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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都的秋意,并非寻常的萧瑟,而是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冷。高耸的宫墙,用冰冷的砖石圈起一方凝固的天地,隔绝了外界的鲜活,也囚禁了内部的死寂。檐角的风铎,在呜咽的北风中本该叮当作响,此刻却纹丝不动,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死寂无声。这死寂,沉甸甸地压在宫殿的每一寸琉璃瓦上,渗入每一道朱漆剥落的缝隙。

宫殿深处,丹墀失去了往日的金碧辉煌,染着一层幽暗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色泽。巨大的兽首铜炉蹲踞在角落的阴影里,炉膛内,上好的银炭闷烧着,不见烈焰升腾,只有一种近乎淤血的暗红,红得发乌,如同濒死的心脏在微弱搏动。仅有的几点光点,从炉身繁复的蟠螭镂空缝隙中艰难挤出,像垂死者喉咙里最后几口破碎的喘息,微弱、断续,带着一种绝望的挣扎。

这点濒死的光,堪堪映亮了丹墀之上,晋昭公玄衣纁裳上刺绣的夔龙暗纹。那狰狞的龙首在幽暗中若隐若现,龙身蜿蜒,龙尾则在拖曳的、摇曳不定的光影里诡异地浮动,仿佛真有一条活物,正用冰冷滑腻的躯体,贪婪地舔舐着下方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空气在这里彻底凝结,如同被裹进了巨大的、浑浊的琥珀之中,滞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粘稠的铅块。

叔向垂首立于阶下,脖颈低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背脊弯成一张紧绷的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阶上那道目光的重量,那不是简单的注视,而是如同万钧寒冰悬于脊梁,带着审视、压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不时被炭火毕剥的爆裂声刺破,每一次突兀的炸响,都让空旷殿宇的四壁回荡起一种催促般的震颤,仿佛那冰冷的宫墙也在不耐地催促着什么。

“周室……” 晋昭公的声音终于撕裂了这令人发疯的沉寂。那声音像是从积满铜锈、深埋地底的古老铜鼎深处艰难抠剥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喑哑的摩擦声,刮擦着听者的耳膜,“洛邑沉哑,无声无息,天子莫非当真要与我晋氏割席断交?”他霍然坐直身体,身下漆案的沉重木身随之猛晃,案上那只盛满琥珀色醇浆的青铜酒爵剧烈晃荡,粘稠的酒液在爵腹内激荡,发出嗡嗡的低鸣,如同垂死昆虫的振翅,弥漫开去,更添几分不祥。“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呵!”君王眼底的血丝骤然迸裂,凶光乍现,如同困兽挣脱囚笼的瞬间,但随即又被更浓稠、更阴沉的霾翳席卷覆盖,那凶光被强行压抑,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阴鸷,“寡人要的,是天子的允准,是能引动天下诸侯目光的符命!是那面能披在我晋国刀锋之上的、最后一件礼乐的华衮!”

君王的躯体猛地前倾,阶上浓重的阴影顿时如墨汁倾泻,几乎将阶下躬身如虾的叔向完全吞没。那阴影带着实质般的压力,挤压着叔向的呼吸。

“叔向,”昭公骨节嶙峋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凉的漆案边缘,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压出惨白的印痕,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头捏碎,“你即刻动身,奔赴洛邑。”他的话语如同淬火的刀锋,陡然变得锋利无比,带着一股来自南方湿冷沼泽的腥膻寒意,“去敲打敲打那位龙椅上气息奄奄的老朽!替寡人撬开他那张吝于言辞的口!”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钉入空气,“而后,再疾驱南下!直抵临淄!齐侯吕杵臼……他在那张椅子上,坐得未免太过安逸了。是时候掀开这春和景明的帘幕,让他清醒地嗅闻一番这秋风的残酷了!”

使命如淬毒的匕首,寒芒无声地悬于叔向颈后。那寒意并非来自殿外的秋风,而是源于这金殿深处,源于君王话语中毫不掩饰的野心与杀机。叔向感到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洛邑的王宫,在深秋的暮色中,如同一座巨大的、正在缓慢沉入地底的古老石椁。曾经鲜艳的朱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黝黑糜朽的木胎,如同老人身上溃烂流脓的疮痂。风穿过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的长廊,卷起檐角落下的枯草,瑟瑟发抖的草茎如同老人风中飘摇的最后一件单衣,脆弱得随时会断裂。宫室深处蒸腾出的气息,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衰朽的死亡气息,那是周景王残躯一声声绵长压抑的叹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挥之不去。

叔向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际紧贴着坚硬光滑的砖面,那刺骨的凉意如同活物,丝丝缕缕地渗入肌骨。砖缝里沉积了数百年的、混杂着无数代宫人足迹与尘埃的积尘气,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呛得人心头发窒,喉头发紧。他强迫自己摒除杂念,将晋宫带来的霜雪肃杀之气凝聚于胸。

“臣,晋国下卿叔向,奉寡君之命,敬问天子躬安。”他的声音清越而稳定,如同利剑出鞘,穿透殿中浑浊凝滞的空气,将绛都宫阙的肃杀寒意,直送入这陈腐、衰败的殿堂深处。

重帷深处,骤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如同一个破旧不堪的皮囊被强行灌入了凛冽的寒风,随时可能彻底崩裂。喘息声粗重而艰难,许久,才有一个虚弱至极、却又带着某种沉淀下来、不容亵渎的威严的声音,勉强穿透厚重的帷幔:“晋……侯……有何……见教?”明知故问,是这位垂暮天子仅存的、不得不维持的最后一丝体面,一块摇摇欲坠的遮羞布。

叔向依礼直起上身,挺直腰背,目光锐利如针,隔着重重轻纱薄雾,精准地锁住帷幕后人形模糊的轮廓,仿佛要穿透那层阻碍,直视天子的灵魂:“寡君上承天心,下安黎庶,感念天下纷扰,夷狄窥伺,特择良辰吉日于平丘之地,大会诸侯,盟誓以定鼎天下,共攘外侮,彰明尊王大义于四海!”他语意微顿,殿内陷入更浓的、泛着苦药味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此盟约基石,稳固如山,唯赖天子金口一言钦定,昭告寰宇。此令昭昭,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诸侯必翘首以待天子德音,俯首屏息而遵行!”

他言辞恭敬,壁垒森严,只字不提“天子命令”,只围绕“大义尊王”与“诸侯遵奉皆因天子恩威”展开。然而,帷幕内外,无论是侍立两侧、面如槁木的周室老臣,还是帷幔后喘息的天子,人人皆知那温柔话语深处潜藏的、冰冷如铁的胁迫:晋国要以衰微的王室为旗幡,天子必须为其染血的锋刃,披上这最后一件名为“礼乐”的华贵外衣,为其霸业背书。

漫长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殿堂的咽喉,榨干了所有残存的生气,徒留帷幔在死寂中无声地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鬼魂的低语。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叔向几乎以为天子已在帷幔后悄然逝去,景王似乎耗尽了肺腑所有残存的力气,气若游丝地、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可。”

一字如玺,万钧沉重。当巨大的玉玺被内侍颤抖着捧起,沉重地落在承载着“礼乐征伐自天子之命”字样的帛书上时,那沉闷的触碰感,仿佛不是盖在丝帛上,而是直接砸在了一个辉煌时代的棺椁上,宣告着一个古老秩序的终章。那声音沉闷而冰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无尽的悲凉。

叔向踏出洛邑幽暗如巨兽咽喉的宫门,巨大城垣投下的阴影顷刻间淹没了他单薄的身形。秋末的洛水在城外呜咽奔流,寒气蚀骨,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他低头,凝视着怀中帛书上那枚鲜艳欲滴的朱砂印记。它凝着晋室的意志与周室最后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余温。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他登车坐定,车夫扬鞭,车轮碾过古老的石板大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一路折而向南,直指那繁华似锦却又暗藏杀机的临淄而去。

洛水南岸,郑国的驿道旁,一个歪斜的茶棚在秋风中瑟缩。一群风尘仆仆、满面倦容的商人解鞍暂歇,劣质茶汤的热气混合着汗味和马匹的膻气,在小小的棚子里蒸腾。他们的交谈声嗡嗡入耳,带着市井特有的直白与忧虑。

“……听说了没?晋国的叔向,刚打咱们新郑穿城而过,那车驾疾驰的架势,活像赶着去勾魂索命!”一个头戴破旧葛巾、身材臃肿的商人压低嗓门,唾沫星子随着他激动的言语飞溅,“看那方向,不是去洛邑点卯讨封,就是往齐国砸场子去了!”

邻座一个黑脸汉子,皮肤粗糙如砂纸,闻言狠狠啐了口浓痰在地上:“呸!他晋国的爪子是越伸越长了!如今连天子放个屁都得先朝他们府里响一声?这回怕是又要折腾哪家诸侯了?咱们这夹缝里的小国,日子更难熬了!”

角落里,一个驼背老头慢吞吞地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擦拭着豁口的粗陶茶碗,浑浊的眼珠抬起,扫过众人,声音沙哑如同破锣:“齐侯那边……怕是也要不得安生喽!听说那位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咱们这些夹缝里的鱼虾,就盼着这两条大龙斗狠时,掀起的浪头别太高,别一个浪头拍下来,就拍碎了我们这群蝼蚁赖以活命的破筏子。”他浑浊的叹息声,最终淹没在劣质茶汤升腾起的苦涩热气里,带着无尽的无奈与认命。

马车离开郑境,车轮碾过边界模糊的土路,折向东行。车窗外,田野一片萧瑟,枯黄的苇草在泥沼中无力地摇曳,天地寥廓而悲怆,如同褪色的古画。叔向靠在颠簸的车壁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早已泛黄的竹简,目光却投向虚无的远方,穿透了车帘,穿透了萧瑟的田野。

齐侯吕杵臼,他太了解了。那看似温和仁厚的表象之下,藏着一只蛰伏的、伺机而动的猛兽。此行洛邑虽得一字,但临淄之行,无异于火中取栗,与虎谋皮。更令他忧心的是晋国自身,六卿之间那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如同蛛网上承托的露珠,看似晶莹剔透,实则随时可能因一阵微风而坠落破碎。齐国任何细微的试探与挑拨,都可能成为那阵致命的微风,引发一连串崩塌的连锁反应。他能清晰地嗅到,风中的血腥气正在远方郁积、酝酿。车轴辘辘转动,碾过黄尘古道,也仿佛碾过命运那根早已紧绷欲断的弦,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临淄城宛如一座永不疲倦、沸腾喧嚣的巨大蒸炉。高大的城门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吞吐着川流不息的人马。甫一入城,喧嚣鼎沸的市声便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掀翻。街衢纵横交错,车毂相击,人肩相摩,鼎沸的人声、叫卖声、争执声、车轮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声浪,带着齐国特有的那股张扬肆意、目空一切的活力,仿佛在永不疲倦地嘲讽着外界的忧虑与肃杀。

齐宫大殿,气象恢弘,与洛邑的衰败腐朽形成天壤之别。白玉铺就的台阶光可鉴人,巨大的朱漆殿柱高耸入云,支撑着深邃的穹顶。日光从高阔的琉璃天顶直射而下,明亮、刺目而辉煌,将殿内照耀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无处遁形。

叔向孤身一人,立于殿心空旷处,玄色深衣在辉煌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沉,犹如万顷碧波中一座突兀而孤绝的礁石。齐景公高踞于九重丹墀之上的宝座,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串轻轻晃动,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半幅面庞,只留下那微不可察的上挑唇角,似笑非笑,透着一股冷静到骨子里的揣测与玩味。他身后,肃立着齐国一众卿大夫,如同寂静而茂密的森林,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声的影子,紧紧跟随着殿心那个孤傲的身影。

“奉天子明诏,” 叔向清朗之声在巨大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字字清晰,如金石相击,穿透辉煌的光线,“寡君晋侯,上体天心,下恤黎庶,感念时艰,卜得吉日于平丘,大会诸侯,盟誓定鼎,以匡扶天下,攘除夷狄。特请齐侯拨冗,亲临盛会。” 他双手捧出那份承载着周室玺印的帛书,呈递的动作肃穆如仪,一丝不苟,无声地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力量。

齐景公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寺人躬身趋前,恭敬地接过帛书,呈递御前。景公展开帛书,目光平静地扫过上面的文字,指尖看似无意地摩挲过帛上那枚清晰的、代表着至高无上却又苍白无力的周室玺印边缘。那微翘的唇角弧度似乎深了一分,如同墨滴在清水中缓慢晕开,难以捉摸其真实情绪。“寡人知晓了。”他的语气平滑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不起一丝涟漪。

叔向前踏一步,仅仅一步!整个殿堂的气氛骤然紧绷,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坚硬的琥珀,凝固得让远处侍立的小臣几乎窒息。他身如崖畔青松,挺立如枪,目光锐利如投枪,穿透珠帘的阻隔,直刺宝座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天子诏谕,煌煌如日,天下诸侯,云集响应,应诏如江河赴海,势不可挡。齐侯乃天下股肱,邦国砥柱,此等盟会盛典,关乎社稷安危,天下福祉,岂可或缺?”他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仿佛重锤砸上铁砧,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楔进脚下光洁的金砖地面,“寡君心系天下,殷殷切盼,期!待!齐!侯!大!驾!亲!临!平丘!会!盟!”

“盟会盛典,岂可或缺?寡君殷殷切盼!”每一个重音都如同铁钎凿石,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殿内彻底陷入死寂,连宫门外隐约传来的喧嚣市声都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消散,整个世界只剩下叔向话语的回音在梁柱间碰撞。景公身后那片沉默的“森林”,枝叶悄然拂动,荡起一片压抑的微澜。侍立景公身侧稍后的齐国上卿国弱,眼中寒芒如电,一闪而逝。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刀锋,瞬间钉在了宝座之上,等待着君王的回应。

齐景公缓缓抬起头。冕旒珠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着琉璃顶泻下的天光,形成一片迷离的光晕,进一步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但叔向凭借着锐利的目力和瞬间的直觉,清晰无误地撞上了一束目光——那目光幽深如古井,没有预料中的愠怒或慌乱,反而在一瞬间闪过某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冷的评估,如同冰层下毒蛇骤然亮出的猩红信子,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足以冻彻灵魂。

随即,一声清朗温煦的笑声从高处落下,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哈哈……”宝座上的身影似乎松弛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种过分的、近乎谦卑的温和,“国相言重了!”他手臂随意地挥洒了一下,显得极其自然,“寡人素来忧心天下动荡,黎民疾苦,不过前些时日偶与贵国行人闲谈几句,随意说说罢了。”轻描淡写,如同弹去华贵衣袍上微不足道的飞尘。“晋国执天下之牛耳,领袖群伦,人心所向,众星拱月。会盟与否,盟约如何,自是贵国裁定乾坤,寡人岂敢置喙?”

他的话语轻松得如同谈论窗外时令果蔬的收成:“如今贵国君臣应天顺人,筹策已定,寡人岂敢不奉天子明诏,不听大国号令?”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掷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期至平丘,寡人必肃整仪容,亲率臣属,恭执璧璋而至!晋侯所宣示盟约规制,齐必敬领遵行!绝无二话!”

姿态谦恭至极,言辞恳切无懈可击,将“听命于晋”的核心意图,巧妙地嵌合于“遵从天子”的冠冕堂皇之中。若非那瞬间毒蛇般的评估目光已深烙心底,叔向几乎要被这完美无缺的表象所麻痹,以为齐国已然彻底臣服。

齐国宫殿的喧嚣市声被厚重的车帘阻挡,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车马颠簸于返回绛都的驿道上,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叔向靠坐在坚硬的车厢壁上,紧闭双眼,试图平息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然而,临淄大殿中齐景公那抑扬顿挫、字字恭顺如誓言的话语,却如同鬼魅的低吟,不断在耳边回响,挥之不去:

“贵国做主……惟命是从……”

“晋国裁定乾坤……寡人岂敢置喷……”

“齐必敬领遵行……绝无二话……”

每一句都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更深刻的是那电光石火间窥见的、冰冷的、非人的审视目光,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马车猛地一颠!车轮陷入一个深坑又奋力挣脱,车身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叔向的身体被狠狠向前甩出,若非双手死死抓住窗棂,额头早已重重撞上车壁。这突如其来的剧震,仿佛直接冲撞在他早已紧绷欲裂的心脏上!

不对!齐侯的顺从太过了!顺从得如同精心排练的戏剧,顺从得深不可测!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暴射。每一句“贵国做主”,都在无声地撬动着晋国僭越礼法的基石,将晋侯置于烈火之上烘烤;每一次“惟命是从”,都暗暗将晋国推向了仗势欺人、威压邻邦的位置。那极致的谦卑,像是一根根淬毒的冰针,针尖都精准无误地指向晋国最深处那道早已濒临溃决的堤防——六卿!

晋阳赵氏的深沉隐忍、郤氏的骄横跋扈、栾氏的诡谲难测、中行氏的铁腕强硬、知氏的阴骘深沉、范氏的盘根错节……这六头贪婪而强大的巨兽,早已盘踞于晋国的每一寸肌理之间,它们的利爪在暗处摩擦撕咬,发出的低沉咆哮支撑起了晋国霸业的巍峨躯壳,却也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蚀空着这伟岸骨架的内部。齐侯吕杵臼每一分刻意的恭敬,都是一阵吹过朽木裂隙的阴风,看似无害,却在悄然放大着那细微、却足以致命的裂帛之音。仿佛他已经备好了美酒佳肴,安然端坐于高台,只等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轰然崩裂时,欣赏洪流掀翻一切的壮观景象!

一股混杂着浓烈血腥味和腐朽铁锈的森寒之气,猝然从叔向的尾椎骨直冲头顶,冻彻骨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绛都宫阙,依旧笼罩在沉郁肃杀的气氛中,甚至比叔向离都时更显凝重。丹墀之上,晋昭公端坐如渊渟岳峙,面色沉凝,比之前更显得威重如山,如同一头蓄满了力量、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怒狮。当他听罢叔向详尽无遗的复述,特别是对其剖析齐景公那番滴水不漏的“恭顺”背后,每一处暗藏的毒针与挑拨时,君王的面色骤然阴沉如万年玄铁,指腹无意识地在腰间玉具剑鞘那冰冷古老的饕餮纹上反复刮擦,发出刺耳尖锐的“沙沙”声,如同猛兽在巢穴中焦躁地磨砺着爪牙。

“哼!” 一声从齿缝深处迸出的冷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昭公眼底跳跃起噬人的怒火,那怒火中混杂着被轻视的羞辱和强烈的杀意,“齐侯……寡人的好表兄啊!” “表兄”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如同在咀嚼着浸透了毒汁的骨渣。那番表面谦卑至极的话语,已在他脑中反复盘踞,如同冰层下翻涌的毒蛇,尤其是那句轻飘飘的“偶与贵国行人闲谈”,更像是一柄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本就因六卿掣肘而脆弱敏感的神经!“闲谈”?不过是润物无声的离间!这无形的挑衅彻底燃尽了他心头最后一点容忍的余烬!

“依卿所见,当何以处之?”昭公的声音低沉沙哑,蕴含着雷霆将至的狂暴压迫,目光如炬,死死锁住阶下的叔向。

叔向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小半步,几乎能感受到君王袍袖间溢出的凛冽寒意,那寒意如同实质的刀锋。“君上,”他的声音沉静如古井,却字字如磐石滚落,砸在空旷坚硬的殿面,发出铿锵的回响,“箭已在弦,盟约已铸。非以雷霆万钧之威,不足以慑服天下暗怀鬼胎之辈!”他稍顿,字字清晰,斩钉截铁,“必须震慑!唯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震慑!方能压服蠢动之心!”

他昂起头,毫无畏惧地迎向晋昭公鹰隼般锐利森寒的瞳孔:“齐侯阳奉阴违,表里阴鸷。天下诸侯,无不引颈侧目,心怀观望。我军若有半分懈怠疲软,示敌以弱,其不臣之心必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今日之盟,终将沦为诸侯笑柄,枯骨空文!当以此战车如林,戈矛蔽日,示之以磐石之坚、烈火之烈!在天下诸侯睽睽众目之下——”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刃劈开凛冽的寒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演兵阅武!令其胆魄尽丧!从此不敢正视我晋国刀锋!”

“阅兵?!” 昭公眼中寒芒暴涨如电,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照亮了他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面容。这个提议大胆而疯狂,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意味。

“正是!”叔向斩钉截铁,毫无退缩,“平丘之野,旷阔坦荡,一望无垠,正是天造地设之演武场!倾我晋国虎贲锐士、三军精锐、重装车乘,如决堤洪流尽出!兵锋所指,令日月为之夺辉!山河为之变色!”他的语调陡然转为一种无可置疑的、充满力量感的煽动,“天子使臣已在,诸侯列邦毕至。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唯此一举,只此一场!务令诸侯肝胆震裂,从此不敢侧目而视我晋国刀锋!方能为会盟夯实铁血根基,碾碎一切悖逆之念于无形!”

晋昭公死死盯着叔向,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仿佛交替闪现着齐景公那张温顺谦卑的表皮和其言语下暗藏的毒刺。那根名为“六卿”的毒刺,此刻正狠狠地扎在他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上。叔向描绘的景象——那铺天盖地的军威,那震慑寰宇的霸气——如同一剂猛药,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狂暴与征服欲。一声低吼,裹挟着狂暴的决绝,从他肺腑深处爆出:

“善!大善!悉依上卿所谋!寡人要让这天地间所有生灵都睁开眼,看清楚!究竟谁执牛耳,谁为刀俎!谁主沉浮!”

诏令如九天惊雷,轰然炸开沉寂的三军大营!整座军营刹那间沸腾如鼎!各色令旗在传令兵手中翻飞如受惊的鸟群,急遽地撕裂凝滞的空气!沉重的牛革战鼓被赤裸上身的力士抡圆巨槌,用尽全身力气砸响,“咚——!咚——!咚——!” 那巨响带着远古蛮荒的脉搏,沉重地捶打着大地,震荡四野,整个大地在持续的低吼中簌簌颤抖!声音撞上高大的辕门木柱,震落其上凝结的厚重霜花。

距离平丘盟会之期渐近。六卿之间那深埋地底、汹涌澎湃的暗流,被这猝然而至、直压头顶的君王军令与赫赫声威强行逼出水面,变得狰狞可怖,彼此碰撞。各卿族督阵的将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鹰鹫,眼睛死死盯在对手营区的每一处细微罅隙上,寻找着任何可以攻讦的把柄。

中行氏营区外围,徒兵演阵时,左侧边缘几伍士卒在快速变阵中,持戟的高度略显参差,动作慢了半拍。督将的厉声呵斥如同炸雷般响起:“阵列倾斜如虫噬之叶!松散如沙!中行氏欲以此示弱于人前耶?!辱我国威!”喝声惊动了点将台下正凝神观望的中行吴,其面色瞬间铁青,握拳咔咔作响,眼中寒光四射,牙缝里迸出厉令:“军法司何在?!阵不严者,抽鞭二十!练!练至身死方休!中行氏丢不起这个脸!”

范氏战车阵列中,一辆骖车在高速冲驰、变换方位时,左骖马似乎被飞扬的尘土迷了眼,反应略显迟滞,导致车辙轨迹微偏,未能与其他战车完美对齐。督阵老将立刻挥动令旗,声如洪钟斥骂:“驭手蠢钝如豕!范氏良驹精甲,天下闻名,竟配此等庸夫?!坏我阵型,损我军容!”辕门高处了望台上的范鞅闻声,霍然转身,眼神阴鸷如冰,扫向那惊惶失措的驭手,嘴唇无声翕动了一下,目光中的杀意比朔风更甚,冰冷刺骨。

郤氏甲士阵前,一员校尉在例行验看兵刃时,手中一柄短剑的青铜鞘箍赫然绽开一道细微的裂口。监军司属官眼尖,立刻将此剑夺过,高高举起示众,声音尖利:“郤氏器甲朽败!此等蛀剑,如同朽木,何足临阵对敌?!贻误军机,该当何罪?!”远处高台上,正与心腹将领议事的郤锜闻声,须发皆张,一步踏出栏杆,厉声咆哮如虎啸山林,震得近处士卒耳膜嗡嗡作响:“立将库吏擒来!剁其双手!充入死士营前驱!再有疏漏,提头来见!”

空气如同冻结的坚冰,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位卿族宗主皆如石雕般挺立在各自高台的大纛之下,目光如电如凿,带着十二分的警惕与狠厉,狠狠剐过自己治下军阵的每一寸角落,同时也不忘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其他家族的方阵。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疏漏,都可能成为其他家族攻讦其心不附、损军威于外的铁证!六根擎天巨柱,在君王绝对威权与图谋霸业的烈焰交迫下,不得不暂时放下彼此的猜忌与算计,彼此挤压、嵌合,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凝结成一个庞大、冰冷、充满内部张力的整体。每一个细微的裂缝都在这种强压下渗出冰冷的寒光,预示着未来的崩解。

巨大的营区化作了沸腾的兵工厂与演武场。战车沉重的辕木被粗粝的磨石反复打磨校正,直至每一寸黝黑的铁木在昏暗的暮色中都泛射出鬼蜮般的幽冷光泽。青铜矛尖、戈戟在粗砺的磨石上嗤嗤拉过,磨砺出令人胆寒的锐气,无数枪尖排开,森冷的寒气在地上凝成一片肉眼可见的霜雾。沉重的犀牛皮甲片被蘸着油脂的粗布反复擦亮,内里猩红的衬底如同被鲜血浸透,放眼望去,连绵的营帐间,披甲的士卒如同在黄昏中移动的巨大血原。营区空气被铁锈、汗酸、草腥、牛油、马粪与人体的气味搅拌填充,沉重得让人窒息。将士们在沉默中如同被压紧到极限的簧片,蓄积着即将爆裂的、毁天灭地的力量。

六位卿大夫齐集于中军大帐,等候晋昭公驾临。帐内炉火熊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但空气却静默得如同弦满之弓,紧绷欲断。片刻,范鞅的手指无意般滑过腰间短剑的鲨鱼皮鞘口,眼皮也未曾抬起,仿佛自言自语:“日前阅武,中行卒伍之矛,寒光四射,观之足令人胆寒。中行将军治军,果然严整。”语调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斜对面的中行吴,冷硬的下颌线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目光依旧直视前方,声音毫无情绪波动:“不及范公麾下铁甲齐整,阵如刀切,真乃国之干城,中军之胆。”话语间听不出是褒是贬。

韩起坐在下首,手拈着颌下几缕长须,目光落在炉火跳跃的火焰上,声音低沉似自语,却又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军一动,金山银海填沟壑。公室所拨粮秣辎重,切切不容虚耗半分。此乃国本,诸公当慎之又慎。”这话如同一枚细针,精准地扎入账内看似平静的水面,激起刹那无声的波动。其余五人面色皆是一凝,或垂目,或抿唇,无人接腔。账内炉火噼啪一声爆响,跳跃的火光在一张张僵硬如石的面孔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更添几分诡谲。

夜渐深,寒意侵骨。大营绵延数十里,如同伏地酣睡的巨兽。士兵们大多围拢在篝火旁,蜷缩着身体,依靠彼此的体温抵御深秋寒夜的侵袭。一个年轻士兵哆哆嗦嗦地摸索着怀里,只掏出小半块早已冻得硬邦邦的黍饼,那是他省下的晚饭。旁边一个满脸胡茬、眼角带着刀疤的老卒伸出粗糙的大手,按住他冻得通红的手:“别动!留着!后半夜更冷!”说着,从自己破旧油腻的皮囊里,费力地抠出更小半块坚硬似铁的饼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年轻士兵手中,又从腰间解下一个瘪瘪的皮囊,里面只剩最后几口浑浊的浊酒,递过去让他暖暖身子。“夜里要紧了,小子。”老卒牙缝里吸着寒气,浑浊的目光投向远处望不到头的、在篝火与远处灯火映照下泛着幽光的甲胄和兵刃。那密密麻麻、犹如活物在蠕动般的金属反光,一直铺展到黑暗的尽头,仿佛没有边际。“明天……是真正的大日子……”老卒低哑的声音被呼啸而过的夜风撕碎,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平丘盟坛高矗,耸立于旷野之上,以黄土夯筑,饰以彩帛,在深秋刺骨的劲风中猎猎作响。坛下,广袤无垠的黄土地被无数军靴和马蹄反复践踏碾平,枯草碎茎与褐色泥土混合,铺成坚硬而广阔的台基。环坛四周,各诸侯依照等级次序散开扎营,五颜六色的诸侯旗帜沿地势铺展,如同散落在黄褐色大地上的斑斓织锦。远望过去,点点营火在正午偏西的日光下犹如碎散的星辰,升腾着青灰色的炊烟薄雾,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宁静。

晋昭公屹立于巨大的青铜驷驾伞盖正下方,猩红的伞盖遮蔽了刺目的秋阳,只在君王玄色冕服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添其威严。叔向侍立其后半步,身姿绷紧如引满待发的长弓,目光沉静而锐利。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缓缓扫过远处如星罗棋布般的诸侯营盘,最终在那面最为醒目的、绣有齐之三辰(大火、大辰、析木)的巨大青色旗帜上短暂停留,旋即如刀锋般滑开,波澜不惊,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起乐——”执旗官暴喝一声,令旗在空中划过一道劲风!

宏伟的编钟、磐、笙篁等礼乐之音刹那齐鸣!庄严堂皇的音波试图向四方宣告盟会神圣礼仪的开端。然而,这些宏大而繁复的宫廷雅乐,在这空旷无垠的旷野之地显得单薄而空泛,甫离坛顶,便被另一种来自大地深处、如同远古巨兽奔腾的隆隆震动彻底吞没、覆盖——

那声音由远及近,由轻微如鼓点到沉重如闷雷,再化为撕裂天地的持续轰鸣!最初只是遥远的地平线那端,跳跃起一抹暗黄色的烟雾,如同张牙舞爪的黄色怪兽,贴着地面翻滚涌动。转瞬间,那声音便凝聚成具体的、撕扯耳膜的恐怖:数千辆包铁巨轮碾过冻土的轰隆闷响,如同连绵不绝的滚雷;数万只钉着铜套的马蹄踏碎大地的密集鼓点,如同暴雨倾盆;数百万片甲叶摩擦撞击汇聚成冰冷刺耳的金属啸叫,如同亿万只毒蜂同时振翅;混杂其间是战马被强行驱策后压抑的粗喘与裂帛般的嘶鸣,以及驭手们低沉的呼喝……

烟尘狂飙突进,如同无边无际的褐色大潮,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高坛和诸侯观礼的队列汹涌卷来!烟墙迅速拔高,吞噬了日光,宏大的礼乐在它面前脆弱如絮,瞬间被淹没得无影无踪。微弱的天光挣扎着穿透翻滚的尘霾,只映亮兵刃尖端那无数跳耀不休、如同地狱星辰般令人心悸的寒芒!沉重的尘沙气息混着浓烈的血腥铁腥味,狂灌入每个人的口鼻,呛得人连连咳嗽,眼泪直流!

齐景公端坐于齐国专属的巨大三辰伞盖之下,脸上的平和神情骤然凝固,如同瞬间覆上了一层冰冷的石壳。他的瞳孔在漫天烟尘扑面而来的瞬间骤然收缩如针尖,死死钉在那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而来的死亡巨浪之上!

烟尘巨浪之中,第一道如同地狱巨兽般的轮廓轰然冲决而出!那是由上百辆特制驷马冲车组成的恐怖方阵!车身粗壮异常,包裹着厚重的青铜甲片,如同移动的堡垒,车厢前辕之上还悍然捆扎着象征碾压一切阻碍的巨大硬木滚柱!轮毂滚动如雷鸣,在地上犁出深陷的沟壑。驭手稳如山岳,整车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蛮横碾来,仿佛要将挡在前方的一切都化为齑粉!

紧随其后!是更庞大、更凶戾、更密集的钢铁洪流!一列接着一列,仿佛永无止境般从黄尘地狱中咆哮涌出!

左矩!一面足以遮天的火焰赤鹫大旗在漫天烟尘中狂舞如炼狱之火!旗下,是望不到边际的青甲徒兵,踏着碾碎山河的步伐,如同潮水般推进!每一步落下,大地皆为之震颠!如林的重盾高擎相接,瞬间连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巨大钢铁城墙,盾墙上方,如林的长戟以整齐划一的可怖角度森然斜指苍穹!寒光如林,密集如暴雨前的浓云边缘!士兵口中爆出的低沉呼喝“嘿!——嗬!——”与沉重的脚步节奏合一,化作了巨锤夯地的原始鼓点,每一声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观礼者的心头!

中军!马蹄奔腾嘶鸣化作了狂暴的海啸!近千辆黑驷战车组成无数尖锐的楔形冲锋锥阵!包铜巨轮滚滚如雷,卷起漫天烟尘!驭手长鞭甩响,发出刺耳的破空厉啸!战车锐士在颠簸如惊涛骇浪的车厢中悍然屹立,左手长矛如林,右手强弩在握,弩矢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战车之后更有轻骑策马飞驰,骑手弓袋鼓涨,随时准备泼洒箭雨!车轮滚动卷起的巨大声浪犹如持续的风暴,马蹄踏地的声音已汇成一片无休无止的、淹没一切的惊涛!整个冲锋战车群如同一柄柄淬过火的青铜巨斧,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向着高坛前的虚无狠狠劈落!

右矩!庞大的玄水白龙大旗指引着沉重缓慢的移动礁群!成建制的强弩方阵如山岳般不可撼动。士兵背负巨大弩机箭囊,腰悬利剑,步伐沉稳如山之将崩。队伍最前是林立的戈阵,长柄戈刃密集如收割生命的巨镰,在尘埃遮掩的微光中冷冷反光。重弩手虽未引弦,但那成排微抬的、黑洞洞的巨大弩口,已森然预示着毁灭铁雨的降临!他们沉默前行,如同移动的死亡之墙。

三路大军,挟毁天灭地之势,如同上古洪荒巨兽冲破了天河的堤坝!卷着死亡的气息,向着高坛下方不足半里之遥的观礼区汹涌扑杀!速度越来越快,声势越来越骇人!观礼席上,一些胆小的诸侯和随从已经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几欲瘫倒。

就在最前方的冲车方阵如同撞在无形的天堑之上,距离观礼区仅百步之遥时,骤然间爆发出一片刺耳欲聋的轮毂与缰绳绷紧声!“吁——!”驭手们亡命勒紧缰绳!庞大车体在剧烈惯性下猛烈颤动,烟尘向前翻滚如瀑!紧接着!左矩盾戟之墙轰然顿止!千军步伐骤停如铁槌砸地!“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大地仿佛都跳了一下!中军战车群在驭手亡命控驭下戛然而止!数百匹雄骏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撕裂长空的恐怖嘶鸣,前蹄在空中疯狂刨动!右矩戈林在烟尘中瞬间凝固如铁铸!方才那毁天灭地、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潮,竟在这不足半里之地,硬生生、毫无缓冲地定格为一片无声的、绵延无尽、寒光闪烁的钢铁山峦!

绝对的死寂!降临!

那毁天灭地的声浪如同被无形巨手凭空抹去!天地间只剩下耳鸣般的空白和高处劲风刮过林立的戈矛尖端发出的、如同鬼泣般尖锐凄厉的啸声。烟尘缓缓漂浮弥漫,如同战火初熄时尚未散尽的狼烟,模糊了视线。戈矛尖端反射的日轮寒光,一片片扫过诸侯席上无数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如同无声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嘲弄。空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冰冷的金属气息和死亡的味道。

“献——胙!” 晋国礼官竭力拔高的嘶喊,在这凝固的死寂中尖利如裂帛,刺得人耳膜生疼!

诸侯们如梦初醒,如同惊魇初回,无数双眼睛仓惶地从那些凝固如钢铁雕像、散发着森然杀气的军阵上移开,带着失魂落魄的恐惧,艰难地转向高坛。他们的动作僵硬迟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各国礼官勉强打起精神,引领士人奉上牺牲玉帛、醇酒。但玉璋在手中微微颤抖,酒爵边缘与托盘磕碰出细微的、令人心惊的声响。一位来自小国、本就战战兢兢的君主在躬身呈献时,腰间的佩玉不慎撞在案角,发出清脆又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顿时面如死灰,几乎瘫软在地。

齐景公稳坐于宽大的锦茵席上,面庞隐在低垂的旒珠之后,一片深潭般的沉静。只有跪侍于其侧后,几乎紧贴其袍袖的上卿国弱,能从垂旒的微隙中瞥见主君搁于膝上的左手,那置于紫貂裘袍下的手指,正在袍袖掩盖下极其轻微地捻动着指节,指根因用力而绷直到失去血色。景公的目光仿佛被磁石吸附,落在他身侧食案上一只青铜高足鸟兽瓠杯表面,繁复细密的蟠螭纹缠绕杯身,每一道回旋都刻印在他幽深的瞳仁里。那表面的平静下,是内心被这铁血狂流强行重塑的沉重。那冲车碾过的深壑,如同巨鞭狠狠笞过齐国尚存的野心;中军战马在骤停瞬间扬蹄踏空的狂暴姿态,裹挟着令人绝望的力量;一道冰冷的、属于鹰隼般算计的光芒,在低垂的眼睑下如闪电般瞬息明灭,随即隐去。心湖深处,一个念头如同磐石砸下:晋国爪牙尚锐……时机未至。忍耐,唯有忍耐!

“歃——血!”晋国执礼官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链拖动于祭台,打破了献胙后的短暂沉寂。

晋昭公率先踏步向前,深黑色锦靴踏在铺着微霜枯草的泥土上,声音几不可闻。礼官手捧饰有狰狞饕餮纹饰的巨大青铜盘,疾步趋跪奉上。盘中,一只雕琢精美的墨绿玉敦,内里殷红触目。昭公取过一枚狭长锋利的玉削,姿态沉稳如山岳,手起刃落,左臂上方瞬间撕开一道艳红细线!猩红血珠如断线般滴入玉敦,发出沉闷滞涩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掷还玉削,君王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诸侯席次,那眼神带着无上的威压,让空气都为之凝滞。目光在齐景公处如实质般顿了瞬息,带着审视与警告,随即无情移开。每一个动作都化为无声的重压,宣告着霸主的地位。

叔向屹立于坛侧稍后位置,巨大的阅兵阵势如铁壁环绕,他如身处风暴之眼。寒风灌入宽大玄袖,袍袖鼓荡如翼,更显其身影孤绝。他身姿笔挺如松,目光掠过诸侯席位上那些强作镇定的面容,深不可测。韩起、中行吴、范鞅、知跞、郤锜、魏舒——六卿魁首各自占据坛下一方显要位置,神情如精心雕琢的石面像,肃穆却无生气,只有目光深处如潜伏的岩浆在涌动,彼此间壁垒森严。那凝固的队列下,汹涌着无声的激流,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喷薄而出。

齐景公在礼官尖利的唱名声中平稳起身。玄端博带,步态不疾不徐,沉稳如履宫阙玉阶,踏在通向盟坛顶端的坚硬台阶上。他行至巨大的饕餮铜盘与盛放着晋侯鲜血的玉敦前,微微俯身,自礼官手中接过一枚同样锋利的玉削。那冰凉的触感沁入指尖,深入骨髓。他举目,望向高坛之巅那面在狂风中烈烈飞扬的巨大晋国夔龙猩红大旗,张牙舞爪的图腾如同从血色云涛中探出的龙爪,冷冷地俯瞰着坛下的芸芸众生。玉削刃口轻贴左臂上方,动作优雅如拂去花瓣上的朝露,一道暗红血线刹那沁出。血滴滚入敦中,与晋国君主的血融于一处,不分彼此。

放下玉削。礼官再次捧高玉敦。景公目光微垂,锁定玉敦内那浓稠、殷红、无法分辨彼此的血水,只在唇与敦沿接触前的亿万分之一刹那,有极难察觉的、几乎不存在的停顿。嘴唇沾上那片粘稠的温热腥咸。直起身形,转向不远处的晋昭公,依古礼深躬致意。抬首的瞬间,唇边眼角徐徐荡开一丝浅淡笑意——如同冰雪初融时最细小的涟漪,只漾开微不足道的一圈,旋即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齐宫苑池水清寒如鉴,倒映着秋夜稀疏的星子和凋零的枝叶。水面纹丝不动,凝固如时间本身。池畔风动,带着深秋的肃杀,吹拂着齐景公华贵的袍角,掀起褶皱又落下,他整个人如雕像般伫立。临淄城的不夜喧嚣被隔绝在重重宫阙之外,只余池中星光破碎而冷漠,如同散落的碎钻。

“晋公室之势,犹在巅峰。”晏婴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如同投入冰面的石子,沉稳而清晰,打破了沉寂,“叔向虽忧色深固,然今日平丘之阵,其威其壮,如开天辟地,实乃臣生平仅见。六卿内隙虽隐如深川湍流,暗礁密布,此刻却尽为晋国公室之赫赫霸威所掩,暂得凝一,如铁板一块。”他略顿,仿佛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主公深藏锋芒,示之以弱,静待其裂冰之响,方为上策。此时妄动,无异于以卵击石。”

齐景公久久未动,身影倒映在深潭般的水面上,纹丝不动。终于,他缓缓阖上双眼,再睁开时,倒映在水面上的那双眸子竟无丝毫波澜,深邃如浩瀚秋夜,澄澈得令人心悸,却又深不见底。一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比冻结的池水更凉、更静,却仿佛蕴含着足以压垮山岳的决绝与忍耐:

“等。”

那声音不含情绪,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晏婴心中,激起千层浪。

平丘大营,灯火连绵如星海,照亮了半边夜空。齐国大帐深处,却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暗,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齐景公已卸去沉重冠冕,只着素色深衣,在铺着柔软锦缎绣毯的帐内来回踱步,步履无声,如同暗夜中游走的猎豹。晏婴与国弱相对而坐,案前铺开一卷描绘着中原山川地理的精细绢图,手指却并未点划,只是虚按其上。

“晋国筋骨未朽。”国弱声线低沉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范鞅立于点将台,如磐石铁铸,号令严明。韩起调度粮秣,井井有条。中行吴麾下甲士,杀气冲天……今日台上,六卿魁首,皆如猛虎踞山,各显峥嵘。郤锜目扫三军,凶光毕露;魏舒号令轻骑,迅疾如风;皆有虎啸山林、睥睨天下之威。此等威势,确非虚张。”

“表面齐整罢了。”晏婴缓缓摇头,眼角的纹路在昏黄烛光里显得更深沉,如同刀刻,“阅兵刚毕,尘埃未定,知跞营中就传急报,言称输粮车辕断裂三处,延误军需。中行吴闻之,当场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其鄙夷之色,毫不掩饰。韩起则默坐帐中,自斟自饮,彻夜帐中灯火未熄,其心之郁结,可想而知。范鞅更是急不可耐,连夜遣心腹,向昭公身侧近侍秘密赠送美姬两名,其意昭然若揭……”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裂痕已在冰下延展,暗流汹涌,只是被今日那惊天动地的血火之阵,强行盖上了一层硬甲。此甲虽硬,却非铁板一块,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景公踱步至帐门口,伸手掀开一线厚重的营帘。夜风猛地灌入,吹得孤灯火苗狂跳,光影在帐壁上剧烈晃动。帐外,晋军营火密布,如同地上的星河,一直铺向遥远的、灯火最为辉煌的晋国中军主帐方向,火光将天际都烧成一片微红。更远处,隐隐传来晋军值夜换岗的口令声、巡逻甲士整齐沉重的脚步踏地声、战马偶尔的嘶鸣声,清晰得如同响在耳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晋军的存在与强大。

“这甲……能硬抗多久?”景公的声音极轻,几乎散在灌入的夜风里,目光死死锁住那片被晋营火光照亮的暗红天幕,仿佛要看透那辉煌之下的虚弱,“一次阅兵,耗费几何?公室府库尚能支撑几次此等奢豪排场?”

“一次足以耗尽公室三年积蓄!”晏婴低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至于六卿封邑之出……嘿。”他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意味深长的冷笑,便截住话头,其中的未尽之言,不言而喻。六卿封邑富庶,但让他们掏钱补贴公室?无异于与虎谋皮。

“那就等!”景公猛地放下营帘,骤然转身,营帐中光影随之剧烈晃动。他宽袖猛地向后一甩,袖角带起的劲风竟将案上一卷散开的竹简扫落在地,发出哗啦声响!“等他昭公府库见底,等他六卿再为粮秣兵甲分毫之利拔刀相向,等他晋国公室……再也拿不出今日这遮天蔽日、震慑寰宇的军阵!”

他大步走回帐心,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跳动的阴影。他走到地图前站定,突然伸手指向图上一点,指尖重重叩在坚硬的绢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卫!”

国弱眼神骤然一凛,精光爆射:“卫国?卫国在今日盟会上……可是对晋侯赞颂最烈!言辞谄媚,几乎匍匐在地!其君献胙时,身躯颤抖,如风中落叶!此等墙头草,有何价值?”

“墙头蔓草,有风必伏。愈是谄媚,愈是心虚。”景公眼中寒芒暴涨,带着刻骨的冷峭与洞察,“查清楚,卫侯今日献胙之时,身边那位捧献玉璋的近侍大夫……叫什么名字?是何出身?与晋国六卿之中,谁人有过节?哪怕是最细微的嫌隙,也给寡人挖出来!”

晏婴微讶,旋即敛目沉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臣即刻遣心腹细作,潜入卫都,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还有!”景公的手猛地一挥,带起掌风将孤灯吹得骤然黯淡,帐内瞬间昏暗。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更狠、更沉,字字如同淬毒的钉子,狠狠钉进浓稠的黑暗之中,如同撒播下复仇的毒种:“临淄!待寡人归都!传寡人密令——自即日起,齐之铜铁矿脉,输往晋国及其附庸之岁供……减!三!成!分批执行,做得隐秘些,就说是矿脉枯竭,开采不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寡人倒要看看,当晋国的刀剑渐渐锈钝,甲胄慢慢朽坏之时,他晋昭公,还拿什么来演这遮天蔽日的‘雷霆之威’!这平丘的阅兵场,便是他晋国霸业最后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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