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是高邑县最锋利的刀子,贴着地皮刮,能把人脸上割出口子。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团低低地压着,像是随时要砸下来。赵家小楼里,却弥漫着一种比天气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紧张。梅子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
王秀枝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梅子,那双深陷的眼睛像探照灯,时刻扫描着梅子脸上的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她的紧张是外露的,带着一种焦灼的、近乎迷信的期盼。她反复检查着早已准备好的婴儿襁褓——清一色的蓝色,绣着虎头图案,绝无一丝女娃用的粉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各路神仙和祖宗的名号,祈求他们保佑,一定要是个“带把儿的”。
赵阳则变得更加沉默。他依旧每晚去东屋,但那更像是一种被无形绳索牵引的习惯。他几乎不再触碰梅子,只是和衣躺在床的另一侧,背对着她,呼吸沉重而压抑。有时,梅子能在黑暗中听到他极力克制的、细微的叹息,那叹息里裹挟着的痛苦,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他像一头被逼到角落、伤痕累累的困兽,连最后的挣扎都显得无力。
腊月二十八,凌晨。
梅子是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中惊醒的。那痛楚来得迅猛而密集,像有无数只手在她腹中凶狠地搅动、下坠。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双手死死抓住了身下的床单。
几乎是同时,睡在隔壁耳房、几乎夜不能寐的王秀枝就冲了进来。她打开灯,看到梅子惨白的脸和额头上瞬间渗出的冷汗,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狂喜——终于要来了!随即又被巨大的紧张取代。
“要生了!快!快打电话给医院!老赵!赵阳!”她尖声叫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赵阳早已被惊醒,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看着在剧痛中蜷缩的梅子,脸色瞬间也变得煞白。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冲出门去,抓起客厅的电话,手指颤抖着按错了两次号码,才终于接通了县医院提前安排好的救护车。
接下来的时间,混乱而漫长。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寂静。梅子被七手八脚地抬上车,赵阳和王秀枝也跟着挤了上去。车厢里,梅子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喊一声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王秀枝紧紧攥着梅子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嘴里反复念叨着:“用力!憋住气!为了孩子!为了赵家的根!”
赵阳则坐在角落,双手抱头,身体微微发抖。他不敢看梅子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那每一声音吟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闻着车厢里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化工厂那些冰冷的管道和反应釜,此刻在他脑海里旋转,与眼前这最原始、最惨烈的生命诞生景象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荒诞而可怕的图景。
县医院妇产科手术室的门,在梅子被推进去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外的走廊,灯光惨白,墙壁泛着冰冷的青光。长椅冰凉刺骨。王秀枝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踱步,双手合十,对着墙壁念念有词,祈求着她能想到的一切神灵。赵阳则像被钉在了长椅上,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沾着泥污的皮鞋尖。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突然,手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戴着口罩、神色紧张的护士探出身来:
“产妇大出血!情况危急!需要签字,可能要切除子宫保大人!你们谁是家属?”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狭窄的走廊里引爆。
王秀枝猛地停下脚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像是没听懂,茫然地看着护士:“……什……什么?孩子呢?孩子怎么样?”
“胎儿心率在下降!现在产妇生命体征很不稳定!必须先保大人!快签字!”护士的语气急促而不容置疑。
“保大人?不行!绝对不行!”王秀枝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想要抓住护士的胳膊,“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那是我们赵家的根啊!不能切!不能切子宫!”
她的声音凄厉而疯狂,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护士被她吓了一跳,挣脱开来,语气更加严厉:“你这人怎么回事!现在是两条人命!”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泥塑般坐在那里的赵阳,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翻滚着惊涛骇浪——是长久以来积压的痛苦、是眼前这赤裸裸的生死抉择、是王秀枝那一声“保孩子”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
他想起了梅子刚来时那怯生生的眼神,想起了她哼唱开花调时侧脸的弧度,想起了她日渐隆起的腹部和里面那真实存在的胎动,想起了厨房里她那句想吃碗托的微弱请求,也想起了自己每晚如同梦游般的行为,和那份冰冷的、沾着血指印的协议……
“根……根……”赵阳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长椅,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一步步走向那个还在和王秀枝争执的护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张——正是那份《代孕协议》。
他看着那份协议,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度扭曲的笑容。然后,在护士和王秀枝惊愕的目光中,他双手抓住协议的两边,用尽全身的力气——
“刺啦——!”
纸张被撕裂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他将撕成两半的协议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仿佛要碾碎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他抬起头,看向惊呆了的护士,又看向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王秀枝,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铁锈般沉重和释然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保大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补充道:
“孩子……我们也认。以后,梅子……就是咱闺女。”
这话说完,他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王秀枝瘫软在地,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那团被踩脏的纸团,仿佛她的整个世界,也随着那份协议一起,被彻底撕碎了。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冲回了手术室。
时间再次缓慢地流逝。走廊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赵阳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了。
先传来的,是一声响亮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啼哭!
“哇啊——哇啊——!”
那哭声,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阳光,瞬间驱散了走廊里弥漫的死亡气息。
一个护士抱着襁褓走出来,脸上带着疲惫而欣慰的笑容:“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产妇子宫保住了,但需要好好休养。”
赵阳猛地站直身体,目光急切地投向那襁褓。王秀枝也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要看孩子。
就在这时,梅子被推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如纸,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头上,虚弱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但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弧度。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恰好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投下了一道朦胧的光柱。
赵阳没有先去看孩子,而是走到了梅子的推床边。他低下头,看着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伸出手,极其笨拙地、轻轻拂开了黏在她额前的一缕湿发。
然后,他转过身,从护士手里接过那个襁褓。婴儿小小的、皱巴巴的脸露在外面,眼睛还没睁开,却兀自响亮地哭着,宣告着一个崭新生命的到来。
赵阳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易碎品。他走到瘫坐在长椅上的王秀枝面前,将孩子递到她眼前。
王秀枝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不敢。她的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孩子,又看看被推往病房的梅子,最后,落在了地上那团被撕碎的协议上。
赵阳没有再理会她。他抱着孩子,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化工厂的轮廓在晨曦中显现,依旧沉默地矗立着。
他从自己的旧棉袄内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三样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婴儿的襁褓里。
一样,是一盘小小的、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磁带,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左权民歌·梅子录”。那是梅子唯一从山西带来的、属于她故乡的声音。
一样,是一只沉甸甸的、样式古老的银镯子。那是王秀枝的嫁妆,也是她曾经作为女人、作为母亲的象征。
最后一样,是一棵已经干枯、但形态依旧倔强挺立的碱蓬草。那是赵阳在他化工厂的排污池边,在那片被严重污染、几乎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上,发现的唯一一棵顽强活下来的植物。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满足的咂嘴声。
窗外,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洁白的雪花,试图掩盖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污浊与伤痕。
新的一天,终于到来。伴随着一声啼哭,一场生死,一次撕裂与一次或许可能的新生。
赵阳抱着怀里这个承载着太多复杂过往与未知未来的新生命,望着窗外那片被雪花温柔覆盖的、沉默的原野,久久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