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的烟火气还没散尽,掺和着廉价烧纸和硫磺鞭炮的味道,在李家的院子上空盘旋不去,像一群恋栈的乌鸦。李老蔫,这个在炕上瘫了五年、用最后一点力气给儿子挣来个媳妇的男人,总算入了土,埋在了村南那片盐碱滩上的祖坟地里。送葬的队伍回来,人们脱下白色的孝服,露出底下或灰或蓝的日常衣裳,仿佛刚才那场悲戚的仪式只是一层可以随意撕掉的皮。
院子里,残羹冷炙还摆在借来的破旧八仙桌上,几只苍蝇在上面起起落落,发出令人心烦的嗡嗡声。红布条和白色挽联可笑地纠缠在一起,在初夏微暖的风里无力地飘荡,像这家人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菊花穿着一身重孝,雪白的粗布衣服衬得她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如同一截被雷火劈过的枯木。她没有哭,眼泪早在男人咽气后的头两天就流干了,剩下的只有干涸的河床般的疲惫和麻木。她指挥着本家的几个妯娌收拾着碗筷桌椅,声音沙哑,动作却透着一股近乎残忍的冷静。只有偶尔,当她的目光扫过东屋那扇新贴了劣质红喜字的房门时,眼神才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波动。那里面,住着她刚过门七天就成了寡妇的儿媳,和她那在七天内经历了娶亲与葬父的儿子。
小军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褂子,那是孝服里面的衣裳。他蹲在院墙角,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笼罩着他年轻却已刻上沉重印记的脸。他才二十五岁,肩膀还算宽阔,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得直不起腰。新媳妇小雅没有出来,躲在东屋里,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不知是为那名义上的公公,还是为她自己那刚开头就已蒙上阴影的婚姻。
解拴柱也来了。他远远地站在院门口,没有进来。他也换下了平日里那身油污的电工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衣,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包便宜的糕点,是乡间吊丧的寻常礼数。他的目光穿过杂乱的人群,落在菊花那身刺眼的白孝服上,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担忧,有一种同病相怜的痛楚,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李老蔫走了,压在他们心头那座名为“偷情”的大山,似乎移开了一些,却又露出了底下更深的、名为“未来”的沟壑。
两人目光有过一刹那的接触,像触电般迅速分开。菊花的心猛地一抽,那身孝服像一道冰冷的壁垒,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处境。拴柱则默默地放下糕点,对着灵堂的方向作了三个揖,然后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村道的拐角,背影有些佝偻,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落寞。
日子,总得过下去。死了的已经入土,活着的还得在泥土里刨食。
丧事办完,生活的本来面目,那粗粝、残酷而又不得不面对的真相,才赤裸裸地显露出来。首先是那笔债。八万八的彩礼,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菊花的心头。拴柱那三万,还有赊手机欠下的、需要从他每月工钱里扣的那一半,这些不再是雪中送炭的温暖,而是沉甸甸的、必须偿还的枷锁。每一次看到拴柱,或者仅仅是听到关于他的消息,那枷锁就收紧一分,勒得她喘不过气。
小军在新婚(如果那能算新婚的话)半月后,就不得不再次背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准备返回石家庄的工地。临走前那个晚上,母子俩坐在昏暗的灯下。
“妈,”小军的声音低沉,“我走了,家里……你多照应。”
菊花“嗯”了一声,手里纳着鞋底,针脚却有些凌乱。
“爹……爹没了,”小军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往后,你和拴柱叔……”
“别瞎说!”菊花猛地打断他,声音尖锐得有些刺耳,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她慌乱地看了一眼东屋方向,压低声音,“你爹刚走,说这些干啥!好好上你的工,家里……家里有我。”
小军看着母亲那惊慌失措却又强作镇定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家里这些年的艰难,母亲和拴柱叔之间那点欲说还休的情愫,他并非毫无察觉。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小军一走,家里的气氛更加沉闷。新媳妇小雅,像是霜打的茄子,整日里没什么精神。她对菊花,客气而疏远,带着一种新来者小心翼翼的观察,或许还有一丝对这家徒四壁和沉重债务的埋怨。婆媳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暂时维持着平衡的纸。
而村里关于菊花和拴柱的闲话,并没有因为李老蔫的去世而平息,反而像夏日雨后的菌子,更加疯狂地滋生起来。人们似乎迫切需要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来填补农闲时的空虚。
“看见没?拴柱又去菊花家了,说是修电表,谁信呐!”
“老蔫这才走了几天?这就耐不住寂寞了?”
“唉,也是可怜,一个寡妇,一个光棍,干柴烈火的……”
“那三万块钱是白借的?指不定是啥价钱呢!”
风言风语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菊花身上,不致命,却让她遍体鳞伤,无处躲藏。她开始刻意避开拴柱,即使电灯坏了,水壶漏了,她也宁愿凑合着,或者去找别的邻居帮忙。她把自己缩在那身无形的孝服里,试图用沉默和疏离,来抵挡那污浊的流言。
拴柱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几次想来帮忙,都被菊花不冷不热地挡了回去。他看着她日渐消瘦,看着她眼神里的光彩一点点熄灭,心里像被刀子剜一样疼。他知道那些闲话,他知道她在怕什么。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懑笼罩了他。他解拴柱,活了半辈子,没做过啥亏心事,如今只是想对一个人好,怎么就变得这么难?那三万块钱,那部手机,原本是救急,如今却成了压垮他们之间那点微弱可能性的巨石。
一天夜里,他又喝了点闷酒,摇摇晃晃地来到菊花家院墙外。他看着那扇黑漆漆的、紧闭的院门,仿佛能看到里面那个同样被生活囚禁的女人。他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惊蛰夜,想起棚下那短暂而炽热的温暖,想起李老蔫下葬时菊花那空洞的眼神。一股悲凉和绝望涌上心头。
他冲着那扇门,低低地吼了一声,像受伤的野兽:“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带着酒气和泪意,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解拴柱要走了,要去南方打工,投奔一个远房亲戚。消息传到菊花耳朵里,她正在井边打水,手里的井绳一滑,水桶“噗通”一声掉回了深井里,溅起沉闷的回响。她扶着冰凉的井沿,愣了很久,直到手指被粗糙的石块磨得生疼。
他要走了。这个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一次次伸出手的男人,这个让她心里重新泛起涟漪又背负上沉重债务的男人,终于也要被这流言和现实逼走了。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恐慌攫住了她,比男人去世时那麻木的悲伤更让她害怕。
就在这时,天边滚过一阵闷雷。原本晴朗的天,霎时间乌云密布,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天都要塌了。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着世间万物。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
暴雨,如同那个惊蛰夜一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菊花猛地抬起头,看着白茫茫的雨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不能!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孝服、闲话、债务、未来……所有的一切都被这瓢泼大雨冲得七零八落。她像疯了一样,冲进雨幕,朝着村口拴柱那间电工房的方向跑去。雨水立刻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裳,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只知道拼命地跑,深一脚浅一脚,泥浆溅满了裤腿。
跑到电工房,门虚掩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废弃的工具和零件散落着,带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凄凉。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菊花的心直往下沉。她茫然地站在雨里,任凭雨水冲刷。就在这时,她猛地想起一个地方——村后那片废弃的砖窑!那是他们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也是……也是那个惊蛰夜之后,他们唯一一次偷偷见过面的地方。
一种直觉驱使着她,她转身又朝着村后的方向狂奔。
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当她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冲进那座半塌的砖窑时,果然看到里面蹲着一个人影,正是解拴柱。他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也被雨水淋得透湿。他正望着窑洞外连绵的雨幕发呆,脸上是雨水和泪水混杂的痕迹。
听到脚步声,他愕然回头,看到如同水鬼般狼狈的菊花,惊呆了。
“菊……菊嫂?”他站起身,声音沙哑。
菊花站在窑洞口,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往下流淌。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同样被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男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和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
“我……我来看看……电路……”拴柱下意识地找着蹩脚的借口,目光躲闪着。
菊花没有动,也没有揭穿他。她就那么站着,看着他。目光里有责备,有挽留,有这些日子积压的所有委屈和痛苦,还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破土而出的、清晰的坚定。
雨,还在下。但在这破败的砖窑里,在这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两个饱经沧桑的灵魂,在无声的对视中,仿佛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话。
走,或者留,都不是归途。
真正的归途,或许,是两个人一起,在这泥泞不堪的现实中,蹚出一条能并肩走下去的路。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哪怕前路依旧迷茫。
雨势,渐渐小了。窑洞外,被暴雨洗涤过的天空,透出一抹罕见的、清亮的蔚蓝。远处,被雨水浸润的田野,绿得惊心动魄,孕育着无法扼杀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