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张满囤的头七还没过,上官莲就拆了孝布,下地了。
日子像村东头那架老破水车,轱辘上缠满了水草和烂泥,转得费力,还吱吱嘎嘎地响,可还得转。不转,这一家老小就得渴死,饿死。
她从坟地回来,棉鞋底子上沾满了黑龙港流域特有的、带着咸腥气的黄胶泥。她没急着掸掉,就那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院子。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掉得更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蒙蒙的天,像个瘦骨嶙峋的乞丐伸着讨饭的手。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硬邦邦的地上跳,啄食着前日撒落的、寥寥无几的纸钱碎屑。
她没进正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张满囤身上那股子混合了草料、脓血和绝望的气味。她一扭头,扎进了旁边低矮、昏暗的灶房。屋里冷得像个冰窖,锅灶冰凉,昨日的凄凉仿佛还凝在空气里,带着一股香烛和黄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她没急着生火。肚子里空捞捞的,像揣着个空洞的回声壁,但她感觉不到饿,只是一种麻木的虚脱。她在灶台前站了片刻,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然后,她像被什么牵引着,走到墙角,蹲下了身。
墙角堆着些引火的麦秸和烂树枝。她用手,那双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裂口和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颜色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杂物,露出下面一块看似与别处无异的、糊着泥巴的土砖。她的手指在那块砖的边缘摸索着,找到那处微小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松动处,然后,用力而缓慢地,将它抠了出来。
土砖被挪开,墙壁上露出一个黑黢黢的、约莫瓦罐大小的洞。一股阴凉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她探手进去,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活物。她的手臂几乎完全伸了进去,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陶器表面。
她定了定神,用手臂和手掌圈住罐身,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那个专属的巢穴里捧了出来。
那是一个陶制的瓦罐,肚大口小,通体黝黑,像是被灶台的烟火熏燎了上百年,吸饱了人间的愁苦。罐身的釉色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粗糙的陶胎,摸上去沙沙的,像老人皴裂的皮肤,记录着岁月的风霜。这就是她的黑瓦罐,比她的命还重。
她把瓦罐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陶壁瞬间透过单薄的衣衫,激得她皮肤起了一层栗。她像抱着一个婴儿,本能地想用体温去暖它;又像抱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罐子很沉,里面装的,似乎不是寻常的物事,而是这十年来每一个饥肠辘辘的夜晚,每一次忍辱负重的交易,所有说不出口的艰难和不得不咽下的苦楚。
她抱着瓦罐,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炕沿坐下。炕席是破的,露出底下发黑的炕土。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太久、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旧抹布,死死地捂在这片盐碱地的上空。院子里的麻雀似乎也觉得无趣,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留下更深的寂静。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瓦罐,目光复杂得像在看一个共生共存的怪物,又像是在看唯一的神只。她伸出那双见证了这个家所有兴衰起落的手,它们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仿佛即将开启的不是一个瓦罐,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或者,是她自己血淋淋的胸膛。
她揭开了瓦罐的盖子。
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这间小小的灶房。有陈年粮食受潮后发出的、带着些许甜腻的霉味;有深处泥土带来的、阴凉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时间和记忆的、沉闷的、几乎是实体般的味道,像是无数个叹息和眼泪被压缩、发酵后形成的固体。
罐子里没有金子,也没有银元,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与这个家绝缘。最上面,是一层干瘪的、颜色发暗的玉米粒,它们不是金灿灿的,而是灰黄中带着黑点,粒粒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指头缝里、从老鼠嘴里拼命抠搜、争夺出来的生存凭证。玉米粒下面,压着几块硬得像石头片、边缘蜷曲的黑褐色红薯干,看着就硌牙,却是饥荒年月里最实在的指望。
她的手指像犁铧一样,轻轻拨开这层“浮财”,探向更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用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到原本是蓝色的破布包着的小包裹。
她的呼吸骤然一紧。动作变得更加轻柔,甚至带上了几分虔诚。她小心地将那个小包裹取了出来,放在膝盖上,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颤抖着,解开了那个打着死结的蓝布包裹。
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绺绺细软的、颜色不一的头发。有的乌黑浓密,像初夏的夜;有的微微泛黄,像营养不良的麦苗。它们都被红色的棉线——不知是从哪件破衣服上拆下来的——仔细地捆着,一小撮一小撮,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还在依偎着母体时的温度。那是麦穗、棉桃、谷雨他们几个,来到这个世上,剪下来的第一缕胎发。
胎发旁边,是几段干枯发黑、扭曲着、像是细麻绳一样的东西——那是孩子们脱落下来的、连接过她和他们的脐带。曾经的血脉相连,如今变成了这般干瘪的模样,却依然是斩不断的根源。
在这些象征着生命起源的物事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脆硬的纸。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折叠处,将它展开。那是她和张满囤的结婚证。证件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只有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还顽强地显示着曾经的影像。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紧挨着,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拘谨而又充满憧憬的笑容。那时的张满囤,眉眼英气,肩膀宽阔,仿佛能扛起一整座山;那时的上官莲,辫子粗黑油亮,胸脯高耸饱满,像熟透的果实,眼睛里像含着两汪清泉,水汪汪的,映着对未来的全部想象。
她的手指,那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照片上那两个年轻的面庞。指尖传来的粗粝感,不知是纸张历经风霜的痕迹,还是她自己皮肤皴裂的触觉。照片上那明媚而充满希望的笑容,像烧红的针一样,狠狠地扎进她的心里,带来一阵尖锐而持久的刺痛。时光啊,它不仅是杀猪刀,更是熬煮苦难的大锅,把活生生的人,熬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黑瓦罐,就是她的命,她的根,她全部的历史和背负,是她在这个残酷世界上,为自己和孩子们挖掘的、最后的避难所和坟墓。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十年前,张满囤刚瘫了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家里顶梁柱塌了,工分没了,粮食也就彻底断了炊。那时候,麦穗才八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棉桃六岁,眼睛大得吓人,谷雨还在蹒跚学步,扯着她的裤腿,咿咿呀呀地喊饿。孩子们饿得哇哇哭,那哭声不响亮,是那种有气无力的、像小猫一样的哀鸣,却更能撕碎人的心肺。
她抱着见了底的米缸,眼泪早就流干了,眼眶干涩得发疼。她像疯了一样翻遍了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连墙缝、老鼠洞都掏了,也只掏出几粒带着霉味的糠和几只惊慌失措的潮虫。
就是那个时候,在一个饿得头晕眼花、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午后,她在堆放杂物的角落,看到了这个不知哪个祖辈留下来的、曾经可能用来腌咸菜的破坛子。它那么黑,那么旧,那么不起眼。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它抱出来,用清水刷了又刷,虽然刷不掉那浸入陶骨的黑色,却仿佛赋予了它新的使命。它变成了她的“黑瓦罐”,她的诺亚方舟。
她开始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储存冬粮的田鼠,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甚至带着一种罪恶感地往里面囤积任何能吃、能续命的东西。
她在地里给生产队干活,收工后,别人都走了,她还在地里逡巡,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寸土地。看到遗落的麦穗、豆荚,哪怕只有一两颗籽实,她也会像发现宝贝一样,心脏狂跳着扑过去捡起来,迅速而隐蔽地藏进贴身的衣兜里,或者塞进扎紧的裤脚。在队部分配那点可怜的口粮时,她趁着会计打算盘、干部们说话的间隙,会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偷偷抓一把玉米粒或一小撮杂面,攥在手心,直到汗水把它们浸湿,再迅速塞进裤腰特意缝制的小口袋里。在河边洗那些苦涩难咽的野菜时,她会把其中最嫩、最肥的几根悄悄留下,藏在篮子底层,带回家晒干了,小心地掰碎,放进瓦罐。她甚至学会了在更深人静的夜里,像鬼魅一样溜出家门,借着微弱的星光,去偷生产队田里还没完全长成、指头粗细的红薯秧子,那带着白色浆液的藤蔓,嚼在嘴里,又涩又麻,但能骗过辘辘的饥肠。
每一次,当她成功地把一点点“战利品”偷偷添进瓦罐,听着那细微的、沙沙的落底声时,她的心都像揣了一只发了疯的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怦怦怦,快要跳出来。浑身瞬间冒出冷汗,浸湿她破旧的衣衫,又在夜风里变得冰凉。她怕啊,怕被人发现,怕被那些戴着红袖箍的人当作“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贼拉出去批斗,脖子上挂上破鞋,头上戴上高帽。那样,这个家就真的完了,孩子们就彻底没活路了。
可她没办法。当她回到家,看到孩子们蜡黄的小脸,摸着他们瘦骨嶙峋、几乎一捏就碎的胳膊,任何恐惧,任何羞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母兽般的决绝压了下去。活下去,让孩子们活下去,成了支撑她一切行为的、唯一的信念。
这瓦罐,是她用几乎磨灭的尊严和提心吊胆的胆量,一点点填满的。
后来,地里能偷的、能捡的越来越少了,瓦罐的增添速度远远赶不上消耗的速度。孩子们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她。谷雨发起高烧,小脸通红,嘴唇干裂,说着胡话。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把心一横,在那个没有月亮、只有寒风呼啸的晚上,用锅底灰胡乱抹了把脸,试图掩盖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容颜。她趁着夜色浓重,像一抹真正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溜出院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了村东头那栋唯一的、有着高高院墙、气派非凡的青砖瓦房。那是村长赵老四的家。那扇平日里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散发着猪食和泔水混合馊臭味的小侧门,此刻像一张等待着吞噬她的、野兽的嘴巴。
她抬起手,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几乎无法弯曲。寒冷和恐惧让她牙齿打颤。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仿佛每数一个数字,就能积聚一丝勇气。最终,那积聚起来的、微薄得可怜的勇气,推动着她的手指,叩了下去。
“叩、叩、叩。”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夜里,却像三声惊雷,炸响在她的耳边,也炸响在她的心里。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窄缝。赵老四那张泛着油光、像是永远洗不干净的胖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煤油灯的光线从他身后漏出来,勾勒出他肥硕的轮廓。他看到是她,似乎并不意外,那双被肥肉挤得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混合着贪婪、得意和某种施舍般怜悯的光。
他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肥壮的身躯,让出一条更宽的缝隙。
上官莲低着头,像一头被牵住鼻子的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间比她家整个堂屋还要大、还要“暖和”的屋子。炕烧得滚烫,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叶味、廉价白酒的刺鼻气味,还有一股……属于权力和欲望的、令人作呕的暖烘烘的气息。
赵老四自顾自地坐到炕沿,拿起炕桌上的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才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像黏腻的、刚刚舔过肥肉的舌头,缓慢而仔细地舔过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干瘪、但骨架依旧宽阔丰硕的身体。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破旧的棉袄,看到内里的苍白与虚弱。
“满囤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他慢悠悠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居高临下的戏谑和笃定。
上官莲的头垂得更低了,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那双露出黑乎乎脚趾的破布鞋,鞋帮上还沾着来的路上的泥泞。她的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几乎挤不出完整的句子:“村长……行行好……孩子们……快……快饿死了……谷雨,烧得说胡话了……”
赵老四“唔”了一声,不置可否,端起那杯浑浊的白酒,滋溜一声,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享受地哈出一口酒气。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从上空落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上官莲,压得她喘不过气,四肢冰凉。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她知道这沉默的价码。
她停止了无谓的哀求。慢慢地,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她开始解自己那件灰扑扑、打了无数补丁的棉袄扣子。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那一个个用布条捻成的扣子,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承载着她全部的重量。一颗,两颗……每解开一颗,都像是在活生生地剥掉自己一层皮,露出下面血淋淋的、毫无防护的软肉。
当她粗糙的、带着泥土和草汁颜色、因为消瘦而肋骨依稀可见的皮肤,暴露在昏黄跳跃的煤油灯光下时,赵老四的眼睛骤然亮了,像黑夜里的饿狼。他放下酒杯,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走了过来……
那一刻,上官莲紧紧地、用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眼前的一切。长长的、干枯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垂死的蝴蝶翅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它像一块被扔在案板上的冻肉,冰冷,僵硬,没有知觉,任由宰割。她的灵魂仿佛真的飘出了体外,轻飘飘地悬浮在布满蛛网的屋顶房梁上,冷漠地、居高临下地、带着一丝悲悯地看着下面这具正在进行的、丑陋的、为了几口吃食而进行的交易。她听到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听到男人粗重混浊的喘息,闻到那令人作呕的酒气和汗味,但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与她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刻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赵老四满足地、像是干完一件重活般喘着粗气,从她身上爬起来,随手从炕头那个漆色斑驳的木柜子里,摸出一个小布袋,看也没看,像丢一块骨头给狗一样,扔到她身边。
“拿着吧。省着点吃。”
上官莲默默地坐起身,默默地穿上冰冷的衣服,系好那些沉重的扣子。自始至终,她没有看赵老四一眼,也没有去看那个决定了她今晚行为的布袋。她只是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那布袋粗糙的质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剧痛。
她踉跄着站起身,像逃离地狱一样,快步走出那扇小门,重新投入冰冷刺骨的夜色怀抱。夜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她滚烫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只有一种彻骨的麻木。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跌跌撞撞地跑到村口那个结了薄冰的水塘边,蹲下身,疯了似的用双手掬起冰冷刺骨的水,拼命地搓洗自己的脸、脖子、以及刚刚被触碰过的每一寸皮肤。她搓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这层被玷污的皮肉都搓掉,直到皮肤红肿发痛,几乎要渗出血来,才颓然地停下,望着漆黑水面倒映的、破碎而模糊的星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回到家,孩子们已经在冰冷的炕上睡着了,挤在一起互相取暖。麦穗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棉桃的小手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谷雨的烧似乎退了一点,呼吸稍微平稳了些。她点亮如豆的油灯,就着那微弱得可怜的光晕,颤抖着打开那个布袋。里面是五个白面馒头,雪白雪白的,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刺眼得让人想流泪。馒头还带着一丝炕头的余温,那温度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指尖。
她的眼泪,直到这一刻,才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悲伤,那些情绪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磨平了。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更无边无际的、无法言说的绝望,像黑龙港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哭声。咸涩的泪水疯狂地涌出,流进她干裂的嘴唇,和手臂上被牙齿咬出的、深深的血丝混在一起,那味道,又咸又腥,是她生命的滋味。
她把馒头小心地藏进瓦罐深处,只掰了一小块,用温水泡软了,第二天一早,一口一口,喂给迷迷糊糊的谷雨。看着儿子无意识地、贪婪地吮吸着那点软烂馒头的样子,看着她小小的喉管因为吞咽而上下滚动,她心里那点刚刚在塘边冒出来的、想要一了百了的脆弱念头,又被狠狠地、无情地压了下去,碾碎成粉末。
不能死。死了,孩子们怎么办?谁去给他们找下一口吃的?这黑瓦罐,谁来看守?
从那时起,这黑瓦罐里,就不仅仅装着偷来的、省下的粮食,更装进了她的血,她的泪,她那被一次次碾碎又被迫一次次用生存的黏合剂粘合起来的、残破的尊严。
每一次,从赵老四那里,或者从其他能换来一点点粮食的地方回来,她都会往瓦罐里放一点东西。有时是一小把金贵的玉米,有时是一小撮雪白的盐巴,有时,实在什么也放不进去,她就只是抱着这个冰冷沉重的瓦罐,把脸贴在粗糙的罐壁上,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仿佛能从这沉默的陶器里,汲取一点点微弱的、活下去的力气和温度。
她也开始把孩子们每次生病后脱落下来的胎发,以及他们那早已干枯的脐带,郑重地放进去。仿佛把这些代表着生命起源和脆弱的东西深深地藏起来,就能把孩子们的命牢牢地拴在这个罐子里,拴在这个家里,不让无情的厄运和病痛把他们夺走。
瓦罐越来越沉,她的心,也越来越硬,越来越沉默,像一块被反复捶打、淬火的铁。
此刻,上官莲从漫长的、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挣脱出来,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她把那些胎发和脐带,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像对待初生婴儿般,重新用蓝布包裹好。她把那张承载着青春与梦想的结婚证,仔细地、沿着原有的折痕折起,覆盖在蓝布包上。然后,她抓了几把那些灰黄的玉米粒和黑褐色的红薯干,小心地覆盖在最上面,掩埋掉所有的秘密和柔软。
盖上盖子,那一声轻微的“噗”,像是为这段回忆画上了一个休止符。她抱着瓦罐,再次蹲下身,把它重新放回墙角的暗洞里,用那块土砖仔细地、严丝合缝地堵好,还用手掌用力拍了拍,确保看不出任何痕迹。最后,她把那些引火的麦秸烂树枝重新堆覆盖上去,一切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酸痛的腰,扶着墙壁,慢慢地站了起来。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她的腿脚有些发麻。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浓厚的白雾,翻滚着,上升着,然后,像她的那些秘密一样,慢慢地、无可奈何地消散在灶房浑浊的空气里。
屋外,传来大女儿麦穗更加清晰、带着怯懦和期待的呼唤:“娘……我饿……肚子咕咕叫……”
上官莲转过身,脸上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日那种近乎麻木的、风雨不动的平静。所有的波澜,所有的痛苦,都被她深深地锁在了心底,锁在了那个黑瓦罐里。她走到冰冷的灶台前,蹲下身,抓起一把干燥的麦秸,用火柴点燃,塞进灶膛。潮湿的柴火起初只冒浓烟,呛得她一阵剧烈地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流过她粗糙的脸颊。
她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分不清那上面是烟呛出的泪水,还是别的什么。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响声,由小变大,像一声声微弱而执着的叹息,在这清冷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她从那个放在明面上、谁都能看到的米缸里——其实里面只有薄薄一层垫底的糠皮和几块嚼不动的野菜干——舀出小半碗掺了麸皮的玉米面,准备搅和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
黑瓦罐里的粮食,不到山穷水尽、生死一线的关头,是绝对不能动的。那是这个家最后的堡垒,是压在生命天平最底端、那枚最沉、也最见不得光的砝码,是她和孩子们,能在这片贫瘠而又充满韧性的土地上,挣扎着,活下去的,最后的底气。
灶膛里的火苗终于战胜了潮湿,旺了起来,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的脸,明明灭灭。她那曾经丰乳肥臀、如今被生活磨损得只剩下坚硬骨架的轮廓,在跳跃的光影里,像一尊承载了太多苦难、秘密与不屈力量的、沉默的地母像。
这黑瓦罐,和她一起,还将继续承载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在这片望不到边的盐碱地和漫长的寒冬里,一步一步,挣扎着,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