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整栋宿舍楼尚在沉睡,唯有天台的风,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寒意。
一片被扫得干干净净的空地中央,孤零零地摆着一张不知从哪个废弃教室拖来的课桌。
桌上,黑白相框里,陈胖子笑得没心没肺。
而在他身后斑驳的墙面上,四个猩红的大字触目惊心,淋漓的红漆仿佛未干的血迹——悼念陈昭。
那字是林昭亲手写的,用得是广告颜料里最刺眼的那种红。
他本该写“陈胖”,却鬼使神差地落笔成了自己的名字。
他盯着那个“昭”字看了许久,最终没有抹去。
仿佛这场献祭,本就该有他的一份。
苏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梯口,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她没有看那刺眼的灵堂,只是闭上眼,指尖在空中轻轻划过,像是在拨动无形的琴弦。
“你在撒网。”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一张用情绪编织的网。你把疯语的频率,强行调成了哀乐。”
林昭没有回头,左眼中那枚由双环构成的古铜色齿轮,正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缓缓转动。
他能“看”到空气中那些常人无法察觉的、纷乱交错的低语,此刻正被他强行梳理、扭曲,编成一首悲伤的序曲。
“打卡器说,要救他,就得有人真心为他哭。”他声音沙哑,像是裹着砂纸,“可现在这个时代,人心比铁石还硬,连眼泪都成了一种奢侈品。”
唐小满紧紧攥着一叠稿纸,那是林昭昨夜不眠不休写下的《悼亡书》。
她指尖颤抖,因为每一页稿纸的边缘,都沁着暗红色的血丝,显然是书写者过度用力,磨破了指节。
可那血痕下的字迹,却温柔得不像话,记录的全是些微不足道的日常。
“大三那年夏天,胖子偷吃我最后一包泡面,被我追着打了半条街。那天晚上宿舍空调坏了,热得像蒸笼,我俩就裹着一床薄毯子,在阳台上讲了一宿的鬼故事,结果他被自己讲的故事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他还记得我妈的生日,每年都提前一个月提醒我买礼物,有一年我忘了,他用自己攒的钱给我妈买了一条丝巾,骗我说是从我生活费里扣的。”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些会被时光轻易冲刷掉的琐碎。
唐小满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愤怒:“你疯了!林昭!你真觉得靠这些东西,就能让那些冷漠的看客掉眼泪?他们不会共情,只会把你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林昭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她,落在远处医院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层层墙壁,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生命体征日益微弱的胖子。
他轻抚着相框上那张憨厚的笑脸,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不是要让他们为胖子哭。”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我是要让他们,想起自己也曾被人如此用力地记得。让他们想起,自己也曾失去过。”
消息像病毒一样在校园论坛和各种社交群里炸开。
“经管系卷王林昭疑似精神失常,在宿舍楼顶给活人办葬礼”,这个标题迅速登顶校内热搜。
很快,天台上便围满了前来“打卡”的学生。
他们举着手机,像参观什么新奇的景点一样,对着那简陋的灵堂和墙上血红的大字疯狂拍照。
直播软件的弹幕更是刷得飞快,充满了戏谑与嘲讽。
“卧槽,这届的疯批卷王已经卷到这个地步了吗?行为艺术?”
“我赌一包辣条,这哥们儿要么是考研压力太大,要么是表白被拒了。”
“年度迷惑行为大赏,建议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叫‘赛博葬礼’!”
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驻足了片刻。
他是校篮球队的赵炎,向来以阳光开朗着称。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陈胖子那张黑白照片上,或者说,是锁在那件蓝格子的衬衫上。
那件衬衫……和他母亲下葬那天,躺在棺木里时穿的,一模一样。
赵炎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陡然一滞。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挤出了人群。
那背影,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仓皇。
深夜,乌云压城,风声呜咽,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来临。
天台上只剩下林昭一人。
他点燃了第一炷香,青烟袅袅,被狂风瞬间吹散。
他跪坐在一个充当焚纸炉的铁桶前,将《悼亡书》的手稿一页页投入火中。
火光摇曳,映得他原本就瘦削的脸庞更加轮廓分明。
他低声诵读着稿纸上的文字,声音不大,却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加持下,随着风,随着那些被他扭曲的“疯语”,化作无形的声波,悄无声息地渗入附近几栋宿舍楼的每一个角落。
打卡器冰冷的机械音第一次在林昭脑中带上了低频共鸣的嗡嗡声,它正将这些承载着记忆与情感的文字,转化为最原始、最直接的情绪波纹。
“……那天晚上,我们裹着一床薄毯子,在阳台上讲了一宿的鬼故事……”
刹那间,几间宿舍里,几个曾经被疯语侵扰而精神衰弱的学生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们没有听到林昭的声音,耳边响起的,却是早已逝去的亲人临终前的呢喃,是童年时祖母哼唱的歌谣,是某个再也无法重现的午后,挚友在耳边的低语。
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他们的睡衣,一种尖锐而真实的悲伤,毫无征兆地刺穿了他们麻木的心脏。
楼梯口的阴影里,苏慕脸色一变,她能清晰“看”到,以天台为中心,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正在疯狂扩散,所到之处,人们梦境中的情绪壁垒被瞬间洞穿。
“你把疯语当成了情绪的导体!”她急声喝道,“它们会顺着这条路找上你,这种反噬会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
就在这时,对面教学楼的屋顶檐角上,一个黑影悄然浮现。
那人撑着一把老旧的黑伞,明明没有下雨,伞下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他仿佛没有脸,只有一个阴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用七年的痛苦记忆,去换取世人一日的哀鸣?真是笔不划算的买卖。”那个被称为“哀先生”的存在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鄙夷,“不过,如果能将这百人的心碎瞬间炼成一枚‘悲核’,倒也算一份不错的点心,够我吞食十年了。”
话音未落,他抬起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对着虚空轻轻一点。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灰雾从他指尖逸出,如同一条有生命的毒蛇,顺着墙外的通风管道,无声无息地流入了那些刚刚被悲伤侵袭的学生宿舍。
梦境陡然扭曲。
那个刚刚梦到亡母而泪流满面的男生,梦里的母亲突然转过头,脸上带着诡异的冷笑;那个在梦中为逝去爱犬哭泣的女生,梦里的宠物却张开嘴,发出了刺耳的嘲讽。
刚刚萌生出的那一丝真实悲伤,瞬间被荒诞和麻木所取代,化为了嘴角一抹自嘲的冷笑。
“嗯?”正跪在火盆前的林昭猛地抬头,左眼的双环齿轮骤然加速转动,闪过一道妖异的红芒。
他精准地捕捉到了那股侵入的、截然不同的频率。
“有人……在稀释眼泪。”
第七日,凌晨四点。
天台上的香火,已经燃了六天六夜。
市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心电图上那条几乎快要拉平的线,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原本深度昏迷的陈胖子,竟猛地坐了起来!
他的眼神不再浑浊,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昭哥……我好像……听见好多人在哭……”
与此同时,宿舍天台上,林昭依旧跪在焚纸炉前。
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砸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那不是泪,而是从他右耳里流出的鲜血。
连续七天七夜不眠不休,以自身最珍贵的记忆为薪柴,不断燃烧、喂养那些狂乱的疯语,他的身体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脑海中,冰冷的打卡器终于浮现出一行猩红的提示:
“警告:宿主生命体征极度衰弱。检测到微量真情共鸣……已收集‘真情之泪’三滴。”
“任务目标:一百滴。”
“……距离‘逆命’门槛,尚差九十七滴泪。”
三滴。七天七夜的燃烧,只换来了微不足道的三滴。
远处,古老的钟楼上,那座百年未曾出过差错的自鸣钟,在此刻突兀地、沉重地敲响了一下。
铛——
那声音仿佛来自天地的审判,又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回荡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着那一声足以撼动命运的、真正的啜泣。
林昭缓缓抬起头,迎着猎猎作响的寒风,看向那片即将泛起鱼肚白的天际。
他的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倒,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退缩,只剩下燃尽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还不够,远远不够。他想。
那就……烧得再旺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