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薄皮棺材抬出张家院门的时候,院角那棵老槐树上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正簌簌地往下掉。叶子落在抬棺汉子们酱紫色的光头顶上,落在他们吭哧吭哧喷着白气的鼻梁上,也落在跟在棺后,那个像一尊沉默泥塑般的女人——上官莲的肩头。
上官莲没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呜咽。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仿佛脊梁骨是一根插进了地底的铁钎。她那曾经闻名乡里的、丰硕如成熟葫芦的胸脯,如今在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下,只显出些许沉重下垂的轮廓,像两个被岁月掏空了内容的旧口袋。肥臀倒是依旧,走起路来,能隐隐感觉到那块结实的肌肉在布料下滚动,支撑着她,也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白牲口……就这么走了?”围观的婆娘们窃窃私语,声音像草丛里的蛇信子。
“嗐,活着受罪,死了倒是解脱。”
“瞧他婆娘,愣是没掉一滴泪,心肠硬哩……”
“硬?那是血早流干了!”
“白牲口”,是张满囤的外号。这外号不是因为他姓白,而是因为他像一头被使唤过头、油尽灯枯的白色牲口。十年前,他还是酸枣村最顶尖的庄稼把式,一身栗子肉,犁地能犁出浪花来。可后来,他成了瘫在牛棚角落的一堆活着的、会喘气的肉。皮肤是那种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白,眼神浑浊得像村口那潭死水坑。孩子们远远看见他,都吓得绕道走,说他身上有股子死老鼠和草料混合的怪味儿。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除了几个本家亲戚,就是村里几个跟上官莲一样,活得不大如意,想来沾点“晦气”或许能转运的老光棍。唢呐手吹得有一搭没一搭,调子跑得像醉汉赶路,呜哩哇啦,不成曲调。这唢呐,还是张满囤年轻时玩剩下的。他当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唢呐王,红事吹《百鸟朝凤》,能让人脚底板发痒,想跟着跳进洞房;白事吹《哭皇天》,能让石头人都掉下泪来。可现在,吹唢呐的人,自己成了被吹送的对象。
上官莲的目光越过晃动的棺材,投向远处那片灰蒙蒙的盐碱地。地里的芦苇早就枯黄了,在初冬的冷风里僵硬地摇摆,像招魂的幡。她的思绪,也随着这风,飘回了十年前那个燥热的、充满了牛粪和血腥味的下午。
那天,张满囤从生产队的牲口棚回来,脸色铁青,像蒙了一层霜。他一把摔了手里的旱烟袋,烟锅子撞在门槛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狗日的赵老四!他敢克扣牲口的口粮!那几头老黄牛,脊梁骨都瘦得快戳破皮了!他还拿豆饼去换酒喝!”
上官莲正在灶台边搅和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闻言手一抖,勺子磕在锅沿上。“你……你咋知道的?”
“我天天伺候它们,我能不知道?牛眼睛都饿得发绿了!”张满囤胸膛起伏,像拉风箱,“我要去公社告他!不能让集体的财产这么被糟蹋!”
上官莲的心猛地一沉。赵老四是村长,是酸枣村的天。告他?那不是拿着鸡蛋往石碾上碰吗?她张了张嘴,想劝,可看着男人那双因愤怒而灼亮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头犟驴,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张满囤真的去了。他揣着两个窝窝头,步行三十里地去了公社。结果,第二天他就被两个戴红袖箍的人押了回来。罪名是“诬陷革命干部,破坏农业生产”。
批斗会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举行。赵老四站在高高的谷堆上,唾沫横飞,历数张满囤的“罪状”。张满囤被反捆着双手,脖子上挂着一块写着“反革命坏分子”的大木牌,牌子上用墨汁画了一头龇牙咧嘴的猪。
“说!你是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是不是想搞破坏?”赵老四的唾星子溅到张满囤脸上。
张满囤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嘿,还挺硬气!”赵老四冷笑一声,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两个壮实的民兵上前,手里的枣木棍子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张满囤的腿弯处。
“咔嚓!”
那声音很轻微,但在上官莲听来,却比天上的炸雷还要响。她站在人群里,感觉那棍子像是砸在了自己的心上。她看见男人的脸瞬间扭曲,冷汗像豆子一样滚落,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惨叫,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野兽般的低吼。
他的腿,断了。
从那以后,张满囤就成了“白牲口”。生产队的饲养员自然是当不成了,他被扔回了自家那破败的院子。起初,上官莲还盼着他的腿能好起来,哪怕瘸了,也是个能走路的男人。她采来草药,用嘴嚼烂了敷在他的伤处。可骨头接歪了,伤口又化了脓,发起高烧,在炕上哼哼了半个月。等烧退了,命是保住了,那两条腿却彻底没了知觉,像两根不属于他的、软塌塌的布袋子。
家里顶梁柱塌了,日子瞬间掉进了冰窟窿。工分没了,粮食也就没了。几个孩子,麦穗、棉桃、还有最小的谷雨,都张着嘴等食吃。上官莲感觉自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
她开始更拼命地在地里刨食,像个男人一样抡镐头,挑粪桶。手指磨破了,结了痂,又磨破,最后变成一层厚厚的、粗糙的老茧。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她就会摸出藏在炕席底下的那个黑瓦罐。瓦罐不大,肚大口小,釉色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陶胎。她把它贴在胸口,仿佛能从这冰冷的陶器上汲取一丝暖意。那里面积攒着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最后一点玉米粒,几块硬得像石头的红薯干,还有……她作为女人,最后的一点尊严和秘密。
有时候,在月亮被浓云遮住的深夜,她会悄悄爬起来,像一抹幽魂般溜出院子,走向村东头那栋唯一的、有着高高院墙的青砖瓦房。那是村长赵老四的家。
她从不走正门,只绕到屋后,在那扇散发着猪食和泔水味儿的小侧门上,轻轻叩三下。
门会吱呀一声开一条缝,赵老四那张泛着油光的胖脸会从里面探出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侧身让她进去。
上官莲会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那间充斥着烟叶和廉价白酒气味的屋子。她像个木偶一样,任由那双粗糙油腻的手在自己身上摸索、揉捏。她紧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跳动声。
事毕,赵老四会从炕头的柜子里摸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有时是几斤玉米面,有时是几个白面馒头,或者一小块腊肉。他把布袋塞到上官莲手里,像打发一条乞食的野狗。
“拿去吧,省着点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餍足后的慵懒。
上官莲从不道谢,也从不看他,只是紧紧攥住那个布袋,仿佛攥住了孩子们活下去的希望。她转身,默默地走出那扇小门,重新融入无边的黑暗里。夜风一吹,她激灵灵打个冷战,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会走到村口的水塘边,撩起冰冷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搓洗自己的脸和身体,直到皮肤发红,仿佛要搓掉一层皮。
这些,躺在牛棚里的张满囤都知道。起初,他还会发出野兽般的低嚎,用头撞墙,弄得额头鲜血淋漓。上官莲听到动静,会跑过去,默默地用破布给他包扎。两人相对无言,只有沉重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
后来,他连嚎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洞,最后,彻底变成了一口枯井。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有任何表情,只是日复一日地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牛棚顶棚破损处漏下来的、那一小方变幻的天空。他的身体迅速地垮下去,皮肤更加苍白,肌肉萎缩,真的变成了一具只有呼吸的活尸。
只有上官莲每天给他喂饭、擦身的时候,才能从他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里,看到一丝残存的、属于“人”的微光。那微光,刺痛着她的心。
送葬的队伍走出了村子,走向村外那片乱葬岗。那里埋着的,多是些无儿无女的孤寡,或者像张满囤这样,死得不算光彩的人。
棺材被放进挖好的土坑里,黄土一锹一锹地盖上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那声音,像是在为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盖上最后的封印。
上官莲依旧挺直着脊梁,看着那口薄皮棺材慢慢被黄土吞噬。当最后一锹土拍实,隆起一个矮矮的坟包时,她突然弯下腰,从脚边的草丛里,抓起一把带着冰碴的、冰冷的泥土。
她把泥土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刺痛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她还是没有哭。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生命里的一部分,已经随着这抔黄土,被深深地埋葬了。剩下的,是更坚硬的,需要去面对的现实。
她转过身,迎着初冬凛冽的风,一步步朝着来时的路走去。她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刻在苍茫的大地上。
风更大了,吹得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张满囤当年吹的那支,无人能懂的、苍凉的唢呐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