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五年(1939年)一月末的东京,全然不见往年早春的暖意。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皇居黛色的瓦楞和帝国陆军省那冷硬的水泥方盒子上空,透着一股子凝滞的、喘不过气的沉重。
寒风打着旋儿,卷起隅田川两岸那些稀疏、蔫头耷脑的樱花树上仅存的几片枯叶,发出干涩的呜咽。路旁的水沟里,漂浮着没化尽的残雪,混着泥浆,显出污浊的灰黑色。
街面上行人寥寥,偶有踩着木屐的妇人低头匆匆而过,木屐敲击石板路的“咯噔”声,空洞得像是叩在朽木上,转瞬便被这庞大的寂静吞噬了。这城市,像一头受了致命伤、血流将尽的巨兽,在帝国昔日煊赫的余烬里苟延残喘,只剩下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的中心,原帝国陆军省那座森严、线条冷硬的建筑,此刻被改造成了“远东军事法庭”的所在。
厚重的橡木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稀薄的寒意,却也将里面正在上演的历史审判,与东京街头的凋敝隔绝成了两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旧文件堆积的霉味、高级呢料西装被身体焐热的体味,还有一丝丝残留的硝烟气息——那是刚刚过去不久的战争,在这座建筑深处、在每一个角落,烙下的无法抹去的印记。
走廊里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武装法警锃亮的皮靴踏过时,才发出极其轻微、却又带着金属质感的摩擦声,像某种规律而冰冷的秒针,记录着这审判的分分秒秒。他们面容冷峻,如同花岗岩雕成,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守卫着这法庭的肃穆秩序,也守卫着这秩序下汹涌的暗流。
法庭内部,穹顶极高,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放射出惨白、缺乏暖意的光芒,将这广阔的空间照得纤毫毕现,却又冰冷如同解剖台。被告席,一排低矮的木制围栏后面,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裕仁天皇。他穿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毫无褶皱的深色西服,僵硬地挺着背,像一尊被强行从神龛上搬下来的蜡像。他脸上那层“现人神”惯有的、悲悯而疏离的面具,仿佛被这白炽灯光无情地剥落了,只剩下一种灰败的、近乎死气的底色。
他的嘴唇抿得极紧,唇线拉成一道生硬的直线,微微下垂的眼皮半耷拉着,目光死死盯着面前光滑桌面上的纹理,仿佛那木质纹路里藏着能让他逃离此地的密道。然而,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这看似凝固的姿态下,灵魂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和垂死挣扎。
他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像是濒死鱼类的痉挛,在死水般的寂静里激起无声却汹涌的涟漪。
唐启坐在首席法官席正后方的观察席上,位置绝佳。从这里望下去,整个法庭如同一张精心布置的棋盘,尽收眼底。他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蓝色中山装,身形笔直如松,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铺着深绿色呢绒的桌面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另一只手,却隐在桌面之下,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口袋里一枚冰冷的金属物件——那是一枚民国元年铸造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银元。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刺激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他目光沉静,越过裕仁那僵硬的背影,扫过检察官席位上那些同样穿着中山装、神情紧绷而坚毅的华夏同僚,再掠过旁听席上那些肤色各异、表情复杂的面孔,最终落回那被告席上形单影只的老者。
“龟儿子……”一声极轻、带着浓重西南口音的嘟囔,在唐启身侧响起,像一粒小石子投入了深潭。说话的是他的老部下,现任外交次长的刘大川,一个身材敦实、脸膛黑红的川北汉子。他此刻也紧张得不行,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死死绞在一起,指节都泛了白。
“硬是坐得住哦?看他那副样子,还以为是在御学问所喝茶哩!老子啷个看他那个稳起的架势,心头就鬼火冒!”
唐启没有转头,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对刘大川那耿直怒火的回应。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被告席上。那枚银元在口袋里被他攥得几乎要嵌入肉里。稳得住?他心里冷笑一声,那不过是死水表面最后一点可怜的浮沫罢了。那微微起伏的肩膀,那脖颈肌肉不自然的僵硬,甚至那看似专注实则空洞的眼神,都在无声地嘶吼。他太了解这种状态了——那是所有退路断绝、所有幻想破灭后,灵魂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时,仅凭本能维持的、一戳即破的平衡。就像一个被戳破的纸灯笼,里面早已空了,只剩下外面一层薄薄的、还在勉力支撑的皮囊。
“刘次长,莫急。”唐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经过刻意打磨后的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川江激流般汹涌的力量。“好戏……还在后头。他稳得起?怕是要不得。他稳得了一时,稳不住一世。今天,就是要把他神龛底下的砖,一块一块,全部抽干净!”
这时,主审法官,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英国勋爵,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带着牛津腔的英语宣布:“公诉方,请继续陈述。”
华夏首席检察官张铁山应声而起。他身材高大,面容方正,两道浓眉下,眼神锐利如鹰。他大步走到法庭中央的发言席前,双手稳稳地按住台面。那双手,骨节粗大,指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洗不净的硝烟与泥土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战士的手。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种金属撞击般的铿锵质感,瞬间撕破了法庭里那黏稠的压抑:
“尊敬的法官阁下!各位法官先生!”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法官席,最后重重落在被告席上那个身影,“我们控诉!控诉被告裕仁,及其所代表的日本军国主义集团,在过去的四十年间,对华夏民族犯下的滔天罪行!这不是普通的战争!这是一场精心策划、持续不断、惨绝人寰的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