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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的沉重声响滚过城门,八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鼻息如雷,鬃毛在夕阳下镀着一层燃烧的、不祥的血边。宽大的辇轮碾过青石路面,留下深暗粘稠的车辙。车后拴着的三只新毙的雄鹿脖颈大开,温热粘稠的血顺着皮毛滴滴答答,在路面上蜿蜒出一条断断续续、浓腥刺目的暗河。夕阳的光被这血道吸进去,石板的反光都带着一股惨烈的赤铜色。

车上的后羿斜倚着柔软的绣枕,锦袍沾着尘土和几点新鲜的血渍。他微眯着眼,饱食终日后的慵懒与野性杀戮后的兴奋奇异地交织在那张发胖的脸上,油光锃亮。左臂无力地耷拉着——那是上午追逐一头蛮横的野猪时被荆棘撞伤的,疼痛只换来他几声豪迈的大笑,随后是更凶猛的追杀。

“开道!闲人避让!”侍卫长粗粝的呼喝如同鞭子抽打在稀拉拉跪迎的百姓头顶。

城门守卫高呼:“国君回来了——”声音穿透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重复千百遍后的麻木和隐忍。寒浞立在内城墙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如峭壁边的青松。他比后羿年轻,三十出头,铁打的身体线条里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力,本该是如日中天的年龄。可此刻,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硬,映着城楼下那片淌血的荣光。

车轮声近了。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渐浓的暮色,清晰地落在那条血痕上。空气里弥漫着牲畜内脏的腥臊、泥土的霉味和一种源自死亡本身的、冰冷刺鼻的金属气息。这不是他第一次闻见,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窒息。三年前,那个身姿矫健、箭能落九日的英雄就在这八匹骏马的载负下远去,留给他的背影尚能引燃忠诚的热血;三年后的今天,这副被酒色泡得松软、被暴戾撑胀的躯壳满载而归,每一次车轮的滚动都像碾在寒浞的神经上。一种冰冷的、名为厌恶的液体正在他胃里翻腾。

副将蒙山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在墙头的风里一飘即散:“又是满载……北边库房里堆积的猎物皮毛,怕是要发霉生虫了。”那语调,像藏了根绣花针。

寒浞沉默,视线紧锁在路旁被驱赶匍匐的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老妇人动作迟缓些,守卫的鞭影如毒蛇吐信,“啪”地一声脆响抽在她佝偻的背上,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痛哼。车上的后羿似乎被这声音打扰了他的残梦,眉头极不耐烦地蹙起,随意地挥了挥手,甚至懒得抬一下眼皮。

蒙山喉结滚动了一下,靠近一步:“将军……昨日急报,东南三邑的春麦颗粒无收。粮仓被抽调一空,为了给国君赶建鹿苑,供下次游猎。田赋……又加重了。”

“我知道。”寒浞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涌出的闷雷,撞击在厚实的城墙垛口上,反弹回来,裹挟着无尽的沉重。“我亲眼看过。”

蒙山沉默片刻,像是积攒着勇气:“将军,这样下去,国将不国。我们……”

寒浞猛地转头,目光如雪亮的刀锋刮过蒙山年轻的、尚存血性的脸庞。年轻的副将在那视线下瞬间屏息,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守好你的门。”寒浞只吐出五个字,语调平淡无波,却像淬过寒冰的钉子,将蒙山和他喉间所有未尽的言语死死钉在了原地。夕阳的最后一点血色涂抹在寒浞身上,拉出一道极长的、墨色的剪影,投在墙下的青石上。那影子突兀地延伸着,像一柄无声出鞘的巨刃,锋芒所指,正是皇城巍峨宫阙下那片被血浸透的温柔乡。

晨曦刺破青灰色的天空,空气里还残留着夜间凝露的湿润清冽。寒浞褪下象征身份的沉重铁甲,换上最寻常的粗麻布衣,牵了匹同样不起眼的青骢马,独自出了王城的侧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脱下军职的皮囊,像一滴水融入田地深处,无声地倾听这片土地因后羿而加重的喘息。

城外景象如同一把钝刀切割寒浞的视线。本该是生机勃勃的四月田野,入眼的却是荒寂一片。大块大块的土地板结龟裂,像干渴老人的皮肤。枯黄的野草顽强地从裂隙中钻出,零星点缀着被饥肠搅得前胸贴后背的农夫们勉强种下的几垄稀疏麦苗——焦黄的、无精打采地歪倒,叶片蜷缩如受伤的蛾翼,与其说是生长,不如说是濒死挣扎。几个衣衫褴褛、肋骨根根凸起如搓衣板般的孩子趴在田埂上,小手用削尖的木片或粗糙的石片奋力刨挖着新嫩的灰灰菜或苦菜根,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他停在一个正在修理自家破烂篱笆的老人身边。那篱笆是用折断的荆棘和朽木胡乱捆绑而成,摇摇欲坠,比老人更显年迈不堪。“老人家,这开春的苗,种得不容易吧?”寒浞蹲下身,学着农人模样,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持平。空气干燥,尘土味混着饥饿人群特有的酸腐气扑面而来。

老人浑浊的眼睛抬起,蒙着一层白翳,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半晌才聚焦在寒浞脸上。他干瘪的嘴唇扯动一下,更像一个无声的抽噎。“苗?”他像是听到了极可笑的话语,喉咙里滚出几声被风沙磨砺得沙哑的冷笑,“哪儿还有什么苗!种子?种子都叫官爷弄去喽!官爷们说了,国君要扩猎苑!要养更多的梅花鹿、金钱豹,等着国君射杀!”他枯枝般的手指激动地挥舞,指向远方山脚下隐约可见的庞大工程轮廓——那里正日夜兼程地砍伐林木、驱赶村民、挖湖叠山。“没吃的了,只能啃树皮,挖草根子……”他浑浊的眼泪忽然滚下来,浑浊泪滴砸在干裂如旱地的泥土上,悄无声息,“我那苦命的娃子……上月就因为交不出粟米顶了去年的税,叫那些穿黑甲的军爷抓了去!”老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村子尽头一个小土包,“去……去给国君的鹿苑挖塘……活生生累死啦!就在那儿埋着!连块能裹身的草席都没有啊!”那哭声微弱如蚊蚋,却像一把锈刀在寒浞的心口缓慢、反复地拉锯。

寒浞的拳头在粗布裤子的遮掩下猛然攥紧,青筋在指节暴起。他从怀中摸索出几枚沉甸甸的青铜刀币,一声不响地塞进老人枯柴般的手心。那手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往回缩。

“不!不能要!将军……您的好心,老天爷看着哩。”老人惊恐地摆手,急喘着气,浑浊的目光焦急地扫视四周,“您快收回去!这要是给巡路的税官瞧见,眨眼就到了他们腰包!还要……还要落个‘贿赂穷酸,图谋不轨’的罪名,我这把老骨头……怕是也要拖去填池子了!”

风陡然变大了,卷起沙土,迷了寒浞的眼。他僵硬地收回刀币,铜钱的冰冷坚硬硌在掌心。离开村子时,他感觉到脚下这片土地承载的不再是五谷丰登的希望,而是干涸、饥饿与绝望汇聚成的一滩沉重的淤泥,每一步都陷得发软,靴子里灌满了铅。

走了一段尘土飞扬的岔道,拐过一个光秃秃的山坳。路边蜷坐着一个身影,若非那微弱的咳嗽声,几乎与背景的乱石融为一体。那人裹着辨不出颜色的破败麻片,脏污打结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但一双眼睛却在凌乱发丝后闪烁着诡异的光芒——那是双无焦点的、混浊的白内障眼,空洞地睁着。一个老盲公,怀抱一支挂着一面破布幡的树棍,幡上墨迹歪歪扭扭写着几不可辨的字。这盲人像块顽固的石头,无声无息地杵在此处。

寒浞想径直走过,却忽听老人低沉开口,声音摩擦粗糙得像砂纸在锈铁上刮过,却无比清晰:“留步,将军。”

寒浞猛地顿住脚步,全身肌肉瞬间警觉绷紧——他确信从未见过此人。“你识得我?”他沉声问,一只手无意识地搭上腰后短刀的刀柄。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扯出一丝莫测的笑意,露出几颗黑黄的牙。“脸认不得,可这脚啊……瞒不过我这瞎子。”他侧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听”着空气中的痕迹,“骨头沉得像灌了铅,又压得那么低……生怕一脚重了踩碎什么似的。只有心里揣着石头的军人,走路才是这样……将军您,心里石头怕是不轻吧?”

寒浞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平视那双空洞却仿佛能摄魂的眼睛,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你有话对我说?”

盲公干瘪的嘴唇咧开缝隙,露出更深的、近乎洞穴的黑暗。他声音陡然压低,变得阴森,带着一种秘传谶语特有的韵律,直刺寒浞的耳膜:

“日将落兮火熔熔,

月欲升兮水淙淙。

金弓断折角藏虺,

青锋破匣寒光迸。”

诵完这四句,他枯爪般的手颤抖着探入怀中,摸索半天,掏出一枚触手冰凉坚硬的东西,递向寒浞。“天数不可轻泄。但老夫能给你的,就这个了。” 寒浞接过。那是一片深褐色、边缘微微发黑的乌龟腹甲,入手沉重冰凉,表面覆盖着经年累月累积的泥土沁色和裂纹。龟甲上镌刻着扭曲的古篆刻符——不是熟悉的卜辞字形。那些符号缠绕交错,充满恶意,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只觉得冰冷的气息沿着指尖往臂膀里钻。寒浞猛地抬头,想追问那诡谲谶语的寒意,山坳口却空空荡荡。枯草丛和乱石之间,除了一阵打着旋儿卷起尘埃的风,哪里还有半分活人的踪迹?老人消失得如同被地缝吞噬,无声无息。只留下手心里这块冰冷坚硬的龟甲,和耳中那四句挥之不去、如同诅咒的歌谣:

“日将落兮火熔熔,

月欲升兮水淙淙。

金弓断折角藏虺,

青锋破匣寒光迸。”

夜色浓稠得如同融化的墨块,沉沉压在王城上空。将军府深处那间狭小昏暗的书房,如同一座孤悬的礁石,抵御着四周涌来的无垠黑暗。唯一的光源是案头一盏孤零零的青铜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跳跃、挣扎,舔舐着空气。烛影在四壁低垂的帷幕和布满地图、竹简的木架上疯狂扭动舞蹈,将这斗室切割成无数明暗晃动、变幻莫测的碎片。

纯狐的身影就在这明明灭灭的光影边缘移动。她轻步上前,象牙般纤细的柔荑端起那只厚重的黑陶茶壶,将滚烫褐黄的茶汤注入案前粗拙的陶杯。水汽氤氲而上,短暂的暖香冲散不了室内的沉闷。灯光在她年轻却已凝着风霜的脸上流动,她二十五岁,眉眼精致如工笔细描,山泉般清澈的眸子里积淀着远超其年龄的沉静与忧思。嫁入寒门八载,朝堂的风刀霜剑和王城内的暗影幢幢,早已淬炼去少女的烂漫,只留下沉水般的坚韧。

“夫君这阵子……心都被重石坠着,不见底似的。”她轻声开口,声音如山涧溪流在石上潺潺,带着一丝浸染夜色的凉意。茶汤注入陶碗,泛起一圈破碎又短暂聚合的波纹,最终归于平寂,倒映着她被烛火勾勒得更加立体的、忧心忡忡的侧脸。碗边还搁着那块诡异的龟甲,古拙扭曲的刻符在跳跃光影中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

寒浞没有碰那碗茶,目光始终焦灼地盯着龟甲上那些诡谲线条,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甲壳上滑动。“今日城外所见……妇孺哭夫泣子,青壮如牛马,田地尽膏油只为国君游猎之乐……”他说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胸中翻涌的烈火却让指尖更加冰凉。“那盲眼的老者……留下的东西和那些话,总在耳边缠着,推着我往一个绝崖上去。”

纯狐默然片刻,身影在摇曳灯光里显得更加单薄而决绝。“前两日……宫中织室遣人来召我。”她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细腻的眼下投下两片颤抖的阴影,“说是……说是要给后宫新选的舞姬裁制纱衣花样,请我去指点……”

寒浞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直刺过去:“织室?什么时候需要将官之妇去指点舞姬衣裳?!”

纯狐的指尖蓦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迎上丈夫的目光,里面清晰映着烛火跳动:“夫君,那人走后……我便知事非如此。”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冰冷的触感重新回忆起来。“离开的路上……在后庭曲径的暗影里……国君……他就站在太湖石堆叠的假山下……”她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寒冷。“他的手……像水蛇一样滑过我臂膀。”她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他说……说我身上有‘狐’气,是狐就该锁在他的金笼子里……”

书房的空气骤然凝固。那盏孤灯的火苗猛烈地扑闪了一下,几乎熄灭,随即又顽强地蹿起,将纯狐苍白脸上的惊悸和决绝映得如同玉雕。

“好……好一个圣德之君!”寒浞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和怒火。案上那块诡异的龟甲瞬间变得滚烫无比,灼着他的掌心。盲眼老者的谶语在此刻不再飘渺,每一个字都化作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入现实的血肉之中——他脑中那根名为“忍耐”的弦,砰然断裂。

他霍然站起,巨大的影子投射在书房的墙壁上,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巨兽。他一把抓过案上一卷绘有城防要塞的厚实羊皮地图,用力掷在地上。巨大的画卷发出沉重的“砰”一声闷响,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沉重地滚开,展露出王宫重重叠叠的飞檐、鳞次栉比的殿宇、蜿蜒的宫墙和几个被朱砂格外圈出的防卫枢纽点,其中中心一点猩红刺目——勤政殿。

寒浞的靴子重重踏在羊皮地图中央那点朱砂上,整个宫殿布局在他脚下震颤。“石林。”他声音低沉嘶哑,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那火已将犹豫烧成灰烬。“通知蒙山,城门的守卫轮值……该换我们的人了。密道,钥匙还在你手里?”他目光转向角落阴影——那里,一个更暗的身影纹丝不动地蛰伏,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阴影微动,一个低沉而干涩的声音回答:“将军放心。”

寒浞的目光移向妻子,纯狐也正凝视着他。无需言语,风暴已在两人眼底凝成相同的漩涡。纯狐轻轻颔首,灯光下她的眼神已坚如磐石,再无一丝惊惧。

寒浞的目光最后锁在羊皮地图上那个猩红标记。“下月……癸卯日。”他语速缓慢,如同敲打铜钟的槌,沉重撞击在每个人心头,“他……会出宫打猎。那是他给自己……选定的归期!”

风卷着沙砾抽打高耸的城门楼,黑云沉甸甸地压着王城,空气凝滞黏稠得能攥出水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疾,如同密集的冰雹狂暴地砸在人们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野蛮放肆的力量,撞碎了死寂的王城。

车驾裹挟着尘土和浓烈的血腥气冲进城门。这一次,不仅仅是鹿血。活人。几个衣衫褴褛、被捆住双臂的人,惊恐地被系在车后拖行!他们裸露的皮肤被粗粝的地面刮擦得血肉模糊,在石板路上拖出更加怵目惊心的长条血污!车上歪斜的后羿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明显走调的嘶哑疯狂,布满血丝的眼睛灼灼如烧红的炭,左臂那处包扎好的伤口隐约透出新鲜的深红——今日狩猎又伤着了?不,更像是狩猎中人为制造的刺激!他另一只手,竟握着一把沾满泥污和草屑的宝雕弓!他高高举着弓,对跪伏道旁的百姓粗声厉吼,唾沫星飞溅:“看!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朕今日的箭术!”他指着被拖行的活人,如同指着圈栏里的牲畜,“朕追着一头花豹入了密林深处……你们猜如何?竟钻出一群不长眼的流寇胆敢惊驾!这破烂弓箭……”他猛力一甩,“啪嗒”一声,那把华丽厚重的弓竟被他生生砸在道旁的拴马石上,精雕的骨角装饰碎裂飞溅!那裂响刺耳得让人心头发麻。“这没用的东西怎能配得上朕的真龙之力!这群不长眼的狗东西……正好给朕练手!拖回来,让城里那些不开眼的愚民也开开眼!”他狂乱的视线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像滚烫的铁刷刮过每一张苍白惊恐的脸。最后那得意又疯狂的目光,有意无意间,竟猛地擦过城楼阴影中站立的寒浞,带着一丝轻蔑的挑衅。然而,那双眼浑浊而疲惫,狂意之下是更深、更原始的空虚。他重重靠回锦垫,马车碾过那被拖死的人留下的最后一滩血肉模糊的痕迹,加速驶向那片灯火通明、被无数珍馐酒气浸染的温柔乡。城门守卫——此刻已换上了蒙山统领下的生面孔——无声地落下沉重的门闩,落下的瞬间,如同斩断了王城与外界最后的联系。

寒浞站在暮色涌动的角楼上,一直保持着如标枪般挺立的姿态,纹丝不动。直到后羿那张狂乱而虚胀的脸消失在巨大宫门后,他才缓缓抬起手。夜风呼啸着灌满他的衣袖。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掌——那曾为这个男人挡下过明枪暗箭的手。指腹间传来一丝清晰的刺痛——不是来自任何兵器,而是那块贴身藏在胸口的乌龟腹甲!它冰冷依旧,却在此刻狠狠灼烧了一下他的皮肤,那寒意直刺骨髓。

他的视线从指尖移开,望向城下那道被拖行出来的、猩红刺目的长长血痕。它像一道烧红的铁犁,深深地刻进了王城的石板路,也刻在了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上。这块石头……已然烧得滚烫!

夜枭在城外的乱葬冈一声接一声地凄厉号哭,那是死神翅膀扇动的声音。子时过了。整个王城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如同暴风雨前诡异的宁静。将军府后园深处最不起眼的柴房门无声地滑开,寒浞全身被一种毫无光泽、吞噬光线的漆黑软甲包裹,如同融入了夜色本身的粘稠物质。石林同样黑甲裹身,像个无声的影子。蒙山一身巡逻士卒的寻常装束,但在那平常的衣甲之下,刀柄已被他攥得滑腻腻,全是冷汗。

风更大了,卷动天边厚重的云层。一道异常惨白的、破碎的月光,骤然如同被无形之手撕裂了天幕般,猛烈地穿透翻滚的乌云,投下一束刺目的惨白光柱!那光柱不偏不倚,正正砸在远处王宫勤政殿高耸而孤峭的飞檐之上!将那片平日里就威严肃穆的建筑群瞬间照得形单影只,如同遗世独立、等待审判的孤岛!也就在这一瞬间——

“动手!”

寒浞的命令如同冰棱砸进幽潭!石林鬼魅般的身影无声疾奔,穿过将军府围墙下窄小的秘密水道,如一滴墨汁迅速消失在更浓的黑暗深处。蒙山的手下,那些被血海深仇填满的城门卒,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无声且精准地完成了宫门要害处的换岗!他们的眼神冷硬如石,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

寒浞深吸一口带着泥土腥冷味的空气,猛地推开柴房门!如同推开了地狱之门!身后,黑暗中瞬间亮起几十双眼睛,冰冷得如同兽!紧随着他的黑衣身影无声地、沉默地、汇入沉沉夜色,如同决堤的黑色狂潮,涌向被月华曝露于虚无的王座!

风声中带着微不可闻却急促的铁器撞击声——不是清脆的鸣响,是利刃出鞘时与厚重皮鞘的短暂摩擦,是刀刃割裂布帛和空气的死亡低吟!更多的脚步声杂在风声里逼近。火!几处偏殿方向几乎同时腾起一股股裹挟着青烟的橘红色火焰!尖锐如同裂帛的惨叫声、惊恐的嘶喊从几个方向零星爆发,但又被这深广的王宫庭院与巨大的寂静飞快地吞噬掉了大半,变成风中游丝般的呜咽。石林的纵火,成了撕碎这沉重死亡幕布的利爪!

勤政殿!巨大的、钉满金钉、绘着狰狞兽首的朱漆殿门在眼前!寒浞的血在冰冷的黑甲下奔涌,如同地下岩浆!门内,是那个醉生梦死、被酒气脂粉和虚假辉煌层层包裹的暴君!

殿门竟被霍然从内拉开一条缝!寒浞的心跳在喉咙口炸裂!但出现的不是侍卫,是纯狐!她站在门缝的黑暗与殿内通明的烛光交界处,穿着一身侍女最普通的靛蓝色布裙,脸色白得如同新雪,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几乎刺破眼前的黑暗!她深深地看了寒浞一眼,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烈火般的了然。随即猛地抽身隐入门后那辉煌的光芒之中,殿门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沉重回响,又被带上,只留下一条比墨还深的缝隙!如同未曾打开!

殿门厚重,外面隐约可闻的混乱喊叫和火光照亮了窗纸,却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阻挡在殿外。殿内极致的静与殿外风、火、兵戈声之间,仅隔着一道厚墙。

殿内烛火辉煌。后羿瘫在御座宽大柔软的皮褥上,鼾声如拉锯般刺耳难听。御座下铺着华丽昂贵的昆仑山白熊皮,一只巨大的碧玉酒壶打翻在地,琼浆浸透了白色的毛发,浸染地面,散发出浓烈又甜腻的酒气。他赤裸的上身布满陈旧伤疤和新鲜纵欲的红痕,肚子如同倒扣的大鼓垂在腰腹,随着鼾声起伏。嘴角残留着肉屑和美姬唇脂。那张脸,因长年不加节制而松垮浮肿,即使在熟睡中,也残留着戾气与空乏。被斩断的精雕巨弓就扔在御座旁,断裂处露出新茬,像张无声嘲笑的口。一片狼藉的杯盘间堆满了沾着油腻和指印的密报竹简——东邑求粮、西陲寇边、南境民变……

纯狐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里,靛蓝色的粗布裙让她如深谷中悄然绽放的一朵紫兰。她看着这个如一堆即将腐败糜烂的肉堆般的男人,眼中没有恨,没有怕,只有一片极致的冰冷。

殿外传来金铁破门之声!砰!轰!像是巨兽用肩在冲击城门!整座沉重的门在呻吟、摇撼!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殿门——破了!

沉重的殿门如同被攻城锤砸碎,轰然向内崩塌!朱红的木屑混合着碎裂的金钉、兽首碎片暴雨般向殿内激射!烟尘喧嚣腾起!浓烟与尘土翻卷着涌入温暖如春、富丽堂皇的内殿!刺骨的寒气如同鬼魅紧随其后!

后羿被这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从醉死的深沼中猛然震醒!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睁开沉重的眼皮,一股浓烈的硝烟铁血混合着刺骨的寒气已经蛮横地冲进他昏沉的肺腑!寒浞一身裹挟着殿外黑暗的冰冷黑甲,足踏飞溅的碎金木屑与激扬的尘土烟幕,一步踏入辉煌而糜烂的殿宇!纯狐的身影,在那浓烟翻腾的边缘,骤然消散于一根粗大彩绘蟠龙柱后的深重阴影里,无声无息。

“谁?!”后羿惊吼破口而出,带着宿醉的嘶哑和被剧变撕裂的惊恐!他终于挣扎着撑起沉重的身体,想看清楚烟尘弥漫的门口。那张被酒色浸透而泛着油光的脸扭曲变形,双眼中残留的迷醉迅速被惊骇和暴怒取代。

寒浞的脚步踩在昂贵、被玉液浸透又染污的白熊皮上,发出轻微粘腻的声响。他甚至没有拔出鞘中长刀。一步,两步,三步……他沉默得像一块移动的冰峰,径直穿过呛人的烟尘走向那王座。整个空间被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死寂笼罩,只有他靴子踏在狼藉地面的声音——沉闷、清晰、节奏稳定如丧钟倒数!

后羿看清了黑甲人如鹰隼般冰冷的眼睛,看清了他脸上那股沉凝如铁的杀意。“寒浞?!大胆!你……”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惊惧瞬间被更疯狂燃烧的暴怒压倒!他猛地扑向御座旁!那只手臂——那条白日拉断巨弓的左臂——竟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力量!布满旧伤新痕的手疯狂地抓向地面!那里,在一堆翻倒的竹简和碎裂的陶片间,躺着一把卫士遗落的三尺青铜剑!他抓住剑柄,野兽般低吼一声,身体借着扑出的力量猛然旋回,将全身的体重和疯狂压向迎面走来的黑甲身影!那动作扭曲怪异,剑锋刺出时,毫无章法,只存最原始的搏命意志!带着酒气的咆哮喷薄而出:“找死——!!!”

寒浞在他旋身握剑扑来的瞬间,全身的肌肉就已调动到极限!后羿的剑几乎是擦着他腰侧冰冷的黑甲片斜刺而过,破甲未成,却拉出一串刺耳的火星!巨大的蛮力带得他身体微微一晃。寒浞等的就是这力道失控、旧伤牵动、身体出现细微凝滞的刹那!他左脚如同钉死的桩子,右脚闪电般贴地踢出!这一脚,裹挟着无尽的黑暗、城外拖行的血痕、老父的眼泪、龟甲的灼痛和纯狐眼中的决绝——势如万钧!精准!狠辣!无情地!猛地踹在后羿早已崩裂的左臂伤口之上!皮肉包裹下的臂骨发出“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撕裂了酒气弥漫的空气。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将后羿之前疯狂的咆哮打断!那柄刚刚握紧的青铜剑脱手飞出,在地上撞出连续脆响滑向角落!剧痛瞬间抽干了后羿所有力气和疯狂,他像一个被戳破的沉重酒囊,猛地向前踉跄跌倒。身体失控地扑向前方,眼看就要重重砸落在地!

寒浞的身影如鬼魅般前压半步!就在后羿因剧痛弯腰前扑、失去平衡、将自己脆弱的背颈完全暴露的那个死亡瞬间——黑甲包裹的手臂自下而上悍然提起!手中不是长刀!而是他从靴筒中抽出,早已紧握多时,在暗夜中磨得雪亮的短匕!冰冷的寒芒撕裂烛光!

噗嗤!

一声沉闷、厚实、如同利刃贯穿湿透皮革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爆开!

刀锋!精准!稳定!狠绝!由下至上!穿透了皮肉、软骨、血管和喉管,径直从后羿因剧痛而大张嘶吼的口腔上方、下颌与咽喉的连接处狠狠刺入!

惨叫声如同被利刃彻底切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后羿庞大的身体重重砸落下来。身下昂贵的白熊皮瞬间被猩红浸透、扩散,如同绽放出一朵巨大而丑恶的红莲。他的眼睛瞪大得如同濒死的鱼,眼球上迅速蒙上一层死灰的薄膜。残留的瞳孔无法聚焦,茫然地向上瞪着华丽藻井上那些盘绕的、狰狞的金色龙纹。血如同喷涌的泉水,从他裂开的脖颈、从口中涌出,汩汩地流入玉液琼浆和油渍混合的地面。

寒浞的手臂还保持着刺入的姿势,肌肉如铁铸。他的身体微微前弓,喘息粗重。热得烫手的血沿着他覆盖黑色软甲的手臂不断流淌,在冰冷的甲胄上蜿蜒出扭曲可怖的暗红路径。血腥、酒臭和熏香混合着死亡的甜腻气味,如同实质的污泥,疯狂涌入鼻腔。

他缓缓抽回手臂。短匕离开那具抽搐的身体时发出轻微黏连的声响。更多的浓稠血液涌出伤口。那庞大的身躯终于彻底停止了抽动,只剩下一片死寂。

寒浞慢慢地直起身。眼前这具迅速变冷变硬的尸体,曾是他俯首追随的王,是这八年来带给这片土地血与火的源头。那曾经不可一世的面孔如今已被死灰色覆盖,扭曲定格着无法置信的惊惧与永世的困惑。

殿外的厮杀声、哭喊声、火焰舔舐木头的爆裂声……依旧没有停歇。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扭曲。他缓缓抬起染血的手,目光落在臂甲上那片刚刚开始凝结的粘稠暗红上。龟甲的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寒冷。老人含糊的谶语穿透了粘稠的血腥气:

“日将落兮火熔熔,

月欲升兮水淙淙。

金弓断折角藏虺,

青锋破匣寒光迸。”

“日……落了。”寒浞的声音低哑地在空旷而遍布血污的大殿里响起,仅仅对着自己,对着脚下这具终结了他一生的躯壳。那声音里没有大仇得报的激烈,没有权力在握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冷硬。

天边,浓密的云层如同被无形巨爪猛地撕开一条狭长的口子!一轮硕大、圆满的冷玉般的月亮,冰冷无情地悬在中天。清冷至极的月华骤然泼洒,如冰水决堤般冲刷着这座刚被热血浇灌的巍峨王城!月光穿透高阔的殿门,毫无温度地涂抹在寒浞的甲胄上,将那蜿蜒的血痕照得格外刺目。也照亮了殿门外台阶下方,那片黑压压、静默如林的身影——石林、蒙山和他们身后更多的士兵与官员的影子。火把还在远处燃烧,但喧嚣声似乎已被这无边的清冷月辉压了下去。

蒙山上前一步,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与臣服,几乎不敢呼吸。他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浸血的殿门石阶上,声音因为激动和未知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如同琴弦在风中乱抖:“国……国君!”

寒浞抬起手,不是虚扶,一个冷漠而明确的制止手势。他沾满血的足履缓缓迈过地上那滩迅速凝结、边缘发黑的血泊。靴底离开粘稠血浆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他一步步走出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殿门,走到刺眼的清冷月华之中。高处夜风猛烈呼啸,如同无形的冰河冲刷着他的面颊和黑甲上的血迹。

他站定在宽大的、如同祭坛般的玉石阶顶端。王宫的广场上,人影攒动如蚁群,无声地抬头仰望。火把的光和惨白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在他们脸上投下狂乱摇晃的阴影。人群中有士兵、有衣衫不整仓皇赶来的朝臣、有更多被兵戈惊醒惶恐匍匐的宫人。空气凝固着,死一般的沉寂被无形的恐惧撑到极限,沉重得如铅块般压在每个人的胸膛上,压得他们无法呼吸。

寒浞冰寒的目光俯视着脚下寂静的黑潮。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破空,沉稳、清晰、极具穿透力地砸落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在空旷的殿宇间:

“暴君伏诛!国贼已死!”

这八个字像火种投进油锅!短暂的凝滞之后,广场上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暴君伏诛!国贼已死!”

“万岁!”

“寒君万岁!”

声浪如同失控的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宫墙与高天。无数手臂向着他高高举起,如一片沸腾、愤怒而狂热的怒放血林!那些布满风霜与恐惧的脸上,此刻被一种巨大的、狂喜的解脱所扭曲。欢呼声、哭泣声、狂笑声混乱交织,震耳欲聋。

寒浞立于山呼海啸的顶端,身形笔直。黑甲上,后羿的血已凝成深紫色、丑陋的痂块。玉石阶下汹涌的人潮,王城中跳跃挣扎的火光,此刻全被他如寒星般的眼眸摄入冰冷寂静的瞳孔。月华冰冷如剑,将他脚下方寸染血的玉阶照得纤毫毕现。他抬起一只手,虚按向那疯狂的声浪,广场上的万民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喧嚣戛然而止,化作一片屏息凝神的巨大真空。

沉默如山压下。寒浞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凝固的空气:

“自今日起!”

“永不筑高台以困禽兽!”

“永不夺民粟以满仓廪!”

“贪酷者——枭首!”

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打铜钟,响彻王城!人群猛地爆发出更汹涌、更滚烫的呼喊!无数人热泪纵横,几乎要将肺腑都吼出来!火把的光焰在狂喜的嘶吼中疯狂跳跃,仿佛整座王城都被点燃。王宫广场在癫狂的欢呼声中颤抖,无数只手疯狂挥舞,无数双泪眼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狂热的亮光,如同黑夜里的星火。

石林立于阶下兵戈铁林之中,他仰望着那个沐浴着清冷月光与赤热火光的黑色身影,脸上的疤痕在激动中扭曲跳动。蒙山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眼中是近乎狂热的崇拜。

寒浞独自立于震耳欲聋的赞颂中心,身姿如深渊磐石岿然不动。他那双映着万千火影的眼眸深处,却没有一丝声浪触及的涟漪。方才立下的铮铮誓言犹在阶前回荡,然而王座之上残留的血腥气还在鼻端萦绕不去。老人沙哑的“金弓断折角藏虺”预言在耳中轰鸣——“虺”,毒蛇。那把曾经护佑他的短匕,刃口沾的血才刚刚变冷。

月华冰冷如霜,覆盖他满身血污的黑甲。阶下万民的欢呼声扭曲着钻入耳鼓,这喧嚣在他听来,却遥远如隔着一层厚重的冰面。唯有那龟甲冰冷坚硬的棱角,还硌在他冰冷的胸口,隐隐作痛。

明日。当晨曦刺破残夜,当新王踏上沾血的玉阶,当欢呼落尽,当血污干涸成痂壳。这把染血的匕首……又该指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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