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腹》这个故事,始于一场彻底的毁灭。中年丧子的赵阳夫妇,如同被命运连根拔起的枯木,在华北平原凛冽的风中发出无声的哀嚎。那座气派的二层小楼,那个日夜轰鸣的化工厂,都成了华丽而空洞的坟墓,埋葬着他们所有的未来与希望。于是,一场基于金钱与绝望的交易,在废弃的砖窑前,以一个鲜红的血指印,仓促而残酷地达成了。
这一切,恰如《周易》第三十九卦——蹇卦所昭示的境遇。? 水山蹇,坎险在上,艮止在下,象征前路险阻,步履维艰。这不仅是赵阳夫妇失去独子后的人生绝境,也是梅子为家庭牺牲个人命运的生存困境,更是整个乡村在传统宗法观念与现代资本冲击下,伦理与欲望交织的泥泞之地。
蹇卦卦辞言:“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这在故事中得到了深刻的映照:
“不利东北”:东北为艮方,象征山与止。赵阳在丧子之初的盲目悲痛,王秀枝执着于“赵家香火”而走向的疯狂,皆是向“东北”险地的冒进,险些将所有人推向万劫不复。
利西南”:西南为坤方,象征地与顺。这并非指引人逃避,而是启示人在险境中应回归平易与顺应。梅子这株来自山西(西南方向)的“荞麦”,以其坚韧和土地般的包容,最终成为了这个家庭“趋平避险”的转机。
“利见大人”:此处的“大人”,并非位高权重者,而是指向人性中尚未泯灭的良知与超越一己私欲的担当。赵阳在产房外撕毁协议、选择“保大人”的瞬间,正是他见到了内心的“大人”。
“贞吉”:并非固执于旧有路径(如传宗接代的执念),而是坚守生命本身的价值与人性底线,方能于至暗时刻窥见吉祥。
故事的脉络,正是对蹇卦爻辞的一次文学演绎。从初爻“往蹇来誉”(知难而退,梅子初入赵家时的隐忍),到六二“王臣蹇蹇,匪躬之故”(王秀枝为家族延续的苦心,虽扭曲却有其根源),再到九五“大蹇朋来”(生死关头,赵阳内心的良知来“助”)。最终,在上六“往蹇来硕,吉”的境地中,我们看到了一种超越原定契约的、残缺却真实的新生。
因此,《借腹》并非一个简单的伦理悲剧,它更是一则关于“救赎”的寓言。赵阳的救赎,不在于得到了一个继承姓氏的男孩,而在于他亲手撕毁了那纸将他人物化的协议,承认了梅子作为一个“人”的价值。王秀枝的救赎,始于其偏执世界的崩塌,而那枚放入襁褓的银镯,或许是她与过往身份和解的开端。梅子的救赎,则在于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穿越了这场交易,最终被这个家庭以“闺女”之名重新接纳,尽管这接纳充满了无奈的苦涩。
书名《借腹》,直指这场交易最原始、最残酷的核心。但故事的结局告诉我们,“腹”可借,“子宫”却关联着一个不可剥夺的、完整的生命与人权。那声啼哭带来的“新生”,不仅仅是赵家血脉的延续,更是三个主要人物在伦理的绝境中,挣扎着寻回人性微光的开始。它如同赵阳塞入襁褓的那棵碱蓬草,在被污染的土壤里,在绝望的缝隙中,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韧性,宣告着生命本身不容置疑的力量。
蹇卦的智慧,在于承认困境的客观存在,同时指出化解之道不在于强行征服,而在于内心的澄明、方向的抉择与力量的联合。《借腹》中的每一个人,都曾是蹇卦中的行者,在各自的水深火热中艰难跋涉。他们最终的交汇与抉择,虽未带来世俗意义上的圆满,却在那片被工业与泪水浸泡的土地上,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关于生存、尊严与救赎的,沉重而充满力量的问号。
《碱蓬草》
他们说你该低伏在碱地
任凭北风抽打脊梁
可你偏把枯瘦的根系
扎进命运最坚硬的伤
协议上的红指印渐渐发暗
像冬日冻僵的夕阳
而襁褓里沉睡的春天
正收集着零落的微光
有人拆解钢架的冰冷
有人擦拭银镯的昏黄
当雪花覆盖所有辙痕
唯有生命在默默歌唱
不必问明天是哪阵风
不必算土里多少霜
碱蓬草垂下穗子时
大地记得每寸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