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洛阳,褪去了夏日的燥热,风中已有了清爽的凉意。
但魏王府的书房内,空气沉闷压抑,连呼吸都带着一丝铁锈般的凝重。
李烨自长安归来,便立刻召集了最高级别的军议。
书房正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
这并非寻常疆域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与文字,将天下各路藩镇的兵力、动向,乃至将领性格、后勤补给线,都勾勒得一清二楚。
这,正是“谛听都”与“文书营”联手绘制出的心血结晶——天下局势图。
罗隐一袭青衫,手持竹杖,立于图前。
他环视一周,整个书房落针可闻。
“主公,各位将军。”
罗隐的竹杖轻轻点在地图之上,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军目前之局势,可谓四面楚歌,却又暗藏生机。”
他的竹杖首先指向了地图东方,齐鲁之地。
“东线,朱温在斗门亭大胜,朱瑾军覆灭,本人仅以身免,狼狈退守兖州。朱瑄则被困郓州孤城,城中粮草尚足,但士气已崩,全凭他个人威望苦苦支撑。庞师古大军围城,日夜猛攻,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一旦朱温拿下郓州,便能尽得齐鲁富庶之地,其实力将暴涨三成。届时,他可从东、南两个方向,对我洛阳形成合围。”
书房内,几名将领的呼吸骤然粗重。
齐鲁的人口与财富,对任何军阀而言,都是一块足以改变战局的肥肉。
罗隐的竹杖随之西滑,指向了关中与更西边的邠州。
“西线,王行瑜虽在长安城下惨败,主力却未伤筋动骨,如今正困守邠州。赵猛将军率‘陷阵都’已将其包围,但王行瑜性如疯狗,负隅顽抗,战事颇为胶着。”
竹杖在邠州旁,轻轻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凤翔。
“而真正的毒蛇,是李茂贞。此人坐山观虎斗,一面遣人与王行瑜暗通款曲,一面又向长安的霍存将军示好,声称愿出兵‘协助’。他既怕我军彻底消灭王行瑜而独霸关中,又想借我军之手削弱他这个老对手。此人,是心腹大患。霍存将军以五千锐士镇守长安,已是极限,无力西顾。”
竹杖继续北移,点在太原。
“北线,李克用大获全胜,尽收云州,声威大振。这于我军,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消息是,朱温的北面将永远面对一头饿虎。坏消息是,李克用此人雄心不输朱温,他来信言辞恳切,望我军‘务必’拖住朱温,为他争取恢复之机。言下之意,是拿我们当了他与朱温之间的屏障,乐见我等两败俱伤。”
最后,罗隐的竹杖重重顿在舆图中央,洛阳。
“至于我军自己:葛从周将军在郑州与朱珍陷入僵持,无法寸进;刘闯将军在宋州收拢残兵,斗门亭一役,‘铁壁都’折损过半,急需休整;主公您虽在长安大获全胜,得了勤王大义,却也彻底将自己绑在了李唐这艘破船上。长安那位天子,正望眼欲穿,盼您替他扫平天下呢。”
一番话,抽丝剥茧,将天下大势剖析得淋漓尽致。
“所以,”罗隐做出总结,竹杖在关中之地上重重一点,“依隐之见,我军当务之急,是‘固西而缓东’。”
“主公应尽起主力,西进关中!与赵猛将军合兵,以雷霆之势先灭王行瑜!再回过头,以政治与军事双重压力,迫使李茂贞低头。只要彻底掌控关中,我军便有了真正的王霸之基。届时,再集结全力与朱温争夺中原,方有十足胜算!”
罗隐的策略,稳妥、老成,无懈可击。
在场的高郁等大部分将领,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先固后方,再图大业,此乃兵家正道。
然而,从头到尾,李烨一言不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副舆图,目光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那片正在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罗先生之策,是王道,是正道。”
李烨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让所有人的心弦瞬间绷紧。
“但,太慢了。”
他走到地图前,伸出手,虚虚覆盖在齐鲁那片土地上。
“郓州城下,每天都有上千人在死去。朱瑄的兵在死,朱温的兵也在死,但死得更多的,是齐鲁的无辜百姓。”
“兵法有云,有正亦有奇。朱温是枭雄,更是赌徒。他现在就在赌,赌我们不敢,或者说不能,倾尽全力去救朱瑄。他赌我们一定会被西线的王行瑜和李茂贞绊住手脚!”
李烨的眼神陡然变得灼人,带着一股焚烧一切的气息。
“他算准了我们会求稳,会先经营关中。一旦我们真的这么做了,就正中其下怀!等我们花上一年半载平定关中,回头再看,朱温恐怕早已吞并齐鲁,甚至染指淮南!届时,一个实力暴增、再无后顾之忧的朱温,我们拿什么去斗?”
高郁喉头滚动,声音有些干涩:“主公的意思是……”
“救!”
李烨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一座山,砸在众人心头。
“不仅要救,还要用最快、最狠的方式去救!”
脾气火爆的贺德伦按捺不住,起身道:“可是主公!朱温主力尽在郓州,不下十万!我们拿什么去救?硬碰硬,那就是以卵击石!”
“谁说要硬碰硬了?”
李烨的嘴角挑起一个森然的弧度,那笑容让在场的所有悍将,都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朱温陈兵十万,粮草军械,皆从汴梁源源不断送往郓州前线。这条补给线,就是他的命脉!”
“贺德伦!”
“末将在!”
贺德伦的眼中瞬间燃起了火焰。
“我给你五千‘踏白军’,弃重甲,只带三日口粮与足量火油!我不管你扮作商旅还是昼伏夜出,三日之内,你必须给我绕到汴梁城外!他囤积粮草的每一个仓库,都给我烧成白地!”
“末将领命!”贺德伦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传令赵猛,继续围困邠州,可适当放缓攻势,做出兵力不济的假象,麻痹李茂贞。告诉他,真正的硬仗,在东边!”
“葛从周,继续在郑州与朱珍对峙,给我死死拖住他,一步也不准他离开!”
“霍存,镇守长安。告诉他,天子那边,让他自己看着办,只要宫城不丢,天子不死,随他折腾!”
一道道将令,字字如钉,钉入书房每个人的心里。
整个书房的气氛,从凝重瞬间化为炙热。
所有人都明白了李烨的意图。
他放弃了稳妥的王道,选择了一条最凶险,也最疯狂的奇道!
他不去救被围的郓州,而是直捣黄龙,焚其粮仓,断其命脉!
这是在赌!
赌朱温会不会为了保住后勤线而回援!赌贺德伦的奇袭能否成功!
罗隐看着李烨,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一揖。
他从李烨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这已经不是战术的选择,而是意志的对决。
李烨,要用最狂暴的方式,掀翻朱温精心布置的棋盘!
“其余诸将,点齐兵马!”
“我亲率玄甲都,三日后,东出洛阳!”
李烨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振聋发聩。
“朱温想跟我比算计,比耐心?”
“他想让孤,按着他的棋谱走?”
“孤,偏不!”
“这一次,孤要让他知道,什么叫作——天下武功,唯快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