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阿柴不再领队巡逻,自换了身便装,在御花园外来回行走。初时有巡逻的焱狼血骑盘问,阿柴便亮明掌军身份,说有任务需在此留守。
此时的阿柴的确已是名声大噪,加上当过血卫,一些血骑还记得他,也就不再多问,随他自便。
直等到申时中,御花园里有了动静。
一个怯怯的声音说:“兰妃,昨,昨夜彩蝶教的那段舞,您再练练吧……若哪天汗王不满意,说我俩监督失职,又要掌嘴了。”
“知道了,烦人!”一个女子回应,听起来烦躁不已。
“丫头?!”墙外,阿柴定住了,支起耳朵,屏息静听。
紧接着,传来些许杂响。又等了一会儿,那女子喊道:
“诶?那儿有只蜻蜓!去,把那只蜻蜓给我捕来!”
阿柴终于确定,这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丫头,丫头!”阿柴扑到墙边,用力拍打着。
显然,所有人都被阿柴吓了一跳,墙内传出几名女子大小不一的惊呼。
小丫倒是沉着,定了定心神,低声喝令随行的几名婢女:“不知哪来的疯子!你们先给我回去,我自己理会。”
婢女们仍在惊疑中。小丫厉声斥道:“回去!”
四周没了人,小丫走到墙边,压低声音道:“柴哥哥,听到了,莫要拍坏了手,也别喊了。”
“丫头,我回来了,他们说你现在是皇妃了,我不信,是真的吗?”
小丫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柴哥,是真的。”
这句话似晴天霹雳,阿柴跌坐在地上,半晌,才喃喃地问:“为什么?!丫头,你说过要等我的!”
“我也没办法。”
“你是说,他逼你的?”
“是。”小丫依旧言简意赅。
“你等着,我给你——报——仇!”阿柴一字一句,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决无比,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凿在这分隔两人的石墙之上。
墙那边,小丫却急了。
“柴哥哥,你给我听着,别冲动,别干蠢事!你报了仇,然后呢?就算你能报仇,你逃得掉?就算你逃得掉,你能杀进宫来,把我带走?就算你能把我带走,咱俩又能逃到哪里去?”
阿柴哑住。他在想办法。他愤怒,但他不是个冲动的人。他很清楚,他要考虑的是两个人,小丫说的每一句,都是他无法忽视的问题。
小丫也在动脑子,趁着阿柴沉默,她编了个谎言,吓唬阿柴道:“柴哥,他对内官说过,他喜欢我,要我永远陪着他。如果他死了,就要我殉葬!柴哥,就算为我,你也不要做傻事!”
说罢,小丫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阿柴从来没有怀疑过小丫说的任何一句话,此刻更无心力分辨真假。他深知沙罗多的为人,殉葬这种事情,从沙罗多嘴里说出来,没人会感到意外。
小丫的眼泪一点一点地浇灭了阿柴心中复仇的火焰。他瘫在地上,愤怒,担心,压抑,却又毫无办法,绝望无助。
听墙外许久没了动静,小丫抹了抹眼泪,低低唤道:“柴哥?你还在吗?”
阿柴也抹了抹眼泪,低声回应:“丫头,你别怕,你先跟他周旋,咱们从长计议,办法总是有的!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小丫一听,不知阿柴什么打算,故作焦急道:“你能想什么办法?他是汗王,所有人都得听他的!”
“他总有离开务涂谷、甚至离开车师的时候!你别管,我自己想法安排。丫头,我现在是车师掌军了,他一走,焱狼血骑也跟着走,剩下的军队都听我的,一定会有办法……”
说到“掌军”,阿柴自言自语道:“丫头,咱们本来说好的,等我做了掌军,我们,我们就……”
说到此处,阿柴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小丫听到阿柴做了掌军,心中暗暗吃惊。或许做了王妃,骄横惯了,见三番五次相劝,阿柴仍不解其意,小丫没了耐心,出言摊牌道:
“等?等什么呢?柴哥,你能给的,他都能给,我何必去等?你这掌军,不也是他给你的?柴哥,我现在过得挺好,也不必伺候人,要什么有什么。你若真心疼我,为我好,就这样罢,我不想再过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丫头,你,你在说什么?”阿柴大惊失色,又拍了拍石墙。
“柴哥,这辈子你我没有缘分,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个妹妹吧。下辈子,我一定跟你好。”小丫顿了顿,不等阿柴回话,自改口道:
“哥哥,妹妹知道,你有本事,有抱负,绝不是一般人!你放心,妹妹一定在汗王面前替你美言,保你高升!”
阿柴一脸错愕。
这时,远处传来焱狼血骑的铁蹄声。小丫赶紧道:“哥哥,来人了,妹妹走了,你也赶紧走,好好的,别做傻事!”
须臾,巡逻的血骑飞奔而至,经过阿柴身边时,向阿柴抱胸致意。阿柴目光呆滞,傻傻愣在原地。
两名血骑满脸疑惑地相互对视一眼,驾着马跑过去了。
这夜,阿柴辗转反侧。
“是丫头变心了?还是沙罗多逼的?”
这两个问题,在阿柴已经问了自己了千百万遍。
每问一次,胸中就填压一份抑郁,说不清是屈辱,还是委屈。
一夜未眠。
天亮,阿柴背上刀斧,出了门,两眼满是血丝。
上朝的官员们从城内各处赶来,渐渐汇聚到大殿门口。
“柴掌军,按规矩,除非当值血卫,否则不可携兵器上朝。”卫兵拦住阿柴,客客气气地提醒着,请阿柴解下刀斧。
“滚开!”阿柴一把将卫兵推了个趔趄,大步往里走。
玉门关和敦煌战后,阿柴名满西域,又是沙罗多徒弟,如今还是自己顶头上司,卫兵不敢再拦。赶来上朝的一众文武也不敢多言。
大殿内,沙罗多危坐王位之上,安呼硕立在身侧。
阿柴踏入武官之列,昂然立于上首,瞪着血红双眼,一言不发,直到退朝,百官散去。
“柴掌军,徒儿,今日难得上朝啊!”沙罗多道。
“徒儿想师父了。”阿柴心中冷笑,目视前方。
“哦?既然想为师了,怎么整个早上,连句话都不说?”
“徒儿有话,但不足以对外人道,只能跟师父悄悄地说。”
“现在没外人了,说来听听。”
阿柴转身,一边走向沙罗多,一边低声道:
“师父,我不想活了,你也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