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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洛阳在初春的料峭寒意里蜷缩着。宫檐高耸入清冷的天空,连绵不绝的青铜脊兽静默地蹲伏在时间深处,细密的尘埃无声落下又积满,仿佛凝固了王庭的衰败与窒息。大殿内部空旷而幽暗,尽管粗大的朱漆廊柱明艳似新,却在阴影遮蔽处晕开一片片难以言说的陈年阴翳,如同浸透了陈腐的血迹。蟠螭纹饰盘踞其上,虬曲蜿蜒,龙目在昏沉里幽幽闪烁,宛如活物在无声睥睨这偌大的囚笼。

九尊威赫的王权象征——周鼎——沉默地列于殿侧,这些曾代表天下至尊的神物,如今黯淡无光。冰冷的青铜表面再难映出昔日天子巡狩的赫赫仪容,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难以拂拭的尘灰与死寂。它们不再是吞吐万物的神鼎,而成了王权溃败的铁证,将与周天子的荣光和威柄一同在此腐烂,无人问津。

虢公妘仲与晋献公姬诡诸跪伏于丹墀之下。两人深色的宽大衣袂在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映照人影的金砖地面上铺展开来,如同两朵沉重的黑云降临。他们的头颅深深埋下,紧贴冰冷刺骨的砖面。这本是诸侯敬畏天子、心昭日月的跪拜大礼,然而这份表面的恭顺全然压制不住二人眼底深处奔涌的暗流。那里沉积的,是眼见王权如朽木般崩毁的焦虑,更是于这崩毁废墟间悄然游走、试图攫取权柄碎片的野望。高踞玉座之上的周惠王姬阆,冕旒垂下的十二条玉藻纹丝不动,如同冻僵的珠帘,遮住了大半张脸孔,仅剩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隐约透出几分空洞的烦躁。王朝衰微,颓势如日沉崦嵫,连这端坐最高位者周身,也缠绕着挥之不去的怠惰与无力。

“赐二位爱卿……甜酒,近前共饮。”

惠王的声音隔着一道道颤晃的玉藻珠串传来,带着刻意为之的随意和一丝力不从心的嘶哑,恰如撕裂年代久远的帛书。两名寺人屏息躬身,趋步向前。他们手中高捧的彩绘髹漆木盘里,两盏镶嵌繁复绿松石的青铜爵光华璀璨,内盛“醴”酒。微甜而醇厚的米酒气息,悄然弥散,却丝毫不能调和那无处不在的沉闷。

阶下侍立的司礼太宰,苍老的面皮猛地一抽,喉结急促滚动,几乎就要脱口阻止——依循周室相传的古制,诸侯朝觐,天子当于飨礼之后,于神圣宗庙中以隆重祭祀告慰先祖,祷求天神庇佑,而后方能设宴赐饮。今日竟将这关乎宗庙根基、血脉伦常的祭祀之酒“醴”,如此轻慢随意地在寻常正殿赐予……太宰枯干的嘴唇在阴影中无声翕动数下,犹如离水的鱼,最终还是颓然隐没于殿角的更深暗影里。王座之上的人,早已不将这份礼法放在眼中。

虢公与晋献公依礼抬起身,面庞依旧恭敬低垂。两人先是各自稳稳端起面前沉重的玉爵,向着珠旒垂蔽方向躬身致意。随即,晋献公小心翼翼向前一步,右臂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将玉爵端得稳如磐石:“臣诡诸,拜谢天子厚恩。愿吾王万寿,大周永祚。”语声朗朗,清越而肃穆地回荡在空旷高阔的大殿中。他只是将爵沿极轻地触碰唇边,浅得几乎没有痕迹,姿态完美得不容挑剔,一派纯臣守礼的典范。

轮到虢公。他目光落在爵中琥珀色的酒液上,深邃如古井寒潭,只短暂微顿,随即竟仰首,将整爵醴酒一饮而尽。喉头急遽滚动,发出一声沉闷而含糊的吞咽回响。他放下玉爵,声音洪亮却透着刻意的粗犷:“王恩浩荡,臣妘仲,叩谢天颜!”这份过于直接的豪迈,挟带着难以压抑的力量感,如铁石投入水面,撞碎了殿堂内虚饰的安静,更将无形的藩篱搅动。阶前低垂眉眼的太宰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心如同被一只无形巨爪骤然攥紧,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善!”珠旒后的惠王似乎浑不觉这近乎胁迫的僭越意味,反而发出一丝沉闷的笑意,“诸卿皆是社稷股肱,赐醴共饮,正是君臣之乐!”话音未落,他竟倾身从面前的玉案上亲自执起一只更为硕大厚重的玉觥,觥中酒液荡漾着琥珀流光。他目光越过晃动闪烁的珠串,投向阶下那两位跪立着的重臣:“来!为卿添爵!”

殿内的空气霎时凝固。

春风似乎亦在殿外止步。弥漫四周的沉寂如同冷却的青铜熔液,沉重得令人窒息。晋献公面色瞬间僵白如纸,犹如泥塑木雕。虢公宽袖之下的十指,指节猛然突起,几乎要刺透衣料,刺入掌心。太宰再也无法隐忍,枯瘦的腿脚挣扎着向前挪动了微不可察的一小步,干瘪的胸腔剧烈起伏,眼看就要开口陈礼发声——

惠王眼角余光倏然扫来,一丝清晰无比的不耐烦与隐隐的威胁,隔着冕旒的晃动也能感知,硬生生将太宰所有挣扎的话语逼退,冻僵在口舌之间。他浑身的气力似乎被瞬间抽空,只余下微不可闻的颤抖。

晋献公终究还是往前趋身一步,几乎是匍匐的姿态,将自己手中的空爵高高捧起,承接惠王觥中流泻而下的酒液。那一注酒泉却细若丝缕,仅注了一线底,甚至没能濡湿爵底精美的云雷纹饰,寒酸得近乎悲凉,像一个无声的黑色幽默,一种对已然溃散的王权秩序无可奈何的敷衍服从。他面色木然,缓缓退下,那丁点儿的酒,并未沾唇分毫。

虢公紧接着向前。这一次,他微微抬起眼,目光竟穿透了玉藻珠帘的晃动间隙,第一次试图捕捉珠帘后那张模糊不清的天子容颜。他的手臂出奇地稳定,稳稳擎起那深腹的空爵。琥珀色的酒液再次自惠王的玉觥中汩汩流下,注满虢公手中之爵,满至爵口,晃动着澄澈的流光,盈盈然竟未溢出点滴!他毫不犹豫,在无数复杂目光聚焦之下,竟直接执起那满溢的玉爵,昂首再次饮了一大口!这才重重以头顿首于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天子如此爱重,臣……必当肝胆为报!”

此刻,周天子最后的威仪与神圣礼法,已然被践踏于他这僭越的双足之下。太宰心口如压千钧巨石,沉沉坠入永劫的寒渊。这公然的轻慢与豪夺,如同一根锋利无匹的尖刺,彻底挑破了王权摇摇欲坠的表皮,仅剩的荣光流泻一地。

“赏!”惠王的声音带着一股奇异的亢奋响起,似被方才那杯酒激起了虚假的意气,“赐虢公、晋公:玉五瑴,良马四匹!”

沉重的号令如砸入死水。四名身材魁梧、周身甲胄森严的虎贲卫士应声而上,合力抬举着巨大的檀木髹漆托盘,脚步沉重地踏入殿内。那盘上整齐码放的一层层玉璧、玉圭、玉璋,温润的青白色玉光在殿宇的昏暗里吞吐不定,如潜伏的冷眼。紧随其后踏入的是牵着八匹神骏雄驹的马奴。马鬃如同燃烧的血色火焰,在殿内晦暗的光线下跃动。碗口大的马蹄包裹着铁掌,每一次踏在金砖地面,都发出沉闷铿锵、撼人心魄的回响,矫健高昂的脖颈上华丽繁复的青铜銮铃随之震响,每一次摆动都搅起一阵密匝急促的叮当碎响,几乎要撕破殿堂庄重的假面。

晋献公面色沉静无波,双手恭敬地接过代表玉与马的封赏文牒,指尖触及牒卷时,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沿着血脉直袭心头。而虢公在捧牒的刹那,宽厚的手掌指节竟隐隐泛起一股力透白纸的白——那文牒在他手中,仿佛承载着千钧山岳的重量与温度。

丹墀下,玉器的幽光与骏马蹄铁的铿锵交叠,野蛮地冲撞着、撕裂着这座古老殿堂竭力维持的最后一点秩序回响。

数日后的春寒,更添几分刺骨砭肌的湿冷。微雨如牛毛寒针,无声地斜织成一张笼罩天地的细网。郑国新郑城东,昔日前朝宗室享乐的别宫——垂棘宫,静默地矗立于这场冰冷的春雨帷幕之中。曾经雕梁画栋、彩绘生辉的殿阁楼台,如今已被岁月剥蚀出大片灰白的底子,风雨侵蚀的裂纹如同道道衰老的皱纹,爬满了往日荣华的证明。厚重的石阶缝隙里,不甘禁锢的丛丛野草顽强钻出,湿冷的雨丝里微微摇曳,凭添几分苍凉。

宫室内并未点燃常用的青铜油灯,仅靠几处低矮悬垂着的陶豆灯提供昏黄摇曳的光源。豆苗般的灯火在青石垒砌的高耸墙壁上投下巨大晃动、明灭不定的影子,如同鬼魅狂舞。光影笼罩着厅内三张各怀谋算的凝重面容,氛围凝滞如铅。

郑伯姬突——复位不过几年的郑厉公,姿态带着刻意的慵懒,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右肘半撑着兽角制作的凭几。一身玄如夜幕的缯袍将他阴沉的面色衬得更加深不可测。他垂着眼,长而有力的手指漫不经心却又带着掌控意味地捻动着一枚苍青色的玉带扣,那凝脂般的玉料表面随着他指腹的滑动,流转着变幻不定的幽微光泽,如同他深藏于心的盘算。

“惠王宫中赐酒一事,早已遍传列国。”虢公妘仲率先打破了沉寂,声音压得极低,沙哑粗粝如同锈铁摩擦着石面,“天子昏聩至此!轻越宗庙重礼,更将那代表王室根本的玉五瑴,马四匹,视同草芥!哈!”他发出一声冷硬得没有半分笑意的冷哼,那仿佛金属相刮的尾音在空阔的宫室内回响,目光如出鞘的利刃,霍然扫过对面端坐的晋献公,“诡诸兄,那日接酒,你点滴未尝,恪守着所谓古礼。究竟是谨小慎微,顾念着那几如废纸的礼法尊卑,还是——已然韬光养晦,在心底深处,存了旁的念头?”

晋献公姬诡诸身形端正如松,稳坐在一张铺着斑斓豹皮的红漆桐木大几之后,面上沉静如水,窥不见丝毫波澜。他宽厚的手掌中把玩着一枚小巧的青铜酒爵残片,断裂的口子在跳跃的昏黄灯影里闪烁着冰冷锋利的微光。闻听虢公带着刺探与挑衅的质问,他指腹缓缓地、细致地摩挲过那断口上尖锐粗糙的边缘,像是抚摸着一段无声的誓言。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如同暗流汹涌、深不可测的幽深古潭:“天子昏聩无度,践踏古礼,岂止是赐饮醴酒一事?礼,原是束缚天下的纲纪。然而,如今纲纪崩溃,礼乐朽坏,根基彻底动摇的,早已不只是垂死的周室一家!”他语锋一转,目光沉沉扫过虢公与斜倚的郑厉公,“你我三人,并肩立于诸侯之位,今日周室这艘朽船倾覆在即,我等便是同乘这朽舟之人。船若沉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将手中那片冰冷的青铜酒爵残件轻轻搁置在面前光滑如镜的桐木几案上,发出一声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撞击声,在幽深空阔的宫室里传得极远,犹如一滴冰水落入滚沸的油锅。

“与其在此争论当日谁饮多一口,谁饮少一滴,乃至滴酒未沾,不如静心思量——”他略作停顿,字字清晰如寒星坠地,“此朽舟崩坏之裂痕,我等当如何拼力弥合?或,倘若弥合无望……”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针,“如何及早——弃舟登岸?”

厅内重新陷入一片令人心窒的死寂。唯有宫殿之外高耸的檐角下,数只铜铃被骤起的冷风侵袭,发出断续、单调而孤寂的“叮……当”声,每一下都如同敲在紧绷的心弦之上,搅动着暗涌于寂静表面下的焦躁洪流。

郑厉公突地坐直了身体,腰背挺立如劲弓,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磐石般的笃定:“弃舟登岸?谈何容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手中那块被他捻握已久的苍青玉带扣猛地攥紧,指节瞬间因发力而泛出青白,“然而!”他话锋陡转,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力量,“皮若难存,皮上之毛的荣枯生死,亦可以系于谁人之手——择主而附,正是求生之道!”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依次扫过虢公与晋献公,“据我安插在洛邑的眼线回报,周王新近已下王命诏书,欲聘陈国妫姓公室之女为王后。”他语速渐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力量,“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亦不可长久无后。此一婚配,明为周室延嗣,关乎国体伦常,暗里却牵动着……”他刻意停顿,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又冷如冰刃,“未来数十年,天下气运、权势流转的方向!”

“你是说……”虢公眼神骤然一凝,仿佛淬火的利刃骤然烧得通红。

“正是!”郑厉公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声。“由我们三家出面!”他唇角勾起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狭长的眼底却锋芒暴涨,“代天子行令,亲赴陈国迎迎新后!这迎亲的使节……”他微微仰起下巴,流露出一种指点江山的倨傲,“便成了代天子执笔,描摹这即将天翻地覆的天下大势之画工!”他直视两人,话语中的煽动之力越烧越旺,“周室天命已衰,天下诸侯早已知之,虽明面依旧尊崇,暗里谁不为自家谋利?借此婚仪典盟之机,广结善缘于陈国君臣宗室,更要向他们,向天下所有暗中观望的诸侯,无声地展示我三家联手的实力,以及我们共同的……志向!”他刻意拉长了尾音,随即猛地收住,嘴角的笑容在昏昧的灯火下染上一层诡异莫测的意味,如深渊绽开的罂粟花。那未尽的毒蔓藤萝,在阴影中无声地疯长、缠绕,勒住人心。“一旦时机成熟,周室果有大变……陈国那位新后,便是连接‘尊王’大义这杆破旗,与诸侯彼此心照不宣之私利的……关键之锁!届时不世之功花落谁家,谁人能以‘尊王’之名执天下之牛耳……”他再度停顿,任那无声剧毒在死寂中蔓延滋长,“全看今日谋划之深浅!”

晋献公紧闭双眼,指腹无意识地在青铜酒爵断裂口处那冰冷锋利的边缘上来回刮擦,试图用这锐利的刺痛压下心中的汹涌浪潮。片刻后,他睁开双眼,深潭般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灯火:“此计,确为谋定而后动之远虑。”他的目光投向虢公,带着前所未有的慎重,“然则,谁人可担此使职之重任?此行关乎三家长久之根本,人选必得德隆望尊,足以镇服陈国君臣,令其慑服且感恩;更要能在王室尚余的威严与我等行事的需求之间巧妙周旋,每一步皆如履薄冰、身临深渊,而又要做得若无其事,滴水不漏……非长袖善舞、胸有万千丘壑者,绝难胜任!”

虢公妘仲迎着他的目光,沉声道:“昔年周宗室,成周王畿内,有姬姓‘原’国。其君——原庄公,其人沉稳如山、机变似水,进退皆成章法。他身为王族分支,深谙周室旧礼,知悉其中种种规矩关节。更与你我素来交往甚深,心迹彼此有数。”窗外雨声骤然变得细密繁急,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虢公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埋入冻土下的根须,钻入骨髓,“此行,表面遵奉王命,实为三家长远大计奠基,只可成功,不可稍损!王室所赐之玉、马,不过是引子,送出易,收回难!眼前这千载难逢之良机,”他的言语如淬毒的冰丝,密密缠缚住郑厉公与晋献公的心,“正是天赐我等,切不可坐失!”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沉,似万马奔腾于众人魂魄深处,擂动着一场巨变前夜的密鼓。

中原腹地,陈国都城宛丘。暮春的骄阳似已将前几日的阴冷湿寒彻底驱散。高耸的宫城洁白的城堞在春日灼目的阳光下焕然生辉,远远望去,如同飘浮在天幕下的皑皑雪山。城内那条滋养着这片土地的妫水,恰似一条玉带蜿蜒穿城而过,波光细碎如万千碎金跳跃。两岸绵延不绝的桃树,枝头繁花灼灼怒放,浓烈得如同漫卷天际的云霞,十里不绝。清风吹拂而过,带起漫天粉白的花瓣,如同无数只蝶翼在暖风中飘摇坠落,馥郁的芬芳弥散在每一缕空气里。然而,这盛极一时的柔美春色,却被城外骤然喷薄而出的肃杀气浪所吞噬、搅碎。

蜿蜒如长龙般的大队人马,携带着翻卷滚动的尘土烟云,带着沉沉的威压直逼城门!赤如烈焰的晋国玄鸟旗、黑若浓云的郑国战旗、还有虢国公室特有的、沉稳如深海的靛青色麒麟大纛,旗帜在浩荡的春风里猎猎撕扯着天边的流云,搅动四方。当先一辆驷马牵引的华盖輂车,形制俨然模仿天子五辂中的金根车,车辕笔直昂然,顶端的青铜兽面辕首饰在炽烈阳光下反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森冷寒光。车上,端坐着一身玄端深衣、神态肃穆如岳临渊的迎亲正使——原庄公。他腰束素色大带,带端稳稳垂落,身形纹丝不动。腰侧佩剑虽深深藏于古朴的剑鞘之内,一股沉凝如万古高山般的气场却无声地扩散开来,笼罩住整个车队。

原庄公沉稳无波的目光,缓缓扫视过前方洞开的巨大城门,以及城外以国君为首,已列队恭候于黄土铺就的甬道两侧的陈国满朝公卿大夫。在他身后,紧随的三家甲士队列,如钢铁浇铸的丛林。精悍的步卒与剽悍的骑手错落排列,戈戟如刺猬般森立,在春日暖阳下凝聚成一片铺天盖地的、令人胆寒的铁血之色与无声杀伐之气。

陈国国君妫圉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眼底深处如芒刺交杂的复杂情绪——是骤然荣升外戚的惊喜?还是面对这过于庞大的“国婚”阵仗的不安?他率领着身后身着冠冕朝服的臣僚,深深稽首参拜,声音在空旷的郊野刻意拔高:“陈君圉,率满朝臣工,恭迎天子特使大驾!谨奉上国诏命,敬候尊使钧旨!”

“陈公请起。”原庄公平稳的声音自那高高的輂车平台上传来,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沉厚力道,“天子夙闻陈室诗礼传家,女公子妫氏温惠秉礼,乃天下淑媛之范。特遣下臣代王行聘,以成天地佳配之礼,续姬、陈两姓累世累代坚如磐石之盟好。”他的目光沉稳如水,带着一种天生的王族气度,缓缓扫过陈国君臣,“礼仪若有微末差池之处,陈公若有疑难不解,敝使愿尽寸心,与公殚精竭虑,务求尽善尽美,以悦天颜,不辱王命。”

“有劳使君费心周全!”陈君妫圉再次深揖,姿态谦卑恭敬,“蕞尔小国,何德何能得备中宫之位,惶恐无地!使君所需,无论人员调度、仪仗车服、一应所需物用,凡我国力所能及者,皆惟使君之命是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原庄公身旁左右稍后半步的晋、郑两国副使。晋使魏武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视着陈国君臣身后的侍卫阵仗。郑使瑕叔盈则神情似笑非笑,深不可测。两国副使身后那些身披精良犀甲、手持寒光闪耀长戈的武士阵列,杀气腾腾,绝非寻常迎亲之用的仪仗队所能比拟。一股无形的寒意,悄然爬上所有陈国君臣的背脊,连明媚的春日暖阳也无法驱散半分。

宛丘宫城深处,琼琚高台。

这座飞檐如振翅之凤翼的水榭高阁被匆忙设置为未来王后妫薇待嫁之所。凭栏眺望,澄澈的妫水蜿蜒流淌而去,直至融入远方淡蓝的烟霭。

妫薇凭栏独立。

十五岁的纤柔身姿宛若春日里刚抽出嫩绿枝条的垂柳,带着尚未褪尽的青涩与韧性。一袭清澄如空山新雨后的水碧色薄罗深衣,素洁的绢带裹边,腰际仅松松系着一条浅杏色丝绦垂落的璎络。青丝如云,柔顺地以玉簪草草绾成最简单的垂鬟髻,髻侧斜插一枚小小的、半透明的玉蝉,在春光下栩栩如生,更衬得她眉目清幽。那双沉静的眸子映着楼外浩渺的水色烟光,投向城门外遥远喧嚣的方向,旋即又转向天际那永不可及、变幻不定的云卷云舒。阳光将她未施粉黛的脸颊边缘染上一层淡金色的轮廓。

“阿姊!”少女清脆的声音打破阁中的静默,妹妹妫兰提着裙裾急匆匆跑来,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纯然的好奇和一丝懵懂的紧张,“来啦!他们进城了!好大的排场!吓人呢!”她跑到栏边,气喘吁吁,小鹿般灵动的眼睛睁得溜圆,“娘亲让刘妪告诉我,领头的特使是个须发皆白、特别威严的老大人!后面跟着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兵甲卫士,听说排了足足有一里多地,尾巴都快甩到南门外青溪边啦!”

妫薇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角,那细微的纹路宛如春日静湖被风掠过的最后一圈涟漪。她回身,指尖带着长久抚琴留下的薄茧,轻柔地拂了拂妹妹跑得微红的、冰凉的脸颊:“是来传达王命的天子使者。不必惊惶。”她重新倚回沁凉的白玉栏杆,目光仿佛穿透了前方重重叠叠的宫阙楼阁,投向更辽远的未知。“礼制所在,自然威仪备焉。”她轻语,声音比穿过繁花的微风还要微弱,“然,今日所行礼仪,”她的睫羽在光线下投下淡淡的、蝶翅般的阴影,“恐非全然因礼而生。”

晚风渐起,携带着桃瓣最后的残香,悄然溜进空阔的琼琚水阁。妫薇肩头微微一紧,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一丝寒意沿着脊椎悄然蔓延,那分明不是晚风能够带来的冰凉。远处宫门的方向,鼓乐铙钹的宏大奏响,整齐如同雷动的沉重脚步声,更有众多马蹄密集敲击石板的巨大声浪,虽隔着庭院深深的佳木芳丛,已然如潮水般隐隐渗透而来,与陈宫自身悠扬舒缓的编钟、丝弦之音缠绕、碰撞,混成一片震人心魄、却又空洞得近乎诡异的喧嚣。那不仅是典礼的铺排,更像一股迫近的铁流,宣告着无可抗拒的命运。

她默默垂首,凝视着楼阁下妫水波光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清澈的天光与水色被揉皱。那个模糊动荡的身影,是她自己,亦是被命运骤然推上潮头的陈国妫薇,更是那个即将成为的、枷锁重重的“王后”。她纤细的五指悄悄探入腰侧薄衣之内,骤然紧握——一枚冰冷、坚硬、带着天然裂痕的古玉玦深藏在那里,那是母亲在昨夜无人处,于灯下无声落泪时,颤抖着塞入她掌心的玉玦。环身一道细微的裂痕,仿佛是天道笔下的一个不祥符咒。玉玦冰冷彻骨,那无法消弭的天然裂缺,如同圆融之中强行楔入的一道绝望诅咒——赠玉送玦,乃是至痛至深的诀别。

宛丘驿馆,这座本为四方贵宾所设的宫苑别筑,此刻因了天子迎亲使团的庞大规模而显得处处捉襟见肘。夜幕低垂,沉沉的更鼓声穿透浓重夜色遥遥传来,昭示着夜已深沉。晋国副使魏武与郑国副使瑕叔盈,竟如幽魅般悄然避开了陈国宫廷指派驻守的层层护卫耳目,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原庄公暂居的上房门前。

室内烛火通明,高阔的穹顶无情地吞噬着光线,墙壁四周悬挂的厚重锦缎帷幔遮蔽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映衬得三人脸上的神色更加深不可测,明暗诡谲。

“庄公,”魏武年逾不惑,鬓角隐见霜色,却步履沉稳,双目炯炯有神。他拱手为礼,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如同深谷回声,字字却挟带着刀刃的锋芒直入核心,“明日宗庙册封大典之后,陈国女公子妫氏正式加冕为王后,尊荣备至。此仅为开端。按周室旧制,新后既立,其母家尊长血亲、诸昆弟子侄辈,依例皆会同时获颁周天子恩旨,赐予爵位禄秩,授予畿内食邑,以示后族恩泽!”他目光灼灼射向原庄公,“这正是天赐我等之良机!”

“正是如此!”瑕叔盈迅速接道,他年岁稍轻,脸上刻意挂着一副打磨得光滑圆润的谦恭,眼底深处却闪动着算计的寒光,“此乃千载难逢之机!陈国妫氏子弟一旦凭借此次恩封,得以进入洛邑为官,获封采邑恰在镐京、成周左右……如此,近在周天子卧榻之侧!那便如同……”

“便如同一柄淬毒的利刃,楔入了王室摇摇欲倾的门缝之内。”原庄公淡淡地接口,语调沉静如古井无波。他宽厚的手掌随意搭在紫檀凭几边缘冰凉光滑的木纹之上,“二位之意,老夫了然于心。陈氏子弟,素闻多才干之士,若得我国鼎力扶助,‘推荐保举’,为其谋得枢要富庶之地……如此施以厚恩,”他粗糙的指腹在檀木冰凉的纹理上缓慢滑动,似乎在勾画一个无形的疆场,“远亲之情,远胜于……遥不可及的王室之恩。”

“庄公明察秋毫!”瑕叔盈眼底精光爆闪,“尤有远者!今日埋下此子,待其成长,无论将来洛邑风平浪静,抑或……”他身体向前微倾,声音低沉得如同毒蛇吐信,“风高浪急,翻覆鼎鼐……王后身在其中,孤立无援,岂非正需这‘血脉之亲’,内外呼应,成为她的倚仗?”

“倚仗?”原庄公那双洞彻世情犹如观掌纹的眼眸在烛火映照下越发深不见底,“王后……她首要的根基身份,是天下之母,天子正宫。”他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名分至重,足以安定天下,镇抚山河。然……”他微微停顿,指掌无意识地按住凭几边缘一道细微却深陷的旧日疤痕,“镇与安,亦需枢机轴链运转。今日我等助其立身,更助其宗族子弟立下安身立命之根基,使其恩威并立……他日……”他刻意将话语悬于半空,不再继续,只伸出右手食指,在那厚重光润的紫檀案几之上,极轻却重若千钧地叩击了一下——“笃”!沉闷而短促的声响如同投石入渊,又像一个无形的印记在无形中落下契约。宽大的袖袍之内,紧贴着他臂肘处的肌肤,一枚冰冷而沉重的虎形符节灼热异常——那是由郑伯姬突密授于他、象征三君盟誓不贰的信物。此刻这信物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着臂骨,也烙着他心中翻腾的巨浪。

窗外,陈都宛丘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动驿馆檐下无数铎铃,碎玉般细碎不绝的叮当声穿越千百年光阴悠悠不息,犹如在吟唱着某种天命所归、无人可避的谶语。

阳光如熔化的金水,炽烈地泼洒在宛丘宗庙顶端巨大的青铜鸱吻之上,反射出刺目而威严的光芒。古老的宗庙之内,编钟浑厚如雷,鼍鼓激昂震荡,声浪直冲云霄,带着无可置疑的庄重与神圣气息。漫长的祭天告祖仪式已循古礼庄严肃穆地完成。此刻,大殿中央空旷的玉石墁地上,妫薇身着象征周王后尊位的厚重翟衣——玄黑为底,七彩羽线织就的翟鸟纹随着她沉缓步履行走而上下翻飞流转,栩栩如生如活禽展翅。多层纚帛披挂垂落,云霞般萦绕拖曳于她身后,以黄金、白玉、明珠缀成的六珈大凤冠重如山岳,死死压在她柔嫩的发髻和纤细苍白的颈项上,让她每一次昂首都如同对抗着无形的天地重压。她每一步都必须保持庄重的仪态,在两名盛装肃穆的命妇搀扶下,踏过层层铺就的素色神道席,走向那高不可攀的册封王座。她竭尽全力控制着身体的每一寸平衡,脊柱挺直得如同一支宁折不弯、初试霜寒的青竹,目光强压着眩晕和颤抖,始终向前平视。唯有那一丝极微的、难以自制的眼尾余光,在高阶两侧众多观礼的各国贵胄身影中,精确地捕捉到了原庄公那张如同青铜铸就般肃穆威严的脸庞,以及晋使魏武、郑使瑕叔盈眼中那份难以形容的深潭似海与算计的寒芒。

她的声音在宏大回荡的礼乐轰鸣与祭司悠长神秘的祷唱声浪之中顽强升起,清晰地穿透一切阻碍,一字一句敲击在坚硬冰冷的殿柱与地面上,坚如磐石,无可撼动:“臣女妫氏,恭承王命,钦承九庙……夙夜祗肃,敬事宗祧……”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犹如玉珠坠地,掷地有声,在祭告神只与祖先的森严空间里轰然炸开。她纤薄的脊背在重冠与翟袍的双重巨压下微微颤抖,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固执强韧。

最后的仪式终于完成。象征天下之后至高权柄的巨大金册和温润玉玺被原庄公亲自双手捧托上前。金册之上刻镂的精妙铭文在日光下灼灼燃烧,映在妫薇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恍如地狱焚炎。当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触到金册边缘镶嵌的、微凉光滑的和田玉,更碰触到原庄公那只托举着金册的、布满厚茧且沉稳如同山岩磐石的手指时——

一股庞大无匹、冰冷彻骨的气息,混杂着一种粘稠沉厚的血腥污浊感,如同无形的寒流夹杂着深渊的腐气,瞬间透过那一点接触,沿着她的手臂、她的血脉,蛮横冲撞上她的心房!那是古老权力的冰冷?是无数欲望滋生的腐殖?是层层血污包裹下的沉重?电光石火间,她猛地明白了母亲塞入自己手中那枚裂玦的含义——是预兆,更是宿命!头顶沉重的凤冠珠旒因心神的剧烈震荡而发出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碎如私语般的轻响,仿佛也在无声哀鸣。

王后车驾已在巍巍宗庙的阶下肃然列阵。驷匹同色的神骏驾辕,朱红的巨大车轮上绘有玄奥符纹。车身以鎏金龙首为辕饰,阳光下金光刺目,华盖如云端降临,无数璎珞流苏层层叠叠垂落如天瀑。在无数道饱含敬畏、羡妒、揣测的复杂目光包裹下,妫薇一步步登上那辆足以禁锢一生、宛如巨大棺椁的翟輂车。金丝锦绣的车帘沉沉垂落的瞬间,彻底隔绝了外面喧嚣如沸的人潮、被践踏于无数马蹄下的零落桃瓣、以及那灿烂到刺目残忍的春日胜景。

车轮碾压青石路面发出沉滞艰涩的辚辚闷响,车身缓缓前行。

“恭送王后启驾!大周洪福齐天!恭送王后启驾!大周洪福齐天!” 陈国君臣跪伏于地,送行的呼号如山海呼啸,震天动地。

翟輂车内宽绰有余,只余妫薇与一名自小随侍、此刻面色亦苍白如纸的媵女。窗外的光线被厚帘过滤成昏暗一片,陈都熟悉的宫室飞檐、熟悉的街巷、熟悉的妫水波光在眼前颠簸着飞速倒退,最终连陈君妫圉在宫门边极力挥手、面颊纵横着泪水的模糊身影,也被彻底抛远,成为遥远地平线上的一个微小墨点。自步出琼琚阁便始终紧绷如弦的脊背,终于在这一刻获得了片刻松懈,妫薇重重靠向身后冰凉的、铺垫着厚重锦绣的车壁。无人看见的广袖深处,她的指尖早已在长久的恐惧与强抑下剧烈痉挛。她艰难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力气,将一直深藏在袖中的那枚古玉玦死死攥紧——那道尖锐、刺骨的天然裂缺棱角,在长久紧握中,已如烙印般深深嵌入了她的掌心肌肤。她猛地低头,摊开那只被刺得通红的掌心——

玦身在昏暗中幽幽泛着青白色光泽,那道天然的深深裂痕如同盘踞其上的毒蛇,狰狞醒目。这裂缺注定无法弥合,如同母亲无声的眼泪,也如这看似以万钧黄金铸链、无瑕玉璜串珠盛大联结的婚姻。看似华美璀璨的外壳之下,连接着的,不过是早已朽烂崩坏、仅余残喘的王室权柄。裂玦冰冷的光泽冷冷映在她漆黑如夜的瞳孔深处,仿佛无数暗夜星辰碎灭其中。

车轮沉重,朱轮辚辚不息地碾压过城下被春雨浇透、依旧带着潮气的黄土甬道,在湿软的泥地里留下两道深凹的、歪斜的车辙印痕,如同被割裂流淌的血槽。路旁桃树劫后余生的残枝,在浩荡车队掀起的血腥尘埃中瑟缩着。送嫁的哀恸与迎亲的喧天鼓乐已然汇成一股不可逆转的洪流,赤、黑、青三色的旌旗在风中疯狂搅动翻滚,甲胄的光焰灼痛了天目。然而这份裹挟着万钧之力的喧嚣威仪,在巨大的历史断层与汹涌奔流而出的时代暗礁面前,脆弱得宛如一层无声坠落的尘埃。王室的颓垣断壁之下,诸侯裂土分疆的刀光之上,一条纤弱之舟在狂涛怒海中被强行锚定。那紧握在手心、裂痕深可见骨的玉玦,如同一滴凝结的时代血泪,投印于微末个体之上,冰冷而永不褪色。

沉滞的车轮声如沉重的宿命之鼓,将这艘载着新后与裂玦的孤舟,彻底吞没于漫天卷地的、凋零纷飞的桃瓣花海尽头,驶入深不可测、血色密布的黄昏。

——山河裂于玦,谁识金册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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