叹了口气,“那群家伙刚似乎要说出些什么,就莫名口吐黑血,永琳配了三副药才把他们救回来。”
夜色突然粘稠如墨,星暝望着自己在灯光下的影子,恍惚看见瑞灵提着灯笼走过神社石阶。紫的衣袖拂过他肩头:“眼下倒有个剑走偏锋的法子……”
“……说吧。”
“让那两个觉妖怪去读安倍家祖坟。”紫的伞尖戳破虚空,映出荒草丛生的古坟场,接着转为冥界,地狱的画面,“死人的记忆可没法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