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日头,像个刚睡醒的懒汉,有气无力地趴在天上,光线寡白寡白的,没什么热乎气。可地气到底是动了,严冬铁板一块的冻土,表面酥软了,泛起了潮湿的土腥味。麦苗儿挣扎着从去冬的枯叶败茎里探出些怯生生的绿意,远远看去,像一块巨大无比的、褪了色的破毯子上,勉强绣出的几针新线。
菊花家那半截土院墙,却没熬过这个冬天。去年秋里雨水大,墙根就泡软了,一冬的冻胀,开了春一化冻,终于不负重荷,“呼啦”一声塌了半扇,碎土坯散了一地,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麦草秸,像咧开的一张丑陋大嘴,嘲笑着这家人的破败。
这墙塌了,不光挡不住风,更挡不住人眼。过往的乡邻,谁都能一眼从缺口望进来,把院里的杂乱、屋檐下的破败,看得一清二楚。菊花觉得,自个儿家最后那点遮羞布,也被这无情的地力给扯掉了。
她正对着那堆断壁残垣发愁,一个身影就堵在了那缺口处,逆着光,像个突然立起来的碑。
是解拴柱。他肩上扛着泥抹子,手里提着个旧铁桶,里面放着瓦刀、铲子之类的家伙什。
“墙塌了。”他陈述着显而易见的事实,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他没看菊花,目光在那堆废墟上逡巡,像是在估算着工程量。
菊花“嗯”了一声,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出现给压下去些许。
拴柱不再多话,放下铁桶,就开始动手。他先把大块的土坯搬到一边,再用铁锹清理碎土。他那身蓝色的电工服沾上了泥点,很快变得污浊。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来,顺着黝黑的皮肤流下,留下几道蜿蜒的痕迹。
菊花也没闲着,去院角挖了些存放的黄土,又提水过来和泥。水是井里刚打上来的,拔凉刺骨。她的手一浸进去,就激灵一下,那寒意顺着指尖直达心脏。灰黄色的泥浆在铁锹的翻动下逐渐黏稠,溅起来,落在她的裤腿上,鞋面上,很快结成一块块斑斑点点的硬痂,像是给她本就灰暗的生活,又打上了一层沉重的补丁。
两人之间没什么话,只有铁锹铲土的“嚓嚓”声,瓦刀敲击土坯的“梆梆”声,以及泥浆被甩进桶里的“噗嗒”声。这沉默并不完全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协调,像两个配合多年的老伙计,在合力对付一个共同的敌人——这破败的光景。
干了一会儿,歇晌的时辰到了。日头稍微有了点暖意,照在人背上,懒洋洋的。
拴柱坐在一个倒扣着的破箩筐上,从口袋里摸出烟卷,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看那堵修了一半的墙。
菊花也停了手,用胳膊擦了擦额角的汗,站在那里,看着墙外一望无际的田野。那片刚刚返青的麦田,本该孕育着希望,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上。
“小军对象要彩礼哩。”她突然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像是被这黄土吸走了所有水分。
拴柱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烟灰掉下来一截。他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八万八。”菊花吐出这个数字,感觉舌尖都是苦的,“卖了我这身老骨头,刮不下二两油,也不值这个数。”
“现在……兴这个数。”拴柱的声音透过烟雾传过来,有些发闷。他理解这数字背后的残酷,这几乎是买断一个农村家庭未来十年希望的价码。
“他爹这病秧子,常年累月吃药打针,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菊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她强行压了下去,“谁家姑娘眼睛了,肯往这火坑里跳?小军那孩子,实诚,在城里打工,挣那几个血汗钱,都填了家里的坑了……我这当娘的,没用……”
泥刀刮在砖缝上的“哧啦”声不知何时停了。拴柱的脊背在旧工装下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菊花看着他宽厚而微驼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弓着背,在她家老屋的院墙下,一砖一瓦地忙活。那时她刚定亲,对象不是他。他像个沉默的工匠,用汗水为她砌筑着通往另一个男人家的围墙。现在,他又在为她修修补补这残破不堪的生活之墙。
歇够了,拴柱站起身,继续干活。他把和好的泥浆用铁锹铲到一块木板上,再用泥抹子一下下地往垒起的土坯上抹。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常年干体力活特有的节奏感。新抹上的泥浆湿润、光滑,带着泥土最原始的气息,一点点地覆盖住那些破败的缺口。
日头偏西,把那半截新砌的墙照得一片暗红,湿泥反射着光线,竟有了一种短暂而虚幻的温暖感。
墙快修好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收尾的活儿。
拴柱坐在门槛上,卷着第二支烟。菊花从屋里端出一碗水,递给他。他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水珠顺着他长满胡茬的下巴流下来,滴在衣襟上。
“我邮政存折上……”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有三万死期。明天我去镇上取了,你先拿去救急。”
菊花手里的空碗差点没拿住,晃了一下。她愕然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清他的话。“那不成……”她下意识地拒绝,声音发紧,“那是你的棺材本!我咋能……”
“就当是借给小军的。”拴柱打断她,目光依旧盯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干裂的树皮,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光棍一条,无牵无挂,留着那些钱下崽儿吗?放在折子上,也就是个数字。”
菊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三万块!这在她听来是个天文数字。她知道拴柱虽然是个电工,在村里算是有份稳定收入,但挣的都是辛苦钱,一分一毛攒起来都不容易。这钱,是他防老的钱,是他最后的倚仗。如今,他却要轻易地拿出来,塞进她家这个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洞里。
她想说些感激的话,可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份沉甸甸的情义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想拒绝,可想到儿子那张愁苦的脸,想到那八万八像大山一样压在这个家的头顶,那拒绝的话就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他手里的空碗,转身进了屋。
拴柱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他站起身,提起工具桶。
“我明儿一早去取钱。”他对着屋里说了一句,也不等回应,便迈步走出了院子。
菊花站在灶台边,听着那脚步声远去,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她掀开水缸盖子,看着里面晃荡的水影,自己的脸扭曲变形,看不真切。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新砌的、还未干透的墙壁,那冰凉而粗糙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墙上,留着拴柱清晰的手指印痕,深深地嵌在泥浆里。
她就那样站着,直到夜色像墨汁一样彻底浸透了整个村庄,直到里屋男人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她紧绷的神经。院墙修好了,挡住了外面的风,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塌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如同这春日地下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无法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