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东头那架老破水车,吱吱嘎嘎,不情不愿地往前挪。院墙修好了,那道刺眼的缺口被新泥抹平,仿佛一只溃烂的伤口终于结了层薄痂。可菊花心里的那道口子,却因为那即将到手的三万块钱,反而撕扯得更厉害了。那钱像块烧红的烙铁,揣在怀里烫得她坐立不安,既盼着它来解燃眉之急,又怕它来了,就再也还不清那笔人情债,把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和往后余生都抵押出去。
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极低,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仿佛一口倒扣过来的大铁锅,闷得人喘不过气。风也停了,整个村庄像被浸泡在一种黏稠的、等待的寂静里。连平日里最爱串门的狗,都趴在窝里懒得动弹,只有舌头耷拉着,呼哧呼哧地喘。
菊花在院里心不在焉地剁着猪草,菜刀落在旧木墩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咚咚”声,像是给这凝滞的时光敲着边鼓。里屋,男人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呻吟,融入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
“要下雨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心里默念。春天的雨,不像夏雨那般暴烈,却带着一种纠缠不休的、沁入骨髓的阴冷。
果然,到了后晌,天际线那边隐隐传来闷雷的声音,像是有巨人在厚重的云层上懒洋洋地翻身。先是几滴铜钱大的雨点,试探性地砸在干硬的土路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斑。随即,雨丝连成了线,线又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冲刷着屋顶的瓦,院里的土地,以及世间一切的污浊与尘埃。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开始还是泥汤子,渐渐变得清亮,汇成一道道水帘。院子里很快积起了水洼,雨点砸在上面,泛起无数个泡泡,又瞬间破裂。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顶着块破旧的透明塑料布,像一头敏捷的豹子,猛地从雨幕中冲进了院子,正是解拴柱。他浑身早已湿透,电工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而略显消瘦的躯体。雨水从他短短的头发茬上流下,顺着脸颊、脖子,肆无忌惮地往下淌。
“菊嫂!村头变压器冒火花了!噼啪乱响,我得去看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着屋里喊,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失真和急促。他没进门,只是站在屋檐下,塑料布上的雨水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摊。
菊花心里一紧。村头那台老变压器,年纪比小军还大,平日里就哼哼唧唧像个病秧子,这雷雨天,怕是真要扛不住了。停电是小事,要是起火或者爆了,那可是大麻烦。
“你……你小心点!”她忍不住追到门口,冲着那个正要再次冲进雨里的背影喊道。
拴柱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双平日里有些浑浊的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竟显得格外清亮,里面有一种奔赴险地的决绝和专注。他点了点头,把塑料布往头上胡乱一裹,又义无反顾地扎进了白茫茫的雨幕中。
菊花站在门口,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和门外被暴雨蹂躏的街道,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雨点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和布鞋,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猛,像是要把整个天空都倾倒下来。
突然,一道惨白的闪电,像一条扭曲的银蛇,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瞬间把天地照得一片骇人的青白。紧接着,一个炸雷就在头顶轰然爆开,“喀喇喇——!”震得窗户上的塑料布剧烈地颤抖,屋里的灯泡也跟着猛地闪烁了几下,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这雷声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菊花的心上。她想起了拴柱,想起了他那单薄的身影冲向危险的变压器。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那恐惧超越了邻里乡亲的关心,夹杂着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细想的牵挂。
她再也坐不住了,返身从门后抓起那顶破草帽扣在头上,也顾不上找雨衣,就这么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雨水立刻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冰冷刺骨。草帽根本不起作用,很快就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压着她的头。布鞋踩在泥泞的路上,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泥水溅了她一裤腿。风裹挟着雨点,打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头变压器所在的那个高土坡跑去。
土坡变得异常湿滑泥泞。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暴雨和雷电中忙碌的身影。
拴柱已经爬上了变压器旁边那根歪斜的水泥杆子,腰里系着安全绳,整个人像一只巨大的、湿透了的鸟,紧紧贴着冰冷滑腻的电杆。他手里拿着绝缘工具,正试图处理那个仍在不时迸发出吓人火花的老旧变压器。闪电一次次照亮他专注而紧张的脸庞,雷声在他头顶轰鸣,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让他看上去既渺小,又充满了某种悲壮的力量。
下面围着几个闻讯赶来的村民,都穿着雨衣或顶着塑料布,指指点点,大声嚷嚷着,但他们的声音都被风雨雷声吞没了。
菊花站在坡下,仰着头,雨水流进她的眼睛、嘴巴,她也浑然不觉。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每一次闪电亮起,每一次火花迸射,她都吓得浑身一哆嗦,生怕看到那个身影从高高的电杆上摔下来,或者被那可怕的电流吞噬。
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终于,在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操作后,变压器那令人心悸的火花消失了,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滚滚的雷声。拴柱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爬。他的动作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得有些僵硬、迟缓。
当他双脚终于踏上泥泞的地面,解开安全绳时,腿一软,差点瘫坐下去。旁边的村民赶紧扶住他。
菊花想上前,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看着他被村民们簇拥着,说着什么,然后人群开始散去。拴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踉踉跄跄地朝着他电工房的方向走,没有注意到坡下那个几乎和雨幕融为一体的身影。
菊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能清晰地看到前面那个摇摇晃晃的背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丢盔弃甲,只剩下满身的疲惫。
拴柱没有回电工房,而是绕到了电工房后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堆放杂物的敞棚。他走到敞棚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坯墙,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着,不知是在喘息,还是在哭泣。
菊花跟到敞棚口,停住了脚步。她看着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头受伤的、孤独的野兽。雨水从棚顶的破漏处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他周围形成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他那身湿透的电工服紧紧包裹着他,勾勒出脊梁骨的形状,显得那么无助,那么脆弱。
她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雨水浸泡后又猛地拧了一把,又酸又疼。
“拴柱……”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在雨声中微不可闻。
但拴柱听到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混着雨水和泥污,眼睛通红。看到站在棚口的菊花,他愣住了,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窘迫,像是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一面。
“菊嫂……你……你怎么来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脱力,又跌坐回去。
菊花没有回答,她走进敞棚,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虽然也被雨水洇湿,但尚且干爽的粗布手帕,递给他。
拴柱没有接手帕,而是突然伸出那双沾满泥污、冰凉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很大,攥得她生疼。他的掌心却异常滚烫,像一块刚从炉火里取出的烙铁,透过湿冷的衣物,灼烧着她的皮肤。
“钱……我明天,明天一定取给你……”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里面有疲惫,有后怕,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还有一种压抑了太久、即将喷薄而出的炽热情绪。
菊花被他眼中的火焰烫到了,她想挣脱,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泥土、铁锈和汗水的复杂气息。那气息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的力量,冲击着她早已麻木的感官。
“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着,声音也在发抖。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如果……如果他也这样抓住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她混乱的脑海。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声闷雷,像是老天爷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拴柱看着她被雨水淋得苍白的面颊,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她眼中那同样复杂的、恐惧与渴望交织的光芒,他最后的一丝理智仿佛被这雷声击碎了。他猛地用力,将菊花拉向自己。
菊花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湿漉漉的、却异常滚烫的怀中。挣扎了几下,那挣扎却如同投入烈火的飞蛾,瞬间被吞噬了。他带着泥水味和烟味的、滚烫的嘴唇,粗暴地覆盖上了她的。那是一个充满了绝望、渴望和二十多年压抑情感的吻,像这春天的雷雨一样,来得猛烈而不由分说。
菊花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伦理道德,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情冲刷得七零八落。她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那层厚厚的冰壳,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她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化,最终,她闭上了眼睛,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同样在颤抖的身体,如同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棚外,暴雨依旧如注,雷声在云层间翻滚。棚内,两个被生活和岁月折磨得千疮百孔的灵魂,在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抛弃了所有的伪装和束缚,疯狂地从彼此身上汲取着一点可怜的温暖和慰藉。里屋男人的咳嗽声,儿子婚事的重压,乡邻的闲言碎语,都被这震耳欲聋的雨声雷声暂时掩盖了。这一刻,只有原始的本能和压抑太久的情感,如同惊蛰时分的春雷,悍然炸响了死寂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尾声。云层似乎薄了些,透出一点点朦胧的天光。
里屋方向,隐隐约约又传来了那熟悉的、拉风箱般的咳嗽声。
这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这短暂而虚幻的迷梦。两人猛地分开,急促地喘息着,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激情退潮后,巨大的惶恐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拴柱慌乱地整理着自己湿透的衣服,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菊花则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敞棚,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尚未完全停歇的雨幕中,逃离了这个刚刚发生了一切的地方。
雨停了,月牙儿从破裂的云缝里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照见地上无数个水洼里晃动的、破碎的星光,也照见敞棚里那个如同泥塑木雕般、久久无法动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