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梅的肚子,像一颗被偷偷埋进肥沃土壤的种子,在流言蜚语和冷眼白眼的夹缝里,悄无声息地、却又不可阻挡地膨胀了起来。起初只是晨起时一阵阵泛上喉咙的恶心,对着院角那棵老槐树干呕,吐出些清亮的酸水;后来是身子容易乏,在织布机前坐久了,腰眼便一阵阵发酸,像是有人用钝刀子在里面慢慢地硌;再后来,那原本平坦的小腹,便微微地隆起了圆弧的曲线,隔着夏天单薄的衣衫,再也遮掩不住了。
这变化,自然没能逃过永丰织布厂那些女工们毒辣的眼睛。染布车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比靛蓝更浓稠的颜料,变得黏滞而暧昧。窃窃私语声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在机器的轰鸣间隙里疯狂蔓延。那些目光,不再是单纯的羡慕或嫉妒,而是掺杂了鄙夷、好奇、以及一种窥见了他人隐私后的、病态的兴奋。
“瞧见没?那腰身……”
“哼,我早就说嘛,看着挺清高,骨子里还不是……”
“猜猜是谁的种?李家的?还是……”
“还能有谁?那天暴雨,赵家庄那开拖拉机的傻小子不是来了吗?两人在泥水里眉来眼去的……”
这些话,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聂小梅的背上。她不再低头,反而将脊梁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直。她依旧沉默地搅动染缸,用力地挑起湿布,仿佛要用这肉体上的疲惫,来对抗那无形的、却能杀人的流言。但她知道,那层维系着她与这个“正常”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薄膜,即将被彻底捅破。
最先发难的是李向东。他不再阴沉,而是换上了一副被羞辱、被背叛后的暴怒面孔。他不再避讳,直接冲到染布车间,当着所有女工的面,一把攥住聂小梅正在搅布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聂小梅!你他妈告诉我!你这肚子里,是谁的野种?!”他的眼睛赤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的脸上,那股混合着烟臭和愤怒的气息,令人作呕。
车间里瞬间死寂,只有染缸里蒸汽不甘寂寞的嘶鸣。所有女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伸长了脖子,像一群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的鸭子。
聂小梅感到手腕上传来的剧痛,但她没有挣扎,只是缓缓地抬起头,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地看着李向东那张因嫉妒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这平静,比任何反抗都更让李向东疯狂。
“说!是不是赵建军那个王八蛋?!啊?!”他猛地摇晃着她的胳膊,声音尖利得破了音。
聂小梅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用情歌和汽水骚扰她的男人,看着这个以为整个世界都该围着他转的厂长儿子,她突然觉得他无比可怜。她用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他钳制的手。
“是谁的,”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车间里,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跟你,没有关系。”
李向东愣住了,他似乎没料到聂小梅会是这种反应。随即,一股更大的怒火淹没了他,他扬起手,就要朝聂小梅的脸上掴去!
“东子!住手!”
一声断喝从车间门口传来。是李厂长。他脸色铁青,站在哪里,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了一眼聂小梅,又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噤若寒蝉却又眼放精光的女工,最终,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钉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还嫌不够丢人吗?!给我滚回办公室去!”李厂长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还有一种深切的、家门不幸的疲惫。
李向东悻悻地放下手,恶狠狠地瞪了聂小梅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等着”,然后跟着他父亲,灰溜溜地走了。
车间里重新恢复了嘈杂,但那种窥探和议论,却如同附骨之疽,再也无法驱散。
聂小梅知道,她在织布厂的日子,到头了。
果然,第二天,厂部的通知就下来了,措辞委婉,却冰冷刺骨——因生产任务调整,染布车间人员富余,聂小梅同志暂时回家休息,等候通知。所谓“等候通知”,不过是永不录用的体面说法。
抱着那个装着饭盒、搪瓷缸和几件私人杂物的小木箱,走出永丰织布厂那斑驳的大门时,聂小梅没有回头。那股浓烈的染料气味,似乎还想纠缠着她,追随她一段路,但终究被田野里吹来的、带着青草和泥土味道的风,给冲散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部那沉积已久的、蓝色的郁结,似乎松动了一些。
回到家,迎接她的是更大的风暴。
母亲像是彻底疯了,她不再哭嚎,而是变成了一头暴怒的母兽。她抓起灶台上的笤帚,没头没脑地朝聂小梅打来,嘴里迸发出最恶毒、最肮脏的诅咒:
“你个不要脸的骚货!丧门星!我把你养这么大,指望着你拉拔家里,你倒好!你把李家的亲事搅黄了!你把工作也弄丢了!你还要把这野种生下来!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啊!我们聂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跟你那野男人一起去跳河!”
笤帚疙瘩雨点般落在聂小梅的头上、肩上、背上,火辣辣地疼。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哭,只是用胳膊护住自己的小腹,那个正在悄然孕育着新生命的、柔软的所在。她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的拍击。
父亲聂老栓依旧蹲在门槛上,只是这次,他连旱烟都没有抽。他佝偻着背,双手抱头,手指深深地插进花白的头发里,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地底。母亲的哭骂和笤帚落下的声音,似乎都与他隔绝了,他沉浸在一个无人能及的、绝望而耻辱的深渊里。
聂小梅看着父亲那仿佛一夜之间又衰老了十岁的背影,心像被钝刀子割着。她知道,父亲的沉默,比母亲的打骂,更让她心痛。
打累了,骂哑了,母亲瘫坐在地上,又开始捶胸顿足地哭嚎,哭命运的悲惨,哭家庭的不幸。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坚定而有力。
赵建军走了进来。他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没有看瘫坐在地上的聂母,也没有看蜷缩在门槛上的聂父,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一身狼狈、却依旧站得笔直的聂小梅身上。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凌乱的头发和脸上被笤帚划出的红痕,眼睛里瞬间涌上了血丝。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她发梢上沾着的一根草屑。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聂小梅的父母,那个沉默如石的父亲和那个哭嚎不止的母亲。他挺直了那副被方向盘和生活磨砺得异常结实的腰板,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宣布:
“叔,婶。小梅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连母亲的哭嚎都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眼神却异常坚定的拖拉机手身上。
“我娶她。”
三个字,像三记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聂母像是被这三个字噎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直蜷缩着的聂老栓,猛地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建军,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境中看到一根浮木的微光。
赵建军毫无畏惧地迎接着聂老栓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知道,我现在穷,给不了小梅锦衣玉食。但我有力气,有技术,我能开拖拉机,也能去学开汽车。我能养活她,养活孩子!我赵建军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她们娘俩!”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土地般的厚重和承诺的分量,在这破败的院子里回荡,竟一时压过了所有的悲戚和混乱。
聂小梅看着赵建军宽阔而坚定的背影,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这不是委屈的泪,不是痛苦的泪,而是找到了依靠、看到了出路后,那混杂着辛酸与希望的、滚烫的泪水。
她没有再去看父母的反应,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她默默地转过身,走进了那间属于她的、低矮阴暗的小屋,开始收拾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打着补丁的换洗衣服,那几本已经卷了边的高中课本,还有……赵建军在麦垛下送给她的、那几块早已融化变形、却依旧被她珍藏着的,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高粱饴。
她的动作很慢,却很坚决。她就像一台终于下定决心、要脱离原有轨道的老式织机,哪怕前路齿轮残缺,布匹粗糙,也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嘎吱嘎吱”地,摇动下去。
当她提着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包袱走出小屋时,母亲依旧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魂灵已被抽走。父亲聂老栓,却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他依旧佝偻着背,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她和赵建军。
他没有说话。
只是,在聂小梅即将踏出院门的那一刻,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就这一下,让聂小梅的泪水再次决堤。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九年的、充满压抑却也偶有温情的家,然后,义无反顾地,将手递给了等候在门口的赵建军。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温暖而粗糙的触感,驱散了所有的彷徨和恐惧。
两人没有再回头,并肩走进了华北平原那深沉的、孕育着未知的夜色里。那架名为“聂小梅”的织机,终于挣脱了原有的经纬,开始了属于自己的、颠簸却自由的编织。前方的赵家庄,那几间简陋的、弥漫着机油味的土房,将是她的新梭箱,而她腹中的那块小小的“胚布”,将是她要织就的、最珍贵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