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的船帆消失在水平线后,吴铭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海事院如同一个刚刚启动的精密机器,每一个齿轮都需要他倾注心力去润滑、校准。每日里,案头的公文堆积如山,从沿海各卫所的防务汇报,到市舶司试点港口的税收账目,再到对往来商船纠纷的裁决请示,千头万绪,纷繁复杂。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专注于单一案件的御史,而是必须统揽全局的掌院大臣。这要求他具备更宏观的视野和更果断的决策能力。好在现代项目管理中的统筹规划、优先级划分等思维帮了大忙。他将事务分为紧急重要、重要不紧急、常规事务等几类,分派给各司房处理,自己则牢牢抓住人事、财务、军情等核心环节,确保衙门高效运转的同时,不至于被琐事淹没。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海事院的强势崛起和吴铭的简在帝心,不可避免地触动了旧有利益格局。这一日,都察院内几位与江南士族关系密切的御史,联名上了一道奏章,弹劾吴铭“职掌海事,靡费国帑,苛扰商民,更兼年少气盛,不谙海事,恐致边衅”。
奏章虽未明指吕宋使团之事,但字里行间暗指海事院开销巨大(用于支持使团和加强水师),且政策严苛,影响沿海民生。这显然是保守势力对海事院新政的一次试探性反扑。
弹劾奏章递到御前,朱元璋留中不发,但消息却悄然在朝堂传开。一时间,各种或明或暗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吴铭身上。有为他担忧的,有幸灾乐祸的,更有暗中推波助澜,想借此扳倒这位新贵的。
压力之下,吴铭却异常冷静。他深知,这种攻击在意料之中。他没有急于上疏自辩,而是更加勤勉地处理公务,将海事院近期整顿漕运、平抑沿海物价(打击了部分勾结水师抬价的奸商)、新增税收的成果,整理成详实的数据报告,通过正常渠道呈报。同时,他授意几位支持海事政策的官员,在合适的场合为海事院辩护,强调其对于巩固海防、增加岁入的积极作用。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比拼的是实绩、是圣心、也是朝堂舆论的掌控力。吴铭每日下朝回到海事院,往往已是深夜,还要继续批阅公文,听取各方汇报。徐妙锦见他日渐消瘦,心疼不已,却只能默默备好参汤夜宵,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无后顾之忧。
就在这内外交困之际,南方终于传来了使团的第一批消息!不是通过信鸽,而是由一艘伪装成渔船的接应快船,历经风浪,悄然驶回了宁波港。
消息是加密的,译解后内容简短却至关重要:使团已安全抵达吕宋马尼拉湾,李文昌侍郎已依礼觐见当地实力最强的土王,场面尚算顺利。初步观察,吕宋各方势力矛盾重重,西番(指早期西班牙殖民者)影响力正在渗透,但尚未形成绝对控制。关于“珍珠屿”,土王言语闪烁,似有忌惮,但承认北方海域确有一股“不守规矩”的强大势力活动,其船只偶尔南下劫掠。
更重要的是,侦察快船冒险靠近珍珠屿外围,确认岛上确有新建营垒,望楼林立,戒备森严,远观可见人员操练,规模似乎不小。但未能确认“雾隐”或“星槎”是否在岛,也未发现西番人员直接活动的证据。
消息是好坏参半。好的一面是使团安全抵达,初步站稳脚跟,并证实了珍珠屿的存在和威胁。坏的一面是“夜枭”残党显然已在此地扎根,且实力不容小觑,而吕宋本地形势复杂,可能不利于大明行动。
吴铭立刻将情报密奏朱元璋。他在奏章中分析,眼下不宜轻举妄动,应让使团继续潜伏,一方面加深与土王及其他势力的联系,搜集更多情报;另一方面,寻找机会,对珍珠屿进行更深入的侦察。
朱元璋的回复很快,只有朱笔御批的两个字:“准奏。慎之。”
有了皇帝的明确指示,吴铭心中稍定。他给李文昌发出了新的指令:稳住阵脚,广结善缘,耐心寻找“珍珠屿”的破绽。同时,他加大了对沿海水师的调动,令其在吕宋以北海域进行更频繁的、带有威慑性质的巡航,既是对“夜枭”的压迫,也是对使团的侧面策应。
处理完这一切,已是月上中天。吴铭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书案上,一边是堆积的日常公文,另一边是刚刚译出的密信和南洋海图。他仿佛同时身处两个世界:一个是琐碎却关乎帝国日常运转的朝堂政务,另一个是远在万里之外、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海外谍战。
“这就是cEo的日常吗?”吴铭自嘲地笑了笑,内心oS带着一丝疲惫,“既要处理公司内部管理(海事院事务)和董事会斗争(朝堂攻讦),又要紧盯海外并购项目(吕宋使团)的进展,还得防范竞争对手(夜枭)的反扑。这管理幅度,真是够宽的。”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连接这两个世界的枢纽,是这场跨越海疆大棋的关键执子者。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开始批复下一份公文。窗外的更鼓声,提醒着他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万里之外的海上,风云依旧变幻莫测。他必须保持清醒,等待下一个来自远洋的消息,或是应对下一次朝堂的风波。
等待的日子在繁忙与焦虑中流逝。吴铭如同一个同时照看多个火候的厨子,一边要稳住海事院的日常运转,应对日渐增多的各类涉海事务(甚至包括调解一起因争夺捕鱼海域引发的沿海村落械斗);另一边要紧盯朝堂风向,化解那些针对海事院和他本人的明枪暗箭;最重要的,则是时刻牵挂着万里之外吕宋使团的安危与进展。
期间,又有两批通过信鸽传来的简短密报送达。内容多是李文昌汇报与当地土王、部落首领周旋的细节,以及吕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关于“珍珠屿”,依旧没有突破性进展,只提到其巡逻船只活动频繁,似乎对外界的警惕性非常高。李文昌在密信中表示,正在设法通过贸易接触与“珍珠屿”有间接往来的人,但需耐心和时间。
这一日,吴铭正在与户部官员就新增海关税收的分配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户部想多留,吴铭坚持大部分应用于水师建设和海防),一名亲信长随匆匆入内,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吴铭神色不变,三言两语结束了与户部官员的争论,便立刻返回了海事院的值房。
密信是通过最新返回的接应快船送来的,比信鸽传递的信息详细得多。吴铭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用特制药水显影。信是李文昌亲笔,字迹因船体颠簸略显潦草,但内容却让他精神大振!
信中禀报,使团经过数月努力,终于通过一个与“珍珠屿”有少量药材往来的土着部落,获得了一张极为粗糙、但标注了岛上关键地点的手绘示意图!示意图显示,岛屿中心依山建有一座坚固石寨,疑似首领居所和指挥中心;靠近唯一深水湾澳处,有大型工坊区,终日烟雾缭绕;此外,还标注了几处了望塔、仓库和练兵场的位置。
更重要的是,随信附上了一份根据土着描述、由随团画师绘制的“岛上大人物”画像!
吴铭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张画像。画中人身穿结合了南洋与某种古典风格的华服,面带薄纱,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虽看不清全貌,但那眉眼间的轮廓、尤其是眉梢一颗细微的小痣,竟与之前密室中得到的那幅女子肖像有八九分相似!
就是她!“雾隐”! 虽然依旧蒙着面纱,但基本可以确定,这位“珍珠屿”的首领,就是画中女子,也就是“夜枭”组织的最高头目“雾隐”!
李文昌在信中写道,据土着隐约透露,这位“女首领”极少露面,但威严极重,手下皆称其为“殿下”,似有王室血统。岛上纪律严明,且似乎在大量囤积粮食、火药,并频繁进行海上操练,其志非小。至于西番火器,土着语焉不详,只说见过“喷火的铁管”,但未亲眼见到西番人。
情报虽然依旧未能揭开“雾隐”的全部面纱,但已将其身份、据点、活动意图勾勒得更加清晰!一个拥有(或自称拥有)古三佛齐王室血统的女子,盘踞海外孤岛,积蓄力量,其目的不言而喻——复国?抑或是对大明报复?
吴铭立刻将最新情报整理成紧急密奏,连同那张模拟画像和岛屿示意图的副本,直送大内。他知道,这些信息将直接影响皇帝的最高决策。
果不其然,次日朝会,气氛陡然紧张。朱元璋并未直接出示吕宋来的密报,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是否应该调整海禁国策、有限度开海的问题上。这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保守派官员立刻群起反对,引经据典,大谈“重农抑商”乃立国之本,开海必引倭患、滋奸民、动摇国本。言辞激烈者,甚至暗指主张开海者是“怀揣私利,罔顾社稷”。
吴铭心知,这是皇帝在借机观察朝议,也是在为可能的重大政策转向铺垫和施压。他不能再沉默。出列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彻奉天殿:
“陛下,诸位大人!臣以为,海禁之策,乃特定时势之需。然今时不同往日!‘夜枭’之患,已证明锁国并不能高枕无忧,反使贼寇藏身海外,坐大成患!且东南沿海,百姓依海而生者众,片板不得下海,无异于断其生路,迫其为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反对的官员,继续道:“有限度开海,非为纵容私贸,乃为‘以通制闭,以导代堵’!设市舶,严监管,则可征关税以实国库;兴官营,控航道,则可保海疆安宁;允民有限参与,则可安沿海民心,消弭隐患。更可借此通道,广布耳目于海外,使‘夜枭’之辈再无藏身之所!此乃长治久安之策,非为一时之利!”
他并未提及吕宋的具体情报,但句句紧扣现实威胁和国家利益,逻辑清晰,掷地有声。支持开海的官员(多与沿海利益相关或眼光较新者)纷纷出声附和。
朝堂之上,争论异常激烈。朱元璋高坐御榻,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双方都有些词穷,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卿所言,不无道理。海禁之利弊,朕自有考量。然眼下之急,乃在肃清海患,巩固防务。海事院近来整饬漕运、增加税入、安定沿海,颇有成效。至于开海与否,如何开海,需待海疆彻底靖平,详加筹划后,再行定夺。”
这番话,看似没有明确表态,实则意味深长。既肯定了吴铭和海事院的工作,为开海留下了活口,又将其与“肃清海患”这个当前首要任务绑定,堵住了保守派的嘴。更重要的是,暗示了开海的前提是“海疆靖平”,而这“靖平”的对象,显然包括远在吕宋的“夜枭”。
退朝之后,吴铭知道,皇帝心中已有决断。开放海禁或许不会一蹴而就,但经略海洋、肃清外患的战略方向已经明确。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彻底解决“珍珠屿”的威胁。
他回到海事院,立刻给李文昌发出新的指令:继续潜伏,尽可能摸清“珍珠屿”的兵力部署、物资储备、以及与外界的联系渠道,为下一步的“靖平”行动,做好最充分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