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高邑县的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湿抹布反复擦拭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不真实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炙烤着饱含水分的土地,蒸腾起一股股黏稠滚烫的、混杂着泥土腥气、腐烂植物和染料怪味的白蒙蒙水汽。织布厂的抢险成了村民们好几日嚼不烂的谈资,而聂小梅在雨中甩开李向东的手、赵建军如同天降神兵般出现并扛起大半边天的情节,更是被添枝加叶,传得活灵活现,仿佛一台锣鼓喧天的大戏。
然而,戏台上的热闹终究要散场,台下的日子却还得咬着牙过。聂小梅清楚地感觉到,织布厂里的空气变了。工友们看她的眼神更加复杂,钦佩她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倔强与力气的有之,认为她不识抬举、白白放走了金龟婿的有之,更多的则是一种隔岸观火的、等着看更大热闹的漠然。李向东彻底沉下了脸,不再往染布车间跑,那辆红色的摩托车也罕见地不再轰鸣着招摇过市,连大喇叭里的情歌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枯燥的生产通知和机器永不停歇的噪音,仿佛之前的一切纠缠,都只是暴雨前的一场幻觉。
但这种沉寂,反而让聂小梅更加不安。她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午后,太阳毒辣得能把人脊背上的油烤出来。聂小梅请了假,在家帮着母亲翻晒前几天被雨淋湿的麦子。院子里摊开着一片金黄,散发着潮湿的、略带霉味的热气。父亲聂老栓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依旧沉默地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将他与院子里忙碌的母女俩隔成了两个世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是乡下人那种实在的、带着泥土重量的步伐,而是某种轻飘飘的、带着点刻意拿捏的节奏。聂小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抬起头,就看到母亲像被火钳子烫了屁股一样,猛地丢下手中的木锨,脸上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却又因紧张而显得扭曲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去。
来的果然是李向东的母亲,王彩霞。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穿着一件簇新的、带着暗红色小碎花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梆梆的髻,脸上扑了厚厚的粉,试图掩盖岁月的沟壑,却使得那张颧骨高耸的脸更像一个风干了的白面馒头。她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玻璃纸包裹的罐头(一瓶黄桃,一瓶山楂)和几封用油纸包着的、印着红色字号商标的点心。在她身后,跟着脸色阴沉的李向东,他穿着白衬衫和灰色的确良裤子,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倨傲地扫视着聂家破败的院落,嘴角向下撇着,毫不掩饰他的嫌弃。
“哎哟!他婶子!您怎么亲自来了?快!快屋里请!屋里凉快!”聂小梅的母亲,那个平日里嗓门尖利的女人,此刻声音柔腻得能滴出水来,她几乎是半弓着腰,将王彩霞往屋里让。
王彩霞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刷子,先在聂小梅那件打着补丁的旧褂子和沾满麦壳的双手上刷了一遍,然后又扫过院子里那几间低矮、墙皮剥落的土坯房,最后落在蹲在屋檐下、如同石雕般的聂老栓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一行人进了堂屋。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老宅特有的、混合着泥土、烟火和腌菜坛子的复杂气味。母亲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了擦那张表面已经皲裂出无数纹路的八仙桌,又赶紧拿出那个放了白糖的豁口粗瓷碗,倒上开水。白糖在浑浊的热水里缓慢地融化,像一团不肯散开的阴云。
王彩霞矜持地在桌边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完好的长条凳上坐下,李向东则抱着胳膊,靠在了门框上,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他婶子,您看您,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这怎么好意思……”母亲搓着手,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像糊了一层浆糊。
王彩霞端起那碗糖水,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她用一种刻意放缓的、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语调开了口:“老聂家的,今天我来呢,也没别的事。就是为了我们家向东,和你家小梅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垂手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的聂小梅,继续说道:“向东这孩子,实心眼,看上你家小梅了。闹得厂里风言风语,我们做家长的,也不能不管不问。我呢,是个直性子,有话就直说了。”
堂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蹲在门外的聂老栓,抽烟的动作也似乎停滞了一瞬。
“小梅这孩子呢,模样是周正,人也算勤快。”王彩霞的话像是经过精心打磨,“听说书也念到了高中,在咱们这乡下地方,也算是个文化人了。”
母亲连连点头,像鸡啄米:“是是是,小梅她……”
王彩霞抬手,打断了母亲的话,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呢,咱们庄户人家,结亲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知根知底。说句实在话,你们家这情况……”她拖长了语调,目光再次环视这家徒四壁的堂屋,意思不言而喻。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血色一点点褪去。
“我们李家呢,在咱们这十里八乡,不敢说大户,也算是有点头脸的人家。”王彩霞的声调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炫耀式的陈述,“向东是独苗,将来这厂子,迟早是他的。我们李家娶媳妇,不说要找个多么显赫的亲家,但至少……也得是清清白白、明事理的人家,不能拖了后腿,你说是吧?”
“清清白白”四个字,她咬得格外重。像四根冰冷的钉子,猝不及防地钉进了聂小梅的胸膛,让她浑身一颤,猛地抬起了头。她看到母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梅要是过了门呢,”王彩霞仿佛没有看到聂家母女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变得施舍般“宽容”,“我们也不会亏待她。厂里的活,肯定给她安排个轻省的岗位,不用再下车间闻那染料味儿。至于你们家……”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罐头和点心,“我们李家也不会看着不管,总能帮衬着点。听说你儿子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这彩礼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在了母亲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她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桌角,才没有倒下。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却又被那赤裸裸的现实——儿子高昂的彩礼,家里摇摇欲坠的房子——死死地压住,无法反抗。
聂小梅看着母亲那副样子,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悲哀。她们家,她聂小梅,在王彩霞眼里,就像是可以明码标价、随意施舍的物品!
一直沉默地靠在门框上的李向东,此时似乎有些不耐烦,他皱了皱眉,对着他母亲说:“妈,说这些干嘛……”
“你闭嘴!”王彩霞呵斥了儿子一句,转头继续对聂母,语气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老聂家的,话呢,我就说到这儿了。我们李家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们家呢,也好好掂量掂量。这桩亲事,要是成了,对你们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要是不成……”她冷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说出来的话更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屋檐下的聂老栓,猛地站了起来。
他动作很大,带倒了脚边的小马扎,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些,那张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得如同老树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某种沉郁的、近乎野兽般的光芒。
他几步走进堂屋,看也没看王彩霞和李向东,径直走到八仙桌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一把抓起了桌上那两瓶罐头和几封点心。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手臂猛地一抡,将那一网兜东西,狠狠地、决绝地,扔出了堂屋大门!
玻璃瓶砸在院子的硬土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黄桃和山楂酱混着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像一滩滩不堪入目的呕吐物。那几封点心也散了架,油乎乎的桃酥和江米条滚落一地,沾满了泥土。
“滚!”
聂老栓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个低沉而嘶哑的音节。像闷雷,滚过沉寂的堂屋。
王彩霞那张扑满白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噌”地站起来,指着聂老栓,手指颤抖:“你……你……不识抬举!穷横!”
李向东也猛地站直了身体,脸上满是恼怒和不可思议:“聂老栓!你他妈……”
“滚出去!”聂老栓再次低吼,他抄起了靠在墙边的那根搅布用的、染着蓝色斑驳印记的木棍,浑浊的眼睛里凶光毕露,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守护巢穴的老狼。
王彩霞吓得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好!好!你们聂家有种!咱们走着瞧!”说完,拉起还要发作的李向东,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聂家院子。
院子里,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
母亲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放声嚎哭起来,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屈辱和一种计划破产后的巨大失落:“完了……全完了……你这死老头子……你把咱家的活路都给断了啊……”
聂小梅没有去扶母亲,也没有去看那满地的狼藉。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父亲。
聂老栓扔掉了木棍,看也没看瘫坐在地上的老伴和满院的狼藉,他默默地走到屋檐下,重新拾起那杆旱烟袋,蹲了下去。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将他重新笼罩,那佝偻的背影,在那一刻,却仿佛顶天立地。
他什么也没对聂小梅说。
但聂小梅全都明白了。
那天晚上,聂小梅没有吃晚饭。她一个人走出了家门,走出了聂家庄,沿着那条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土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夜风微凉,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王彩霞那羞辱的话语,母亲绝望的哭嚎,以及父亲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滚”!
她走到村外那条干涸的河沟旁,坐在冰凉的土坡上,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田野。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决绝,在她心中滋长。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赵建军在她身边默默地坐了下来,挨得很近,她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令人安心的热量。他没有说话,只是陪她一起,看着那轮同样照耀过麦垛的月亮。
许久,聂小梅才轻轻地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我家……今天……”
“我听说了。”赵建军打断了她,声音低沉而坚定,“全庄子……都知道了。”
聂小梅苦涩地笑了笑。
赵建军沉默了一下,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他的手掌依旧粗糙,温暖而有力。
“小梅,”他看着她,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跟我走吧。”
聂小梅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他。
“我打听过了,”赵建军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语气却异常清晰,“县运输队最近在招临时司机,我有驾驶证,可以去试试。虽然苦点,累点,但……但总能挣口饭吃。我们……我们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聂小梅心中浓重的迷雾。
她看着赵建军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决心,看着这个愿意为了她,扛起一切、带着她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的年轻人。再想起父亲那沉默却如山岳般的维护,想起王彩霞那刻薄的嘴脸,想起李向东那令人作呕的占有欲,想起织布厂那沉郁的蓝色和永无休止的轰鸣……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壮与解脱的暖流,冲垮了她心中最后的犹豫和堤坝。
她反手紧紧握住了赵建军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她抬起头,望着那轮清冷的月亮,一字一句地,仿佛立下誓言:
“好。”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流淌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华北平原上。一根无形的、束缚了她十九年的经线,在今夜,被她自己,亲手挣断了。
前路未知,但至少,方向握在了她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