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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洛邑那肃穆的钟声才刚刚在清晨的曦光中敲了第五下,宫城深幽处,周王姬阆却已经睡醒了有一会儿。他年轻的脸庞在侍立宫女手持的铜镜里映照出几分不耐。晨光透过高大窗棂缝隙,在他身上洒下道道模糊的光带,更映得他眼中一种躁动难安的火气。他信步踱到窗边,对着外头那片新雨洗过的宫苑,却又嫌空气里隐约飘散的泥土腥气。

他摆摆手,立即有小寺人趋步上前:“传蔿伯。”

没过多久,脚步匆匆中带着惶急,蔿国几乎是小跑着进了这空旷深冷的宫室。他是蔿姓宗主,位份尊贵,平日里自有大臣气度,此刻却顾不得仪态了。他须发本已掺杂银灰,此刻脸上更无血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砖上,声音被空旷的王宫吸去了大半气力:“臣蔿国,拜见大王!”

姬阆眼皮都没抬,似乎只是瞧着窗外远一些的地方,那正是宫城之外,一处隐约可见葱郁树冠的方向:“卿家那菜畦,打理得甚好。孤要建一方珍奇兽苑,就用它了。”语气平淡,像是问句,更像是一锤定音、无可置疑的决定。

蔿国的身体猛地一抖,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地砖,嗓音发颤:“大……大王!那可是蔿氏族人百十口冬春得以活命的根基啊!那一垄垄韭、葱、葵,是族中的命脉所系啊!”他猛地抬起头,眼白处骤然爬满了血丝,“恳请大王怜悯!微臣可另觅他处,加倍供奉上佳蔬果入宫!”

“嗯?”姬阆这才缓缓转过半边脸,光影在他下颌的棱角上投下一片浓阴,嘴角却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尔等蔿氏耕种之术,远近闻名。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那几亩菜地,本就是王土之一隅。孤要畜养世间奇珍异兽以供赏玩,光耀大周气度,岂是几筐烂菜叶子能比的?”

“大王!”蔿国几乎是嘶喊出声,身体伏得更低,“此事关蔿氏根本!万望……”

姬阆脸上的那丝笑意顷刻间消失无踪,如同初春残冰遇到猛火炙烤:“根基?孤意已决!”他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直刺心魄,“宫中卫队何在?”

一阵杂沓有力的金属摩擦与步履声立刻在殿外响起。几名身披铜皮札甲、手执长戈的高大卫士已然列在敞开的殿门前,默然肃立。

“即日!带上人手,”姬阆抬手指向窗外葱郁的方向,指尖如同裁决的利刃,“把那些碍眼的烂菜,通通给孤铲平!”

蔿国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瘫软在冰冷的地上,仿佛身上厚重朝服下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他抬起头,看见的只有年轻的王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和投向远方贪婪的视线。

蔿氏菜园那最后一日的情景,许多年后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当时在场的老人们心口上,沉重得不敢触碰。

正是薄雾将散未散的辰光,被强制驱赶到菜地边缘的蔿氏族人和他们的佃农,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脸色灰败,呆滞地看着。铜戈的寒光在稀薄的日光下森然闪烁,如临大敌般围起一个肃杀的圈。宫卫们面甲后的眼神漠然如冰。

“动手!”宫卫首领的喝令刺破了清晨死寂的空气。

那手持大锄、铜铲的宫卫和临时征调的工匠如同沉默的潮水,毫不迟疑地涌进了菜畦深处。长满饱含汁水叶片的蔬菜还挂着晶莹的露水,便被粗暴的脚掌无情踩进松软的黑土里。锋利的锄尖每一次落下,就翻卷起一大片混合着破碎枝叶的泥土。整株整垄的冬葵、莼菜、苕根……这些维系生机、早已被精心伺候得亭亭玉立的碧绿生命,瞬间被铁器搅烂、掩埋。

一位头发全白、枯瘦得如一段朽木的老农,布满老茧的十指死死抠入面前的黑土里,身体筛糠般抖动,最终支撑不住扑倒在才被翻出的泥水混合的土垅边,浑浊的老泪滚落在倒伏的菜叶上。他身边抱着幼童的妇人紧咬着下唇渗出血痕,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远处孩童压抑的抽泣,被卫士们沉重的脚步践踏声盖过。

“求……求官爷……”白发老农挣扎着扬起糊满泪水和泥污的脸,向离他最近的宫卫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去够那人沾满泥浆的靴筒,“留……留两颗种子吧……来年…来年……”声音断断续续,全是破碎的哀恳。

那年轻宫卫猛地抽回脚,铜甲片哗啦一声响。他厌恶地皱紧眉头,眼神如刀锋扫过那满是泪水的肮脏面孔:“滚开!”声音里全是冰冷的不耐烦,反手扬起未沾泥土的木柄,重重敲在那伸过来的枯瘦手腕骨节上。老农发出一声模糊沉闷的痛哼,蜷缩着滚倒一边。

这片承载数百年蔿氏生息的土地,在不到半日光景里,就从青翠温润、秩序井然的生机,变成了一片充斥着泥水、断根烂叶,冒着微微腐败气息的巨大泥潭。原本整齐的田垄沟壑,被彻底破坏,踩踏得一片狼藉,湿滑黏糊,再难分辨先前精耕细作的痕迹。

当最后几株顽强挺立的葱被宫卫们轻蔑地用戈刃砍断,汁液喷溅在泥土上时,这片菜园的消亡宣告终结。新翻起的泥土里,只剩下零星的、如同伤疤般刺眼的青绿色碎块,被来来往往践踏的靴子彻底踩进泥里不见踪影。

蔿国站在菜园的边缘,这里曾是熟悉的田埂,如今也一片狼藉。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只有那双深深陷落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疯狂跳动的、几乎要把眼前一切燃尽的暗火。目睹着世代赖以为生的根本被摧毁,祖辈相传的命脉被活活撕裂碾碎,所有积累的尊荣和体面,都在铁器和泥泞的踩踏声里灰飞烟灭。巨大的愤怒和无边无际的绝望,如同两条剧毒的蟒蛇,绞缠、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恨意像无数只啃噬骨髓的蚂蚁,在他的筋脉中奔走、嚎叫。

天色将暮未暮时,几头明显经过长途跋涉的健硕林鹿被驱赶着踏入这片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与草木尸体微腐气味的地域。这些来自遥远山林的造物,踏足这片被彻底翻犁过、泥泞未干的土地时,天性中的警觉立刻被调动。修长敏感的蹄足甫一踏入陌生的、湿黏冰冷的地面,立即因警觉而躁动起来。高大雄鹿那覆盖着新生幼角茸毛的硕大头颅频频扬起,警惕的目光扫视四周光秃秃、寸草皆无的泥地,不断不安地踱着步子。年轻雄鹿警惕的嘶鸣,幼鹿受惊依偎的呜咽,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显得焦躁而突兀。

远处临时搭建的简易栏杆后,高台上的周王姬阆终于露出了一丝称得上愉悦的笑容。黄昏昏黄的光线笼罩着这片彻底换了一番天地的泥潭,也笼罩着他年轻的面庞,那笑容里掺杂着一种纯粹的、近乎童稚的得意。他注视着那几头鹿群在圈内踏起泥点、显得有些慌乱困惑地奔跑打转,仿佛在看一场新奇的傀儡戏。

姬阆心头的得意并未长久。那由摧毁他人根基而产生的愉悦,如同被点燃的烟花,只绽放了一瞬耀眼的光芒。一种更深沉的空虚和无形的沉重,很快顺着脊柱爬升上来,缠绕住他的脖颈。

“不够,”他低声自语,那声音更像是一条冰冷的蛇在嘶嘶吐信,“这些太平常了。”他年轻锐利的目光扫过王城周遭,如同鹰隼在搜寻更为鲜美的猎物。

几日后一个带着寒意的黄昏,夕阳的余烬把大司徒边伯府邸那一片鳞次栉比的屋檐和院墙镀上了一层浓得发冷的金色。府邸位于王室宫城西墙根附近,其巍峨门楣和门楼重檐上的雕饰在暮光下显出沉淀了百年的气韵和沧桑。

骤然,一片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府邸门前的宁静。火把的光芒陡然亮起,突兀地驱散了渐深的暮色,在紧闭的朱漆大门上投下巨大、晃动不安的人影。一名宫中侍卫官高亢、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情的声音,硬生生穿透门扉,刺入府内宁静的空间:

“奉天子谕旨!为护卫王寝,清朗龙首之气!征用边氏府邸西进院落并花园池沼!府主即刻腾挪,勿误国事!”

府门之内,边伯的妻子张氏正倚窗而望。门外火把的光亮透过窗棂的缝隙,骤然在她那张保养得宜、却仍不免留下岁月刻痕的面庞上投下了跳跃的光影。她身体猛地一抖,手中摩挲着的一件家传老玉——一只小玉蝉——滑脱出去,“啪”的一声脆响,摔碎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边伯正在书房临摹一段铜鼎铭文,那一笔一划正聚拢了他毕生研究礼法的专注。门外厉声和玉器破碎声如同两柄冰锥,狠狠扎破了一室沉静。他悬在鼎文上的笔尖剧烈一颤,一滴浓墨脱笔坠下,在素帛上洇开一团刺眼无章的墨渍。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向端整威严的脸上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骇人的铁青。他紧咬着牙关,下颌骨绷得如同两座突兀的山丘,剧烈地抽动着。

家仆惶急的脚步冲进书房的门槛:“主……主君!外面……”话未说完便被边伯抬手止住。

边伯缓缓放下手中的笔,动作僵滞,仿佛那笔有千钧之重。他没有看地上的玉蝉碎片,也没有看满脸惊慌的老妻。他一步步挪向门口,走到紧闭的厅门旁,伸出一只微微发颤的手,犹豫了一瞬,最终将那扇厚重朱门拉开一线。

门缝外,熊熊燃烧的火把光芒刺得他双眼眯起。十数名武装宫卫如同铜铸铁浇的雕像般杵在阶下台阶上,他们面无表情,火把的焰舌在他们冰冷的面甲上投下跳跃的、如同鬼魅般的光影。那为首侍卫官的眼神里只有执行命令的漠然和不耐。

边伯的目光扫过这些面孔,最终落在侍卫官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这被火把燎灼而变得灼热的空气,仿佛要压下胸中翻腾的熔岩,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此府,乃我边氏累世之业,蒙先王恩赏,赐地筑宅。此间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刻边氏血脉荣辱。大王清朗龙首之气,自有礼法规矩。若真需臣居处让地,当明诏下庭,晓谕公卿,断无夤夜持戈,夺门入户之理!老夫,”他喉结滚动一下,强压住一丝嘶哑,“恕不敢奉此乱命!亦不敢开此门,坏我祖宗礼法!”

“轰隆——!”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骤然爆发,如同霹雳劈开浓云!边伯话音未落,数名身强力壮的宫卫已抬起早已准备好的巨大撞门木槌,在粗野的号子声中,狠狠朝那精美绝伦、彩绘斑驳的朱漆大门撞去!

边伯猛地后退一步,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剧烈震动的大门榫卯处木屑纷飞。那巨大的响声如同巨锤,一记记敲在他心坎之上!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府内女眷惊恐的尖叫、男丁压抑的低吼、器物倒地的脆响混杂一片!

当最后一声破碎的巨响传来,那扇象征着数代家主尊严与安稳的府门连同门旁一段厚重的院墙,被巨力撞得向内轰然崩塌碎裂!尘土夹着彩绘的碎木屑弥漫纷扬,呛人口鼻!冰冷的、带着铁腥气味的风,裹着无数根火把刺眼的亮光,猛烈地灌涌进来!宫卫们沉重的、踏着碎片和泥尘的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铁流,踏碎了边氏百年府邸最后的体面与平静。几名亲随家将本能地拔出腰间半尺长的护身短剑,然而面对这汹涌而入的刀戈和甲胄,那微弱的剑光只闪了一瞬就被彻底吞没。家将们被粗暴地推搡开,撞倒在厅堂雕花的梁柱上。

一名卫士粗暴地拎起墙角一件半人高的商鼎。那铜鼎厚重斑驳,是边伯家供奉于先祖的祭器,承载着几代人的血食记忆。卫士的手指似乎嫌鼎耳的青铜有些粘腻,看也不看地将它拎离基座,任由那沉重的器身拖过地面石砖,发出令人牙酸的、连绵不断的刮擦声,最终将这沾染了古老香灰、凝聚着家族血脉重量的神圣祭器随手拖走丢弃在门外院中的尘土碎石里。

边伯站在厅堂中央,火光将他枯瘦的身影拉扯得摇曳扭曲。他目睹着那些浸淫了家族血液的器物被亵渎掠夺,看着老妻被两个粗悍的侍女架着胳膊强行拖出内室——张氏挣扎着还想抱起一个装着家族牌位与重要文书的樟木小箱,却被人一脚将箱子踢翻在地,牌位滚落在靴印泥尘之中!老人死死抱住一块冰冷沉重的石碑基座碎片——那是门匾砸落时崩裂下来的一块残石。他那双常年执掌邦国礼仪的手,此刻青筋暴凸如同虬结的藤蔓,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死死抠在冰凉粗糙的石块棱角上,几乎要嵌入其中,刺破皮肉。他的脸孔在明暗交错的火把光影下变幻不定,眼底那点血一样的赤红光芒在跳跃,死死盯住那正大踏步闯进来的侍卫官,喉管深处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后从缝隙中挤出来的沉闷嘶吼,仿佛重伤濒死的困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浸透了血与灰的胸膛最深处硬生生撕扯而出:“尔……等……今……日……所行……毁宗庙,绝血食……此恨……滔天之恨!必不共日月!”

火焰彻底吞没了残存的暮色,将破碎的庭院照得一片通红。地上凌乱的脚步、翻倒的器物、破碎的瓦砾、印在尘土泥浆中的人体挣扎压出的痕迹……共同勾勒出一场赤裸裸的劫掠之灾。周王姬阆并未亲临这人间地狱的现场,但一道清晰冷硬的旨意早已传遍:此地即日动工,辟为“西圃”苑囿,专为周王新得的猛兽安身。边氏宗祠的旧基之上,将来只会传出陌生猛兽嗜血的咆哮。

王城外围的郊野地带——大夫子禽家族的封邑之地,此时正沉浸在夏末丰收的希望里。饱满的谷穗沉甸甸地垂着,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黄金一样的光泽。然而一片象征死亡的巨大阴影,正沉沉地压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之上。

子禽带着几名忧心如焚的家臣,骑马赶到一块临河的肥沃熟田。眼前景象令他心头剧痛:田埂边那标记田界的几尊刻有“禽氏界”的界石已被粗暴地挖起掀翻,扔在泥水沟中,断裂的石块溅满了泥浆。原本即将成熟的粟禾被马蹄和士兵的皮靴踩踏、碾磨,大片大片地倒伏下去,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数名王畿卫队的士卒懒洋洋地坐在原本属于田舍的简易棚子下歇息,他们脚下的靴子随意地踢踏着堆积在一旁、眼看要霉烂的谷物束。更远处,一群人手持绳尺皮鞭,正在热火朝天地丈量、划分,将这片广袤丰沃的土地一块块重新割据。有农人试图上前指着那些被军靴踩倒浸泡的庄稼,嘴唇嗡动似乎想要分辨哀求,然而换来的只是鞭梢呼啸掠过空气的威胁声音。农人畏缩着退开,眼神空洞绝望。那象征分割的皮尺一次次拉直、收紧,如同勒在子禽家族和世代倚靠这片田地为生的农人脖颈上的绞索。

“欺人太甚!”子禽身边最忠诚的家宰须发戟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是我们禽氏祖辈流过血汗的膏腴之地啊!界石是请洛邑里史刻下的,岂能如同土坷垃一般说毁就毁!”

子禽端坐于马上,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截被风雨浸透而不肯弯曲的青铜矛杆。目光却死死地锁住那些倒伏在污泥中、原本应该成为族人冬日粮仓支柱的谷穗。握着缰绳的手指用力得骨节泛白,将坚韧的皮革深深地勒进了掌心的肉里。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晌午过热的阳光曝晒下,却笼罩着一层冰冷沉寂的青白色,如同深冬冰封的河面,听不到底下水流汹涌的声息。

几乎在同一个充满焦躁与血腥气的午后,祝跪和詹父这两位大夫的私邑也遭遇了同样的雷霆手段。

祝跪坐镇于雒水一侧的鱼盐封邑。他向来精于治邑,更引以为傲的便是几处天然盐泉引出的咸卤之利。他正坐在盐场工棚内亲自监督卤水熬制,却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一个满身汗污的家丁踉跄奔入,几乎无法站定:“主君……不好了!盐……盐池被围了!宫卫来人说……那是……是王土的咸池……封了泉眼!还打……打了我们的人!”

当祝跪带着亲随飞马赶到最大的一片盐池时,看到的已是森然的刀光。所有熬盐的大锅被掀翻在地,珍贵的卤水横流,混入泥土。池边架设用以汲引卤水的竹管系统被宫卫们蛮力拆毁,劈得七零八落,如同被猛兽撕扯过的动物残骸。看守池子的盐丁被打倒在地,口鼻流血,挣扎着却无法靠近那些碎裂的汲卤竹筒。一个宫卫中的低级军官正扬着马鞭,指着被强令跪在地上的盐监监工吼道:

“记住喽!从今往后,这里每一粒盐花、每一滴卤水,都是大王的!”他声音带着一种狐假虎威的嚣狂,“这是‘云泽池’啦!专为大王的御苑蓄养鹄鹄的!尔等刁民再敢私采一滴,便是灭门之罪!”

盐监满是风霜的老脸上一片灰败麻木,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被踩在军官靴底的竹管残片。祝跪策马立在离骚乱几步之遥的土坡上,双手死命攥住粗糙的马缰绳,用力得仿佛要将那粗粝的绳索绞断。夏风裹挟着咸涩的海风气息吹过,却吹不动他一身厚重的朝服,更吹不凉胸口翻涌到几乎窒息的灼热血气。他看着那军官嚣张跋扈的嘴脸,看着世代维系族人命脉的生计被粗暴腰斩、贴上仅供天子娱乐的标签,胸腔里的悲愤与屈辱凝聚成一种无声的嘶鸣,在喉管里灼烧。

当最后一抹夕阳将王城宫苑层层飞檐镀上刺目的金红时,宫厨庖屋重地却笼罩在一派异常凝滞的低气压下。

膳夫石速那张方方正正、常年被灶台热气熏蒸得通红的胖脸上,此刻血色尽褪。他僵立在原地,两只肉乎乎、沾着些油渍的手正无措地在身上那件半旧的细葛布庖衣上用力搓揉着,似乎想搓掉什么难以忍受的污秽。他的目光失魂落魄地定在刚刚被两个陌生面孔、穿着崭新丝帛宫衣的寺人捧走的地方——那里原是个半开的沉重木箱,里面塞满了大小不等、卷轴与简牍混杂的账册。这些是他十多年来在这个烟火气十足的庖厨里一点一滴积攒的全部依凭:每日用度进出记录,各季存粮底册,甚至连哪个庖人、徒隶犯了错领罚打了多少竹板的记录都按年份整理得一丝不苟。那是他的底气,是他的饭碗。可如今,它空了,被王城新来的内府管事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拿走了——“国用维艰,庖厨账册暂归内府核管,石速原俸禄…悉数裁汰。”

“没了……都没了……”石速喃喃自语,失神的双眼瞪得溜圆,茫然地扫过灶台上几只刚刚熄了余烬的大青铜鼎,看着案板上堆砌的、还没被处理干净的蔬果肉食,又望向角落里散乱堆放着的、用来计量谷物用的木斗、铜升。那些熟悉的东西还在原地,可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滔天巨手猛地抽走了支撑着他站在这片庖屋中心骨子里的什么东西。他脚下沉重踉跄,下意识地朝前迈了一步,想去抓住某个熟悉的把手或支撑,却一个趔趄,沉重的身体失去重心,噗通一声重重跌坐在油腻冰冷的石板地上!灶房门口,两个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捧着他给点零星碎肉的小庖人,此刻正互相使着眼色,嘴角挂着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笑意。

宫城深处,鹿苑那一边传来几声鹿群适应新环境后尚显不安的低鸣。姬阆刚刚在崭新、宽广的“西圃”兽场转了一圈,对即将填充的虎豹充满了想象。他步履轻快地回到内殿,宫人奉上新酿的清酒。他端起那用整块温润玉石打磨成的酒杯,抿了一小口,清冽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一丝微辛的回甘,如同刚刚经历的那一连串予取予夺行为,带给他一种轻松甚至略带迷醉的掌控感。那酒液流入肺腑的清凉触感,却似乎悄然化作了某种无形而冰冷的东西,正悄然堆积,在这看似掌控一切的愉悦深处,凝结出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冰冷棱角。

秋雨初歇后的夜晚,空气里渗着深寒的水气和草木腐败的气息。城西靠近城墙根,一家平日专卖酒食给些城中下层小吏、贩夫走卒的偏僻小店,紧闭了门窗。厚重粗糙的布帘子沉甸甸垂着,挡住了屋内唯一的那点油灯光亮。几双不同制式的官靴——皮质的、麻底的、精心保养的和沾满泥水的——杂乱地堆在狭小泥地的门洞处,无言地诉说着来客身份各异。

店内空气稠得凝固,充满了汗味、劣质油烟气、一种近乎凝滞的恐惧和一种即将烧开般滚烫的怨毒气息。石速肥胖的身躯蜷缩在角落里一张吱嘎作响的、只铺了薄薄一层干草的破旧木凳上,整个人像是一团被无情揉捏后又被遗忘的面团。他眼神空空地、失神地落在面前土陶碗里浑浊的酒液上。那劣酒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浑浊酸涩气味,弥漫在他周身。他那双平日里灵巧翻弄锅铲、熟悉调配千百种滋味的厚实手掌,此刻却神经质地绞扭着腰间原本结实的葛布束带,将带子扭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死结。他突然神经质地抬头,对着一片昏暗虚空,毫无预兆地发出模糊的呢喃:

“……账册……我的账……三……三百斗陈年白黍米……五……五十石盐……就那样……没了……”

他浑浊的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回荡了一下,像一滴污水滴入平静但充满腐臭的水塘,激起一片更深的寂静和嫌恶的涟漪。角落里传来一声明显被压抑住的、带着极度不耐的低声咒骂:“够了!腌臜东西!翻来覆去就你那点破账本米袋子,还没完了!”

石速胖大的身躯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般猛地一缩,那张肥胖松弛的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呜咽。他迅速而慌乱地低下肥硕的头颈,更深地埋进怀里,整个身体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残叶。

“废物!”发出低吼的是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身影——大夫子禽。他就坐在离石速不远的那张瘸腿破桌上。昏暗摇曳的油灯勉强照亮他半边紧绷的脸,另外半边则沉在浓墨般的阴影里。他手中端着那只土陶酒杯,手却稳如磐石,但那双眸子里的怒火几乎要将这浑浊的空气点燃。他低沉的声音因为压得太狠而带上了丝丝裂帛之声:

“我禽氏田邑界碑,是镌刻于开国王城司土册上的!是我祖父跟着穆天子战戎人,马颈下的血染透了大旗才挣来的铁契!那石碑被砸了?他一句话……一句话!就砸了?就成他周天子的了?!这是什么世道?!”他猛地一拍瘸腿桌,杯里的劣质酒液狠狠泼溅出来,顺着手指的骨节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王纲伦常何在?!祖宗法度何存?!”

“法度?礼法?”又一个冰冷如同浸透了冬天井水的声音响起,是从另一边长条凳上传过来的。说话的是大夫詹父。他不像子禽那般激动外露,那带着一丝刻薄文气的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是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他手中的陶碗,指关节因用力而突兀地泛白。每一根指节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捏碎这小小的器物:

“他周天子倒给我们讲了好一节课啊。”詹父语速缓慢,字字清晰,每个音节都像从冰窖深处凿出,“原来成康遗教的根本……就是赤裸裸的强取豪夺!礼法?不过是强者写在沙上,随时可以擦掉、随意再写的东西罢了!今日……今日他收走的难道是几亩地?”他微微向前俯身,油灯的火苗在他那张清矍但此刻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声音却比刚才更冷上三分:

“他拿走的是我詹父府中,世代供奉祭祀的宗祠田!是我族人对祖先唯一的‘血食’祭田!没了那份产出……我那死去的祖父、父亲、兄长……寒冬腊月,靠什么去维持祭坛上的炉火,让他们的魂灵感受人间香火和温暖?断了!从根上断了!他想断绝的是我詹家世代祭祀的根!是我活着的宗族,对死去祖先最后一点念想!此恨……不共戴天!不死不休!”最后四个字,如同从铁齿中硬生生凿出来,带着一种铁腥味的决绝。

“我的盐池,”角落里,祝跪那略带沙哑的压抑声音也响了起来,仿佛在应和冰水里融入了另一种灼烧的岩浆,“没了盐卤……那些靠水靠我池底那点薄盐活着的族人子侄们……冬日里怎么办?我祝跪百年之业,要在我手中成为饿殍遍地,饥寒号哭的地狱?我一辈子恪守忠谨……换来此等下场?叫我如何去见……九泉下的父亲?”

一直坐在最阴暗处沉默着的蔿国,这时才缓缓抬起头。他脸上的每一道深刻皱纹似乎都积满了最深沉的暗影。比起一个月前在兽苑工地上,他更加枯槁了几分,双眼深陷如同两个无光的深洞。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我的族人们……已经开始挖野菜……剥树皮了……”他喉管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呜咽,像是血块在堵塞,“没了那菜园……冬天……寒冬……”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伸出手抓住自己胸前脏污不堪的葛布衣襟,几乎要将它生生撕开,指骨凸起如坟,“我蔿国……堂堂一伯!眼睁睁看着族人……走投无路!我的错……我无能……可恨哪!姬阆小儿……好狠的心!”

“都够了吗?”一直背对众人站在小店唯一一扇蒙尘小窗边的人影终于转过身。跳动的油灯艰难地勾勒出边伯那张苍老至极、布满纵横沟壑的面容。他须发蓬乱,干枯如同经霜的秋草,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只曾经饱读经纶、明察秋毫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块被长久浸泡在血浆中、已经干涸凝固的血晶石——没有泪光,只有一种骇人、沉凝到能焚毁一切的殷红。他身上穿着那件因匆忙而未来得及浆洗、沾染着泥土和污渍的破旧朝服,每一道褶皱都在诉说着一品大司徒骤然跌落泥尘的悲愤与决绝。

他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缓缓伸入破旧朝服那宽大的袍袖深处。当他再次抽出来时,掌心里牢牢攥着一片东西——粗糙、不规则,泛着青灰石质冷硬光泽的断石残块。那正是当日姬阆宫卫撞塌他的府邸府门时,门匾碎裂崩落下来的一块残片。昏黄的灯火中,那断茬处锋利、尖锐的棱角闪烁着微芒,如同淬炼出的一把仇恨的匕首。

边伯将那残石碎片高举过头顶,微弱的灯光下,那粗糙的断茬纹路,隐隐还能看出半个“府”字刻痕的边角。油灯爆了个微弱的灯花,光线晃动了一下,他布满血丝的老眼在残石的冷光映照下显得赤红如火:

“断石为契!祖业不存,吾辈何生?苟安?”他那只枯瘦如鹰爪的手紧攥着石片残刃,因用力过度,指缝间已开始渗出几缕细微的血丝,“还是断头求存?!”

小店内一片死寂。只听到石速无法自抑的粗重喘息、劣酒在陶碗里摇晃的微微涟漪声、以及每个人胸口那如同火山爆发前压抑滚动的心跳声。油灯那跳跃的火苗瞬间被这无言的肃杀所笼罩,光线为之骤然暗了一下。

“仇,必报!”子禽猛地站起身,瘸腿桌子被他撞得一阵摇晃,但他浑不在意,那只刚刚拍过桌面、还沾着酒渍的手已紧握成铁拳,“可如何报?!我等如今……无兵无甲!拿血肉去填那宫城深垒吗?岂非白白送死!”

边伯深红血眼幽幽转向詹父。詹父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恐惧与仇恨的浑浊空气,眼神闪动着冷冽算计的锐光:“硬取自是蝼蚁撼山。当思他道。”他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吐出,“王……可有叔?”

“王子颓?!”蔿国原本失神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出一线微弱的精光。这个名字像一根微弱的引信,在众人心头燃起点点火星。

“正是!”祝跪那枯槁的脸上也因为这个名字而扭曲出一丝狰狞的希冀,“此君!大王亲叔!穆天子同父所出,血统纯正!”

“可……”石速突然从角落里发出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喉咙,“他……他终日……只知酗酒……纵……纵欲……豢养伶人……就……就是个空头架子啊!”

“架……子?”边伯的声音冰冷地刺透油灯的昏暗,他那双血眼灼灼地扫过石速抖索成一团的白肉面孔,又缓缓环视店内的每一个同伴,枯槁的脸上扯出一个近乎癫狂、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森森笑意:“可这尊宗庙的‘架子’……他姓姬!他是穆王纯正血脉!他是此刻唯一能让所有人看清周天子狰狞面目的‘镜子’!唯一有资格……让天下诸侯睁开眼看看,这洛邑宫墙之内,已经烂成什么样子的人物!”他的手,那只紧攥着门匾断石碎片的手,枯瘦指骨间渗出的血痕在昏暗的灯下蜿蜒刺目,“他越荒嬉……越是对着宫卫咆哮……才越显出那上头‘天’字宝座上的那个……是如何寡廉鲜耻,背弃宗庙,自毁根基!”

“贵主苏公……”边伯血红的双目死死盯住祝跪,“祝公!苏氏一脉……素与王子颓府上有亲故之谊。那一道关节……唯有你……打得通!”

祝跪猛地挺直了早已弯曲的腰背!那浑浊绝望的眼底,骤然被复仇的烈焰点燃,枯木般的身躯爆发出一种难以想象的执拗!他将面前的粗陶酒碗狠狠推向一旁,劣质酒液泼洒一地,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苏氏这条线……老朽拼了这条命!一定搭上!”

沉重的夜色如同粘稠的胶漆,彻底涂抹覆盖了整个洛邑。只有王宫深邃处,猛兽苑初成,新运来的几头苍茫山林的野狼尚未适应被圈禁的命运,一声接一声幽远凄厉的长嗥撕裂着秋夜的沉寂,声浪穿透层层宫苑,如同冰冷的手指刮擦着每一个被仇恨煎熬的心房。油灯骤然剧烈摇摆了几下,灯油几近枯竭。灯芯在最后的灼烧中发出噼啪一声爆裂的微响,最后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晕猛地跳动了一下,彻底熄灭。狭窄陋室瞬间被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吞噬!

当秋日第一线刺目的惨白阳光扎破笼罩洛邑多日的阴沉雨云时,在城西一处紧邻王城的府邸深处,隔开了整整一条街巷的喧闹与人烟,幽秘得如同隔绝了世间。王子颓斜倚在一张铺满斑驳华丽兽皮的巨大青铜卧榻上,眼神带着宿醉后的迷茫和空洞,漫不经心地望着几个穿着轻薄纱衣的舞伎在室内随着叮咚丝竹缓慢旋转。她们赤足踏过地面冰凉的石砖,裙裾飞舞间,露出的腰肢和手腕上一串串小玉珠随着摇晃叮当作响。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一种浓腻而特殊、不知名的异域熏香,呛得人胸口发闷。

骤然,沉重的脚步声穿过层层庭院,打破了这靡靡之音编织的虚幻。管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惊惶的古怪神情匆匆奔入,甚至在门槛处狼狈地绊了一下:

“殿下!殿下!有贵人夤夜登门,手持苏氏急信密函!”

“嗯?苏氏……”王子颓那因长久沉溺酒色而显得浮肿虚胖的脸上微微一怔,旋即又松弛下来,挥挥手,“大惊小怪什么?让他前厅候着吧……”说罢,竟又想重新闭眼倒入兽皮堆里。

管家急得额头汗珠都冒出来了,猛地扑前一步,声音也压得更低、更急:“殿下!贵客……贵客是五位啊!蔿伯、边司徒、还有子禽、祝、詹三位大夫同来!已至前厅!”

王子颓那软塌塌的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拉直!他霍地从堆叠的软垫兽皮里弹坐起来!那双惯常被酒气和昏睡笼罩的眼睛瞬间睁到最大!瞳仁深处,先是凝固般的愕然,紧接着,如同死水深处被投入滚烫的巨石,掀起汹涌的狂澜!那是混杂着震骇、警惕,更深处仿佛有什么被深深禁锢、早已熄灭了很久的东西,被这五个名字所代表的力量和祸患撞击得强行苏醒、疯狂摇撼!连空气中那黏腻的熏香气味都仿佛被突然闯入的现实凛冽地冲散!他挥退乐工舞伎的手僵在半空:

“是……是他们?这个时候?”他喉头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难辨,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惊恐的深渊里艰难地捞起,“快……更衣!快!引他们……到东暖阁!避开耳目!”

前厅冰冷的石砖地上,蔿国、边伯、子禽、詹父、祝跪五人,如同五尊历经千年风霜的铜鼎般沉默伫立。他们并未穿着朝会时的锦绣华服,身上是洗得发白、沾着长途奔波赶路风尘仆仆痕迹的深色便服。五人皆面色凝重如铁,目光沉沉地落在王叔府中前厅地面上那价值不菲却冰冷生硬的浮雕石板上。没有任何客套寒暄,只有一种山雨欲来前令人窒息的沉重压抑在他们与这座华美空荡的府邸之间弥漫开来。

管家小心翼翼地引着众人穿过数重曲折幽深、摆放着各种奇珍的廊道,终于来到一处更为隐秘、光线略暗的偏室。刚踏入室内,浓烈的酒气与异香混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王子颓显然换上了一件匆忙披上的朱紫锦袍,勉强遮掩住里面的薄纱中单,脸上还残留着未及洗去的宿醉痕迹。他独自立在室中央一个半人高的三足镂空青铜香炉旁。那炉内正升腾着一股色泽诡异、甜腻过分的暗红色烟雾,在灰白的光线里缭绕扭动,衬得他苍白浮肿的脸庞轮廓如同梦境中的鬼魅。

“诸公……”王子颓的声音干涩,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急与飘忽,尾音在弥漫的烟雾里显得含糊不清,“有何……有何要务,竟……惊动……”他眼神快速地扫过五张冷硬决绝的面孔,后背竟微微沁出一层冷汗。

蔿国上前一步。他枯槁的身躯挺得笔直,仿佛一棵被风雪摧残过却不曾折断的老树,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平静的烈焰。他伸出一只枯瘦、经脉纠结的手,指向那窗外王城中心的方向,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同生锈的铁锥刺开油腻的脂膏:

“大王!就在此刻!正在王城新开的‘珍兽苑’试箭!试那些刚刚为他捕来的猛兽!”

詹父紧接着开口,声音平静冰冷,仿佛在陈述一段不容置疑的事实,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渲染:“那兽苑……占的是蔿伯一族赖以活命的世传菜田。那西圃……是夺了边司徒供奉祖宗的府邸宅基!”他目光锐利如刀,每一个字都像刀锋刻在骨头上,“而禽、詹、祝三家的封邑田产、鱼池盐卤……早已被那王命圈禁划去!”

石破天惊!王子颓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不是身后正好撞在沉重冰冷的香炉架上,几乎要站立不稳!他脸上那点虚浮的酒色红晕瞬间消退殆尽,变成一片死灰般的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詹父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他早已被酒色泡得酥软的心防!他的亲侄子——那位坐在天子宝座上的年轻君王——竟然做出了此等断绝臣僚生机、掘人宗祠根基的暴行?!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直冲头顶!

蔿国上前一步,那张被屈辱和饥饿双重折磨得只剩一张皮的枯槁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都仿佛燃烧起来:“殿下!您身上流淌的是穆王的正朔血脉啊!穆王的王都!难道已成了猛兽比祖宗基业、比血脉骨肉更值钱的地方了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鹰隼最后的厉啸,尖锐得撕破那层层缠绕的红烟,“断我血食!此仇滔天!我等……活不下去啦!”

几乎在蔿国怒吼的同时,祝跪也猛地一步跨出!他平日略显佝偻的老迈身躯此刻绷紧如拉满的强弓,枯皱的手从怀中唰地掏出一卷用黄绢包裹、封口盖有印泥的信函:“殿下请看!此乃卫国密使,兼携南燕主亲笔书函!国与燕,皆不忍见宗周沦落至此!直言若洛邑有正朔之望,此二邦义师……当自北向、东南而来,兵锋……直指宫阙!”祝跪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最后一个字落地,将那沉重的黄绢密函双手托起,直直递送到魂不附体的王子颓眼前!

嗡——

王子颓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投进一颗巨石,炸开了无边无际的轰鸣!

卫国?南燕?他们知道?!他们也……愿意?!

“殿下!”边伯那苍老枯朽、却如同地狱熔炉中灼烧过的声音终于响起。他从一直紧护着的怀中,极其缓慢、极其庄重地捧出了那片在陋室小店中展示过的门匾断石碎片。那粗糙、锋利的断茬,在暗淡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青灰森冷的寒芒,映得他的老脸上每一道深深的褶子都如同刀刻的血槽!他屈下膝——一品大司徒、天下礼法之宰,竟然对着一个无所事事、荒淫度日的藩王叔,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下!他将那沉甸甸的、沾过他自己指缝中干涸血迹的石块高高举过头顶,捧送到王子颓面前咫尺之处:

“天道有常!王纲沦丧!民无生路!此乃天子自毁长城!吾等——只认正朔血脉!唯奉殿下!重立宗周!复我伦常!断石为证!举义讨逆!”

断石为证!举义讨逆!

最后这八个字,如同天鼓被重锤擂响!重重砸在王子颓的耳膜深处!一股滚烫的、如同久困濒死野兽突然获得自由的洪流,冲破了他因长久失意、沉沦而构筑的所有堤坝!那是一种掺杂着长久压抑后的狂喜、被骤然推上巅峰的恐惧、以及面对未知而滋生的惊悸战栗!巨大的眩晕感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头脑,眼前那面断石不断放大,边伯枯槁而坚毅如同铁塑的面容在缭绕的红烟中逐渐模糊、变形。他似乎看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不仅仅是眼前的五人,更是整个王城下被践踏的灵魂!

他伸出那只习惯了抚摸丝缎、握着金杯的手,手指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终于慢慢触碰到那片冰冷、粗糙的石块!一股混合着血腥与绝望的无形力量,顺着石头的冰冷传导入他的身体,滚烫的血液在僵冷的四肢百骸里疯狂奔涌起来!那狂野的奔流如同失控的野马,瞬间冲垮了他长久以来所有用以麻痹自我的享乐之堤!长久以来累积的不甘,对权力的窥伺渴望,被这突如其来、直指王座之巅的巨大赌博诱惑着,点燃了!

“天……天厌……吾侄!”他嘴唇剧烈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强行挤出,原本苍白的面孔迅速升腾起一种奇异的、病态的潮红!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极度兴奋的光芒从那浑浊的双眼中喷射出来,带着一股近乎癫狂的嘶吼,

“讨逆!讨逆!”他喉咙里的声音撕裂开来,带着变调的亢奋,“起事!孤……奉天命!清君侧!靖……靖难!重铸大周!”

这声嘶哑变调的嚎叫,如同投向死水中的炸药,瞬间点燃了整个幽闭的暖阁!蔿国、边伯、子禽、詹父、祝跪五人眼中的火焰猛然由绝望转为狂烈、择人而噬的血色!长久以来的悲愤、屈辱和血海深仇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们齐声低吼,声音从压抑的胸腔里喷薄而出,如同群狼出山的第一声嗥叫:

“清君侧!靖国难!奉殿下,重立宗周!”

王子颓猛地抬起头,那双被酒色浸泡得浮肿的眼睛深处,已被一种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血色取代!

城内的风暴已然撕裂了最后的堤防!但深秋的风雨,还在积聚它的雷霆之力!

深秋肃杀的北风裹挟着浓厚的、饱含湿气的铅灰色云层,死死压在洛邑王城的殿宇楼台之上,如同一只巨大的、沉重的铅灰棺盖。连王宫之中新辟的珍禽异兽苑囿,也因这压抑窒息的低气压而一片寂静。那猛兽低沉的嘶吼声穿透重重厚墙,也被这浓厚的阴霾气息压得低沉下去。

宫城守卫轮值偏厅内,戍卫宫城最高长官、中领军姬服慵懒地斜倚着一张包裹着陈旧豹皮的矮榻上,手中一只造型古朴、玉质温润的犀角杯在指尖悠悠地旋转。杯子里是新醪的清酒,散发着诱人的清冽香气。他面前矮几上,一盘用新宰羔羊精心炙烤、油脂正滋滋作响发出诱人声响的嫩羊肋排,香气溢满了整个狭窄的偏厅。

“妈的鬼天气,”姬服低声咒骂了一句,百无聊赖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敞开的雕花木窗外阴沉欲滴的天空,“大王这会怕是正在里头射鹿取乐,咱们倒好,守着这四面漏风的破墙根喝风!”他拿起一块肋排,狠狠撕下一大块,油脂顺着他腮边流下,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守着个破宫墙有什么意思……”

“将军……”旁边一个面黄肌瘦、显然饥肠辘辘的小校尉,闻着那肉香不住地吞咽口水,眼睛直勾勾盯着盘子,喉头滚动了几下,忍不住开口,“小人多日没领粮饷,家中老娘……”

“饷?”姬服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出两道冷气,“没看见老子自己的份例都减了吗?”他将啃得干净的骨茬随手往地上一甩,油腻的指头在锦袍下摆上随意擦了擦,语气带着一丝难掩的怨气,“王上说了,国用艰难,先紧着那西苑的豹子、南池的珍禽……兽饱腹安歇了,王才能安心行猎不是?”他端起犀角杯,将那剩下的清酒仰头饮尽,一丝浑浊的酒液顺着他肥厚的脖颈蜿蜒流入衣领深处,“至于咱们这些站桩的粗胚?勒紧裤带……啃两天墙根下的野草,总能熬到日头出来!”

这话引起周遭几个同样饥肠辘辘、裹着单薄号衣靠着冰冷宫墙根取暖的卫兵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不自然的扭动。有人悄悄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宫中低级杂役皂衣、满脸尘灰的人影低着头,匆匆绕过偏厅前的滴水檐下,一副急于避开旁人耳目的样子,径直朝着宫城西北一道平日仅供运送柴草、排泄废物的小角门方向溜去。

一个靠近门边的老兵眼尖,猛地喝道:“站住!什么人!”声音在压抑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那人影被突如其来的喝斥吓得身体明显一哆嗦,脚下却不停,反而更加快了步子,眼看就要一头扎进那道虚掩、布满了肮脏痕迹的小侧门里。

“站住!”姬服肥厚油腻的脸上那点懒散瞬间被不耐烦取代。他斜瞟了一眼那杂役慌慌张张的背影,只觉得平添了麻烦,没好气地一挥手,“抓过来看看!这鬼地方,耗子都不乐意光顾了,还有人鬼鬼祟祟!”语气里充满了对这种小角色的厌恶和不屑。

两名离得近的亲兵立刻呼喝一声扑了上去,揪住那杂役的后脖领子如同拖一只小鸡般将人掼倒在冰冷坚硬、布满污垢的石阶前。那人被摔得吭哧一声,抬起一张沾满脏土、因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正是早已潜藏宫城数日、每日暗中观察哨卡轮换与兵卒状态的子禽!

混乱只在一瞬。子禽被揪住拖回,那看似恐惧畏缩的眼神在身体与地面狠狠撞击、灰土扑面的刹那,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如同淬炼过的精钢般冰冷的光芒!

“啊——!”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陡然从子禽喉咙里炸开!他原本蜷缩在地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棍棒猛抽了一记,猛地一挺!“别!别打!我……我说!我……我看见……西门……西门洞的铜……铜门闩……裂……裂开好大一道缝子……好像……有……有人偷摸……往里……塞……塞东西!是……是兵器!肯定是兵器!”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一只手胡乱指向宫城西面巍峨高大的朱雀门方向,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像是害怕到了极点。

“什么?朱雀门闩裂了?塞东西?!”老兵瞳孔猛缩,几乎是脱口而出。姬服那肥大的身躯也像是被针刺了一般从豹皮榻上弹了一下!一丝惊疑倏然掠过他懒散的眼眸。西门朱雀门乃直面王都街市之要道,门闩出问题?!

“胡……胡言乱语!我看你是想死了!”姬服心头咯噔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不妙!若真有这事他未曾察觉……他猛地站起身,刚要厉声喝止子禽的“胡言”,眼角余光却骤然瞥见子禽那张沾满泥灰的脸上,除了惊惧之外,嘴角居然向上极其诡异、极其迅速地翘了一下!

晚了!

几乎与姬服起身动作同时,如同响应着子禽那声惨嚎发出的方位——宫城西门朱雀门外!如同巨锤突然敲碎了凝结的空气!

“清君侧!靖国难!诛暴君——!!!”

第一声怒吼!如同春雷炸响在枯寂的荒原!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成百上千个声音汇成一股惊天动地的巨浪!这声浪撕裂了深秋洛邑上空凝固的死寂!

几乎在怒吼声爆发的同时,一片更为庞大、更为沉重的轰鸣从西门内侧爆发出来!

轰隆隆——!!!

整个宫墙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仿佛有一头太古巨兽在门内猛烈地撞击着宫门!那不是攻城锤的声音,更像是无数柄沉重的大锤、铁钎在同时、疯狂地对着厚重的宫门门轴位置猛烈撞击、劈砍!声音沉闷、暴躁、带着金属撞击木料的刺耳噪音,如同冰雹砸落铁皮!

朱雀门内侧!提前数日以更换宫墙根下水沟青砖为由被调集于此的詹父族人,几乎在听到西门信号的同时从沟渠中和砖石堆里抽出早已藏匿的斧锤!个个眼睛赤红,对着支撑宫门的粗大硬木门轴要害,挥下了蓄势已久的铁锤!巨大的原木门枢在连续不断的铁器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声响!木屑横飞!

“杀——!!!”

子禽从冰冷的地面上一跃而起!眼中再无半分恐惧伪装,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狰狞与狂燃的复仇烈焰!他口中不知何时已叼住一个暗藏的小小骨哨,猛地吹响!

“哔——!!!”

尖锐凄厉的哨音拔地而起!直刺阴沉的天空!

就在偏厅外两侧的回廊与院墙死角里!如同早就在暗影中蛰伏已久的群狼!数十名由蔿国残余族人和石速那伙庖人仓促集结的死士、以及祝跪和几个手下家将组成的突击精锐,如同从墙壁阴影里直接裂开涌出!他们手中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从削尖了头的沉重木棒、劈柴斧头,到更致命些的青铜钺、短戈、长剑!目标只有一个——偏厅内被这惊天变故震惊得呆若木鸡的宫城中领军姬服!以及他身旁那些猝不及防的卫兵!

血腥的短兵相接在狭窄的走廊和偏厅内瞬间爆发!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一个亲兵甚至还没完全握紧腰间的青铜长剑的剑柄,就被一把沉重的劈柴斧狠狠剁在脖颈侧面!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出来,溅满了挂满灰尘的墙壁!另一个卫兵慌乱中举起一面小小的臂盾格挡,却被一根裹着铁皮的沉重木棒由上而下带着风声狠狠砸下!臂盾连同下方骨头被硬生生砸碎!木棒嵌进碎裂的血肉骨头之间!卫士捂着手臂惨嚎着倒下!

“保护将军!结阵!”混乱中有人本能地嘶吼!几个反应稍快、装备也齐全的核心亲兵立刻本能地向核心位置的姬服靠拢!

石速那身宽体胖、穿着件不知哪里扒来的破烂皮甲的身影格外显眼。他完全不懂战阵,只是凭着胸中那一腔被夺走一切后、只想撕碎眼前阻碍的恨意,像一头蛮牛般横冲直撞!一名手持青铜长剑的卫士侧身避开旁边砸落的木棒,顺势一剑向他毫无防备的左肋刺去!锋利的剑尖带着寒光刺穿皮甲!刺入皮肉!

“啊——!”石速发出一声如同屠宰牲畜般的巨大痛嚎!然而这股剧痛反而激发了他骨髓深处那被绝路逼出的凶性!他竟完全不退!反而趁着身体中剑扭曲前冲的惯性,一只粗壮如同火腿的手臂猛地向前死死箍住那卫兵的头颅,另一只肥厚的手掌五指张开,如同铁钩般带着全身的冲力,凶狠无比地挖向卫兵暴露在甲胄之外的双眼!

嗤——!!噗!

眼球爆裂的闷响与卫兵撕心裂肺远超石速中剑的凄厉惨叫同时迸发!温热的眼球液体混合着鲜红的血喷射出来,溅了石速满头满脸!石速脸上挂着猩红的血肉和粘稠的浆液,疯狂地吼叫着,一手死抠着那双眼被废、惨嚎不已的卫兵的头颅,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剔骨尖刀,看也不看就朝对方脖子上乱捅乱扎!他那被鲜血和内脏体液染红的手紧紧攫住对手的头颅,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另一只肥厚的手掌紧握一柄寒光闪闪的三棱剔骨尖刀,如狂风骤雨般向卫兵的脖颈猛扎乱刺!热血混着气泡从十数个创口喷涌而出,溅满周遭冰冷的墙面!

子禽的骨哨音刚刚落定余韵!宫城之外!以西门朱雀门为核心——无数双麻木却在这一刻被仇恨烧红了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座震动摇晃的宫门!蔿国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杖站在人群稍后,他身旁簇拥着的是从封邑田地被夺后就如同流民般聚集起来的子禽家族精壮子弟,以及原本在盐田、鱼池谋生的祝跪的族人。他们许多人手中只有削尖的竹矛、粗重的木棍、生锈的柴刀!当那骨哨尖利的尾音如同命令般刺入耳膜!当看到西门内侧族人拼命撞击而开始动摇的宫门!

“苍天在上!祖宗不弃!讨逆——!!!”

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从蔿国枯槁的胸腔爆出!这声喊如同引燃干柴的最后一颗火星!

“讨逆——!!!”

数日压抑的恐惧、绝望、被断绝生路的痛苦,在这一刻被愤怒点燃为焚毁一切的烈焰!成千上万被夺去生计、在饥寒边缘苦苦挣扎的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流!他们如同沉默奔腾、却蕴藏着毁灭一切力量的浊流!悍不畏死地撞向那座象征将他们推入绝境的深宫!撞击!冲撞!无数双赤足或草鞋奋力踏过坚硬冰冷的石地,发出沉雷般的轰响!

轰隆!——咔嚓!!!

朱雀门内侧那巨大的门轴终于承受不住持续的撞击,在一声沉闷骇人的断裂爆响中,硬生生从根部撕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沉重的宫门失去支撑,猛地向内歪斜倾倒!

“门开啦——!!!”

内外狂乱激荡的血色声浪汇成一片!人流如同岩浆找到了缝隙,疯狂地顺着那倾倒的巨大门板缝隙和倒塌激起的烟尘向宫城内涌去!

“挡住!放箭!放箭!!”偏厅内,被死士死死缠住、身边卫士已经被放倒数人的姬服终于从极度的混乱和震骇中惊醒!他面色惨白如金纸,声嘶力竭地对着后院城墙高处嘶吼,“蠢货!放箭啊!射杀那些叛逆!!”

城墙上稀稀拉拉地站着一排守军。他们脚下是积满灰尘的女墙垛口,许多人面黄肌瘦,握着弓箭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箭袋里的箭矢甚至稀疏不齐!

“放……”城墙上的守军什长看着下面那如同黑色蚁潮般汹涌而入、更夹杂着无数妇孺老弱模糊身影的人流,再看看自己手下那些握弓都发颤、眼神里充满了惶惑犹豫的兵卒,自己口中的命令也卡在了喉咙里。几个兵卒下意识地朝着混乱人流上方开弓,几支软弱无力的箭羽歪歪斜斜地射出去,落在潮水般奔涌的人群后头,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

轰隆隆!!!

另一道巨大城门倒塌的闷响几乎同时炸开!这次是宫城之南!那是石速带着一群原本伙房里的粗壮帮厨和一个心腹族人家将队付出重大代价后砍开的宫城南门!

“边公!殿下!随我来!”

如同预演过无数次,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喝压过所有混乱!一支身披或新或旧甲胄、手持青铜长戈短剑、由祝跪族中部曲和蔿、禽两家尚能动员的私兵组成的中坚力量,簇拥着一面玄色大纛,在身着陈旧铠甲、满面狂热的詹父带领下,如同一把淬火的长矛!在混乱人潮中杀出一条血路!他们绕开卫兵零星抵抗、驱散惊恐乱逃的宫人,以骇人的速度和凶悍的气势直扑向宫城的核心区域——周天子姬阆平日行猎取乐、此刻很可能藏身的西苑兽场方向!那面玄色大纛迎风猎猎招展——一个用猩红得如同人血淋漓的丝线绣出的巨大“姬”字在阴郁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目!

玄色大纛在混乱的宫墙内、到处可见奔逃仆役和四处零落抵抗人潮中格外显眼。那巨大的猩红“姬”字仿佛吸吮了周围所有的血气!随着这支悍锐甲兵的急速推进,大纛下方被层层护卫着的身影也愈发清晰——王子颓!

他并未披挂戎装,身上依旧是那件匆匆忙忙换上的朱紫色锦袍,只是那原本象征着尊贵的袍服此刻被溅上了星星点点不知何人的血迹和沿途飞溅的泥污,华贵颜色被蒙尘玷污。他双手死死扣在那张临时寻来、粗木制作的战车扶手栏杆上,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这张脸,在阴霾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虚浮的肌肉由于极度的恐惧和骤然被推上风口的疯狂而扭曲着,嘴角却神经质地向上咧开,露出几颗因为常年酗酒而显得不那么洁白整齐的牙齿,喉咙里不时发出咯咯的、意义不明的气声!

战车碾压过宫道砖缝间流淌的细小血溪,一个奔跑不及被打翻在地的年轻宫人发出半声尖利的惨叫被沉重的车轮碾压淹没!血肉骨骼碎裂声混在车轴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中惊心动魄!王子颓被这声音和战车的剧烈颠簸震得身体猛地一晃!他下意识地、无比惊恐地缩了缩脖子,手更紧地扣住那粗糙的木栏杆!然而,战车前方开路甲士毫不留情砍杀零星冲出来阻挡的卫兵时飞溅的鲜血,有几滴温热粘稠地落在了他手背上!那粘腻温热的触感像是一剂诡异的毒药,透过皮肤直刺入他早已癫狂的骨髓深处!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睛瞪大到极限,瞳孔疯狂地收缩扩散!就在战车轰然冲过一片狼藉、倒伏着两具宫卫尸体的门槛时,王子颓突兀地发出了嘶哑变调的狂笑!那笑声如同夜枭的厉鸣,凄厉得令人头皮发麻!

“天助孤!天助孤啊——!”他嘶嚎着,沾了血迹的手胡乱地拍打着身旁战车的护栏,仿佛在为前方那面血淋淋前进的玄色大纛擂鼓助威!“孤乃……姬姓王族!正朔……正朔所归!孤当今日……践履……践履那大位!哈哈哈哈!!”

这支裹挟着疯狂复仇力量的洪流,如同冲垮朽堤的潮水,终于在汹涌的喊杀与杂乱的哀嚎声中,淹入了兽苑外围那片人工辟出的、带着原始野性气息的猎场!这片新辟之地树木尚幼,低矮的灌木丛凌乱地分布着,几头原本被驯化、准备用于猎场观赏的梅花鹿被这惊天动地的混乱彻底惊扰,在仓促建起的低矮栏杆内惊惶奔突!它们甚至比冲击的士兵更先一步,用角撞或用蹄猛踏,将那些不高的栏杆轻易地冲开了数处豁口!

战车轰隆碾过兽场边缘铺满碎石和落叶的地面。一只被惊鹿撞断的栏杆粗大木茬狠狠刮在沉重的车轮辐条上,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詹父一手控缰,一手紧握车轼,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视野因惊惶奔逃的鹿群而略显混乱的开阔地带!兽场更深处,靠近一方新挖的蓄水池方向,树丛后隐约传来马匹嘶鸣和零乱的金铁交击声!

“主上有卫!”詹父眼神一凝,嘶声高喊,“池畔!速击!”

簇拥战车的甲士齐声爆吼!如同发现了致命猎物的狼群!阵型陡变!手持重盾在前,长戈长戟如同陡然亮出的獠牙!他们不再冲击前方已无有效防御的方向,而是如同一道青铜与血肉组成的巨大凿子,悍然转向!直接对着那树丛后传来打斗声的池畔方向碾压过去!沉重的步伐踏动大地,压倒沿途低矮的灌木!

然而,当那最后一道稀疏的树丛被蛮横地冲开的瞬间,冲在最前的詹父和几个持戈甲士瞳孔骤然急缩!

没有预想中周王的惊慌失措!在那方浑浊的水池边,赫然集结着一支人数不多但装备极为精良、队形丝毫不乱的方阵!二十余具浑身覆盖着厚实、打磨得精光锃亮的青铜札甲的铁卫!前排执盾,盾牌厚重高大,几乎齐胸!后排戈戟参差林立,在黯淡的天光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寒光!中央簇拥着的,正是身披华服、却已被侍从强行搀扶上马背的周王姬阆!

“大王在此!王驾扈从在此!”一个面白无须、双眼锐利如刀的寺人立于阵列中央,声音尖利却异常镇定清晰,压过场中乱声,“尔等叛逆!竟敢直犯天颜!罪该万死!”

更令人心头一凛的是,在这个严密森严的核心方阵之后,更有两倍于此数的王宫卫兵正在一名校尉的竭力嘶喊中,挥舞着并不精良的各式武器,勉强组成一个摇摇晃晃的半圆防御阵,试图阻挡詹父所率这一路最为锋锐的突击力量!人数处于绝对劣势,更是在仓促之间被冲击,但凭借这核心的精锐铁卫方阵为支柱,那临时拼凑的半圆阵线竟没有被詹父这猛虎般的冲锋瞬间撕裂!

“铁卫!”詹父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瞬间明悟!姬阆虽自毁长城,逼反朝臣,但他深藏宫中的这支直属先王穆王时代挑选、由真正忠心王室的死士世代相承的“铁壁扈从”竟在如此混乱局势下依旧存留!这些扈从每一人都经过严酷训练,装备精良得令人发指!自己这支突击力量人数虽众,但大部分由被夺田邑、濒临饿死的平民和部曲临时武装,纵有死志,却缺乏有效兵器和坚甲利刃!

“杀——!”

詹父狂吼一声,没有丝毫犹豫!后退就是全军覆灭!他手中青铜长戈斜指,目标直指前方那面被层层重盾护佑、闪着冷光的核心!

“轰——!”

两支同样决绝、力量却悬殊的队伍如同山崩般狠狠撞击在一起!震耳欲聋的金铁轰鸣与垂死的惨嚎瞬间撕裂了整个兽苑上空!

“当啷!噗嗤!”

盾牌狠狠相撞的声音、青铜矛戈破开皮肉筋骨的声音、甲叶被撕裂撞碎的锐响、骨骼被重型兵器摧折断裂的可怕脆响瞬间汇成一首血肉交响!

詹父挥戈挡开迎面刺来的两柄短矛,怒吼着催动战车前冲!但沉重的战车撞在对方前排数面巨大的青铜盾上,巨大的冲力竟只将盾阵撞得微微晃动!铁卫的阵型太过厚实和稳固!詹父身侧一名祝家族人悍勇地挥舞长戟试图刺击盾后敌兵,却被另一侧缝隙中陡然刺出的一柄锋利矛头精准地扎穿了侧腹!沉重的戟身脱手落地,他带着刺入体内的矛杆颓然栽倒!另一名簇拥战车的甲士试图以身体掩护王子颓的战车,却被对方阵中一支破甲重箭射穿半边肩膀,带着木屑般的血肉碎片惨叫着倒下!

王子颓坐在战车上,被这短促到令人窒息的距离里爆发的惨烈近身肉搏瞬间惊呆了!他甚至能清晰嗅到前方涌来的浓烈的血腥气息!能看到对面铁卫那冷酷如同石刻的面甲缝隙中露出的、如同冰封荒原般的眼神!一支投矛呼啸着从他乘坐的战车旁掠过,尖锐的破空声几乎刺破他的耳膜!矛尖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扎在战车后方的轱辘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撞击!木屑纷飞!剧烈的震动让王子颓猛地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短促尖叫!仿佛被抛入了尸山血海的最中心!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就想蜷缩躲避!

就在王子颓被血腥近战惊得失魂落魄的刹那!

兽苑深处、靠近新挖的那个蓄水池边的另一侧,骤然响起一片混杂着巨大惊恐和愤怒的暴吼!

“大王!那面!殿下在那车上!护驾!”

几个之前被乱兵冲击、正分散在猎场不同角落重新聚拢的卫军校尉,终于看清了那面在兽场中格外刺眼的玄色大纛!更看到了车上惊惶失措的王子颓!这一发现让他们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稻草!

“那是乱首!擒贼先擒王——!”

“杀车驾——!杀王子颓!”

原本分散、士气低落的部分卫兵,被这喊声一激,瞬间红了眼睛!与其阻挡那些如同复仇恶鬼般冲击的暴民和詹父精锐甲士,不如集中搏命冲击那防护看似薄弱的战车!杀掉那个被推出来、胆敢觊觎王座的无耻宗室!数支原本还略有迟疑、徘徊在边缘试图恢复秩序的卫兵小队,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同一个目标!如同被驱赶的鬣狗骤然发现了羚羊群中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瞬间被嗜血本能点燃!他们发出意义含混、却充满杀戮欲望的吼叫,挺着手中的武器,绕过前方的混乱战团,从三个方向!朝着王子颓所在的那辆颠簸摇晃的战车凶悍地扑来!

这些卫兵久在行伍,个人或许不堪,但结成小队冲击一点却颇为难缠!刀剑并举,长矛攒刺!几个簇拥在王子颓战车旁的祝家甲士刚刚费力挡开一面冲来的卫兵砍刀,侧翼另一个方向上另一支小队的长矛手已经瞅准空隙凶狠地递过矛头!一名甲士试图用剑格开攒刺而来的矛尖,却被巨大的力量直接撞偏了剑锋!噗嗤一声轻响,带着倒钩的矛尖狠狠贯入他肋下缝隙!甲叶瞬间扭曲变形!矛头透甲而入!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几乎同时,另一个方向上,一个卫兵仗着速度迅猛冲近战车旁,手中一把短柄战斧对着车轮辐条猛劈下去!咔嚓!一根辐条应声而断!车轮猛然倾斜!整个战车发出不堪重负、令人牙酸的呻吟!

“啊啊啊——!”王子颓只觉得身体猛地往下一沉!战车向一侧倾斜的角度让他魂飞魄散!双手死命扒住车栏!看着车边护卫瞬间倒下,数柄滴着血、还粘着前一个人破碎皮肉的兵器从不同角度直直地指向自己!死亡的腥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扑打在脸颊上!这千钧一发间,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正朔血脉!什么登顶大位!全部被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恐惧彻底淹没!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那张扭曲的脸孔上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几乎能将眼球撑裂的惊怖!仿佛下一秒,自己这具承载着所谓高贵血脉的躯体就要被彻底撕碎在这堆泥泞的血肉中间!他那件价值连城的朱紫锦袍上溅满了血污,如同穿了一张丑陋的地狱皮囊!

“殿下莫慌——!”

就在王子颓觉得自己即将被撕裂碾碎为尘泥的那一刻!如同天神降世!

一团庞大的黑影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与蛮横之力轰然砸入那正围着王子颓战车猛攻的数股卫兵侧翼!

那是石速!

这庖夫头子!他整个人如同刚从鲜血和内脏池子里捞出来!胸前那块临时绑上的皮甲早已碎裂得不成样子,能看见底下被胡乱塞住的、浸透大片血迹的布条正随着他剧烈的动作不断渗出新鲜红黑的颜色!那张肥胖的大脸上糊满了粘稠的血浆、灰白的脑浆和某种不明的黄绿色粘液!一只眼眶周围皮开肉绽,似乎被什么砸过,肿得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出疯狂的光!

他一冲进来,根本无视朝他砍来的刀剑!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一个卫兵匆忙格挡刺来的木柄长矛矛杆!任凭矛尖划破他手臂的皮肉鲜血长流!他那如同铁墩子般的右腿猛地抬起,带着全身冲力,那穿着麻鞋的大脚如同攻城锤般狠狠一记侧踹!正正蹬在那卫兵左腿小腿迎面骨上!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骨骼断裂脆响!那卫兵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刚刚冲出喉咙,石速那只攥着矛杆的血手顺势往怀里猛地一拽!趁着对方断腿剧痛失去平衡的瞬间,另一只一直握在手里的、还带着粘稠红白色不明脑组织液、沾满了肉渣和骨屑的劈柴斧头带着沉重的风声横向挥出!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纯粹的力量!斧刃的寒光带着死亡的气息横掠而过!

噗——嗤——!

斧刃如同切开朽木般,从那卫兵的左肩膀锁骨位置斜着向下狠狠切了进去!深深嵌进胸骨肋骨之间!血雾伴随着断裂的骨骼喷涌而出!半边手臂连着一大块带着血肉的肩胛骨被撕裂下来!那卫兵尚未断绝的生命发出最后一声扭曲抽噎,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巨力和自身重量带着往前栽倒!断臂的血泉嗤地喷溅出数尺远!直接浇了另一个正试图偷袭王子颓车驾的卫兵满头满脸!

“狗!杂!种——!!”

石速那庞大身躯裹挟着浓烈的血腥与死亡气息,如同失控的战车般狠狠撞入围攻王子颓战车的卫兵侧翼!他胸前临时绑缚的皮甲早已碎裂不堪,露出底下胡乱塞堵、被血浸透的布条,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带出新的、暗红粘稠的血浆。那张肥胖的脸上糊满了粘稠的血浆、灰白的脑浆和某种黄绿色的粘液,一只眼眶肿得只剩一条缝隙,透出疯狂嗜血的光芒!

他根本无视朝他劈砍刺来的刀剑!一只血肉模糊的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一个卫兵刺来的木柄长矛矛杆,任凭矛尖划破手臂皮肉鲜血长流!那如同铁墩子般的右腿猛地抬起,带着全身冲力,穿着麻鞋的大脚如同攻城锤般狠狠一记侧踹!

石速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松开那沾满肉糜的斧柄,赤红着独眼猛扑向另一个被眼前地狱景象震慑得略微一滞的卫兵!他庞大的身体带着恐怖的力量将那卫兵扑倒在地!两人在泥泞和碎肉中翻滚!石速直接用那肥胖的躯体死死压住对方,张开沾满了血污和碎肉的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朝着那卫兵惊恐扭曲的面孔狠狠咬了下去!

“啊——!!!”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石速的牙齿深深嵌入对方脸颊的皮肉里!鲜血瞬间涌出!他疯狂地甩着头颅,如同撕扯猎物的野兽,硬生生从对方脸上撕下一块皮肉!那卫兵剧痛之下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屈膝顶在石速受伤的腹部!

“呃!”石速庞大的身体猛地一弓,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钳制稍松!那卫兵趁机抽出腰间短匕,带着绝望的疯狂,朝着石速的脖颈狠狠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支羽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毒蛇般从侧后方射来!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卫兵持匕的手腕!短匕当啷落地!卫兵最后的反抗被彻底瓦解!

石速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祝跪正站在一辆刚刚冲入战场的简陋战车上,手中强弓弓弦犹自嗡鸣!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杀意!他身后,是数十名由祝氏盐丁和蔿国残余族人组成的生力军!他们如同注入战场的一股新鲜而凶悍的血液,嘶吼着扑向那些围攻王子颓车驾的卫兵!

“殿下!随我冲出去!”詹父的吼声如同炸雷!他看到了祝跪带来的援兵,更看到了核心铁卫方阵后方,姬阆那被簇拥着、正试图策马向更深处猎场退却的身影!机会稍纵即逝!

詹父猛地一抖缰绳!战车在混乱中强行转向,车轮碾过一具倒伏的尸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他不再试图冲击那如同铁壁般的核心方阵,而是斜刺里朝着兽苑深处、姬阆退却的方向猛冲!目标直指周王!

“护驾!护驾!”簇拥姬阆的寺人尖利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清晰地看到了詹父战车那不顾一切、直扑王驾的疯狂势头!那面玄色大纛上猩红的“姬”字,在黯淡天光下如同索命的符咒!

核心铁卫方阵立刻出现了骚动!一部分铁卫本能地想要转身回护王驾,但詹父之前率领的突击甲士如同跗骨之蛆般死死缠住他们!刀剑交击声、垂死的惨嚎声更加密集!整个兽苑中心彻底沦为血肉磨盘!

王子颓的战车在石速和祝跪援兵的拼死护卫下,暂时摆脱了被围攻撕裂的险境。车轮碾过泥泞的血肉和折断的兵器,剧烈颠簸着。王子颓死死扒住车栏,看着近在咫尺石速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背影,看着他背上插着的一支还在微微颤动的箭矢,看着他每一次挥动那柄沾满血肉的斧头都带出大蓬的血雾!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血腥彻底点燃的癫狂在他胸腔里猛烈冲撞!他猛地指向姬阆退却的方向,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和恐惧而扭曲变调:

“追!追上去!杀了那……那无道昏君!孤……孤才是天命所归!杀了他——!!”

他的嘶吼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刺耳而疯狂!詹父的战车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目标直指姬阆!簇拥王子颓的甲士们在祝跪的指挥下,也爆发出最后的凶悍,紧随詹父战车之后,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向周王退却的方向!

姬阆在马上回头,那张年轻却因纵欲而略显浮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惊恐!他看到詹父那辆如同复仇凶兽般碾压而来的战车,看到那面刺目的玄色大纛!更看到自己身后,除了那二十余铁卫,其余临时拼凑的卫兵早已在詹父部曲和汹涌暴民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如同被洪水冲垮的沙堤!

“挡住!给孤挡住!”姬阆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猛地一夹马腹,只想更快地逃离这片死亡之地!

然而,詹父的战车更快!沉重的车轮在泥泞的土地上碾出深深的辙印,距离在飞速拉近!五十步!三十步!詹父甚至能看清姬阆那件华贵锦袍上因为仓皇策马而被树枝刮破的裂口!

“昏君!纳命来——!”詹父厉声咆哮,手中青铜长戈高高举起,锋锐的戈刃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他身后的甲士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群狼扑向最后的猎物!

就在这决定生死的一刻!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巨响,伴随着脚下土地剧烈的震动,毫无征兆地从王城东南方向传来!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厮杀和呐喊!如同天神愤怒的咆哮!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惊得动作一滞!无论是疯狂冲锋的詹父,还是亡命奔逃的姬阆,抑或是浴血搏杀的铁卫和叛军,都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王城东南角,那片紧邻宫墙、原本是低矮民居的区域,此刻腾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烟尘和火焰的浓烟!浓烟之中,隐约可见一段高大的宫墙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推倒般,正在缓缓向内崩塌!砖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城墙……塌了?!”有人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是……是南门!南门那边塌了!”混乱中有人嘶喊。

南门!正是石速之前带着伙夫和家将拼死砍开的那道宫门!那道门本就因年久失修而根基不稳,在经历了之前的暴力破拆和此刻无数人马的踩踏冲击后,终于不堪重负,连同附近的一段宫墙,彻底崩塌了!

这崩塌的不仅仅是宫墙!更是战场上所有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更是双方士兵心中那点仅存的、对秩序和壁垒的认知!

姬阆身边的寺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尖声嘶喊:“不好!宫墙塌陷!外城……外城暴民要涌进来了!护驾!护驾要紧!快!保护大王从北苑密道撤离!”

“撤!快撤!”簇拥姬阆的铁卫首领也当机立断!王驾的安危高于一切!他不再恋战,厉声下令收缩阵型,强行劈开前方零星的阻挡,簇拥着惊魂未定的姬阆,朝着兽苑更深处、通往北苑的方向急速退去!

詹父的战车距离姬阆的马队只有不到二十步!他甚至能看到姬阆仓皇回头时眼中那抹清晰的恐惧!但就是这二十步,却如同天堑!前方是铁卫拼死断后组成的铜墙铁壁,身后是东南方向宫墙崩塌引发的巨大混乱和烟尘!更要命的是,随着宫墙的崩塌,无数原本被阻挡在宫城之外、如同饥饿狼群般觊觎着宫墙内“富贵”的洛邑底层流民、无赖、盗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发出震天的、贪婪的嚎叫,正从那巨大的缺口处疯狂地涌入!他们眼中没有王权,没有道义,只有对财富和食物的赤裸裸的欲望!这些人的涌入,瞬间将原本就混乱不堪的战场彻底搅成了一锅沸腾的、充满杀戮和掠夺的滚粥!

“该死!”詹父眼睁睁看着姬阆的身影在铁卫的拼死护卫下消失在兽苑深处的树丛中,狠狠一拳砸在战车扶手上!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詹公!大势已去!速退!”祝跪策马冲到詹父战车旁,声音嘶哑而急促,脸上沾满了血污和烟尘,“宫墙已破!流民涌入!再不走……我们都要陷在这泥潭里!殿下!殿下要紧!”

詹父猛地回头,看向王子颓的方向。只见王子颓的战车在石速和部分甲士的护卫下,正被汹涌的人潮和突然涌入的流民冲击得摇摇欲坠!王子颓那张原本因疯狂而潮红的脸,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茫然,他死死抓着车栏,看着周围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退!”詹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中充满了不甘和血丝,但理智告诉他,再不走,所有人都将被这失控的洪流彻底吞噬!他猛地调转车头,长戈挥舞,劈开几个试图靠近的流民,朝着王子颓的方向冲去!

“护住殿下!往西门撤!冲出西门!”詹父嘶声大吼,声音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

“西门!往西门冲!”祝跪也大声呼应,指挥着还能聚拢的部曲和甲士,拼死朝着宫城西门的方向杀去!那里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石速听到呼喊,如同受伤的巨熊般发出一声咆哮!他挥舞着那柄早已卷刃、沾满碎肉的斧头,不顾背上箭伤的剧痛,如同人形凶兽般在前开路!每一次挥斧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硬生生在混乱的人潮中劈开一条血路!王子颓的战车紧随其后,车轮碾过尸体和残肢,颠簸得如同怒海中的孤舟!

他们终于冲出了兽苑那片修罗场,冲上了相对开阔的宫道!但宫道之上,同样是一片末日景象!宫人四散奔逃,尖叫哭嚎!散落的珠宝锦缎被无数双脚践踏!涌入的流民如同蝗虫般疯狂抢夺着一切能拿走的东西,甚至为了一匹锦缎、一个铜壶而互相砍杀!火光开始在一些偏殿燃起,浓烟滚滚!

詹父、祝跪、蔿国等人拼死护着王子颓的战车,在混乱中艰难前行。蔿国本就枯槁的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他拄着木杖,脚步踉跄,全靠身边两个子禽家的子弟搀扶。子禽本人则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生死未卜。

当他们终于能看到西门那巨大的、已经倒塌了一半的朱雀门轮廓时,一股更加庞大的、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西门之外!黑压压一片!那是王畿六师中驻守洛邑近郊、尚未被姬阆彻底败坏的最后一支成建制军队!在宫墙崩塌、流民涌入的惊天变故发生后,他们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在王畿司马的亲自率领下,如同黑色的铁流般,正朝着西门方向急速推进!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摩擦声汇成一片低沉的、令人心悸的雷鸣!一面巨大的、代表着周王室权威的玄鸟大旗在军阵前方猎猎招展!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身陷混乱泥潭!

詹父看着那越来越近、如同钢铁城墙般的王师军阵,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火光冲天、杀声震天的混乱王城,一颗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他猛地看向王子颓,声音嘶哑而决绝:

“殿下!西门已绝!唯有……南门!从南门崩塌处冲出去!城外……还有苏公接应!”

“南……南门?”王子颓看着西门方向那森严逼近的军阵,又看向东南方那依旧烟尘弥漫、火光冲天的宫墙崩塌处,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彻底的茫然和恐惧,“那……那里全是……流民……疯子……”

“没时间了!”詹父厉声打断他,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疯狂,“冲出去!否则就是死路一条!石速!开路!目标南门!”

石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调转方向,拖着伤痕累累的庞大身躯,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朝着南门崩塌的烟尘与火光处猛冲过去!祝跪、蔿国等人咬紧牙关,带着残存的部曲和甲士,簇拥着王子颓的战车,紧随其后!

他们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群,在混乱的人潮和不断倒塌燃烧的宫室间艰难穿行。流民的抢夺、溃兵的冲击、燃烧的梁柱不断砸落!每一步都踏在血与火之上!

当他们终于冲到南门那片巨大的废墟前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宫墙崩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砖石堆积如山,烟尘尚未散尽。豁口内外,是人间地狱!无数涌入的流民和试图从这里逃出的宫人、溃兵挤作一团!为了争夺豁口那狭窄的通道,为了抢夺从宫中带出的财物,他们如同野兽般互相撕咬、砍杀!尸体堆积在瓦砾之上,鲜血染红了断壁残垣!更远处,可以看到一些王宫卫队的残兵正在外围试图封堵这个缺口,与涌入的流民激烈交战!喊杀声、哭嚎声、兵刃撞击声震耳欲聋!

“冲过去!”詹父目眦欲裂,挥戈指向那如同绞肉机般的豁口,“殿下!低头!护住头!”

石速狂吼着,挥舞着残破的斧头,如同绞肉机般冲入豁口前混战的人群!他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撞开一条血路!挡在他面前的无论是流民还是溃兵,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劈倒、撞飞!鲜血和碎肉不断飞溅到他身上!

王子颓死死趴在颠簸的战车上,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他能感觉到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不断溅落在他的锦袍上,能听到耳边不断传来的垂死惨叫和兵刃入肉的闷响!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紧闭双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战车在石速和甲士们用血肉开辟的道路上,碾过堆积的尸体和瓦砾,剧烈地颠簸着冲过了那地狱般的豁口!豁口外,是相对开阔的城郊野地,但同样混乱不堪!流民四散奔逃,溃兵如同无头苍蝇!

“殿下!这边!”一个熟悉而沉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只见一队约百余人的精悍骑兵,正簇拥着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停在离豁口不远的一片小树林边缘。为首一人,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正是贵族苏氏的家主——苏忿生!他亲自来接应了!

看到苏忿生的旗帜,詹父、祝跪等人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

“苏公!”詹父嘶声喊道,“快!护送殿下离开!”

苏忿生没有丝毫犹豫,手一挥,他带来的骑兵立刻分成两队,一队上前接应,一队断后阻截追兵。几名骑士迅速上前,将几乎虚脱的王子颓从颠簸的战车上搀扶下来,塞进那辆准备好的马车中。

“速走!去温!”苏忿生简短下令,目光扫过詹父、祝跪、蔿国等人,最后落在如同血人般、拄着残斧勉强站立、背上还插着箭矢的石速身上,眼神微微一凝,“能走的,都跟上!”

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詹父、祝跪等人翻身上了苏氏骑士让出的战马,紧随其后。蔿国被两名骑士架着,勉强骑上一匹马。石速喘着粗气,试图爬上另一匹马,但沉重的伤势让他试了几次都滑落下来。

“上来!”一名苏氏骑士伸出手,将他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拽上了马背。石速趴在马背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背上的箭伤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涌出更多的鲜血。

他们刚刚冲出不到百步,身后南门豁口处就传来更加激烈的喊杀声!王畿司马率领的军队终于赶到了!黑色的军阵如同潮水般涌向豁口,与流民和溃兵展开了更加残酷的绞杀!火光映照着冰冷的兵戈,将那片崩塌的宫墙彻底染成了血红色!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狂奔,王子颓蜷缩在车厢内,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喊杀声,感受着马车剧烈的颠簸,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颤抖着抬起手,看着自己锦袍袖口上那大片大片早已凝固、变成暗褐色的血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趴到车窗边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胆汁。

车窗外,洛邑王城那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在深秋阴沉的暮色中,如同一块巨大的、流着脓血的伤疤,烙印在渐渐远去的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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