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府观星台上，夜风卷动玄色王旗。陈锋指尖捻开墨迹未干的捷报，嘴角勾起冰冷笑意。
“十万头颅，够筑几座京观？”他抬眸望向北方，眼中似有燎原星火，“传令：贺拔雄首级悬于峡口，南疆降兵尽数发往矿场！另，将本王亲笔所书‘谢礼’，八百里加急送抵兵部王尚书府！”
帝都，兵部尚书府邸。
晨光刺破窗棂，却驱不散花厅内弥漫的死寂。兵部尚书王琰枯坐紫檀椅中，脸色灰败如同新刷的墙皮，手中那页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澄心堂笺，正无声地灼烧着他的指尖。纸上狂草如刀，一笔一划都似淬了北疆寒铁的冷光：
“十万南疆豺狼骨，权作薄礼谢‘调兵’！岭南陈锋顿首。”
“啪嗒！”
名贵的建窑兔毫盏从他另一只手中滑落，在波斯地毯上滚了几滚，残留的茶汤晕开一片深色污渍，如同泼洒的血。王琰却浑然未觉。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信笺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在皮下疯狂扭动。
“他……他怎会知晓？！”王琰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嘶哑干涩，每一个音节都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兵部用火漆密匣传递的调兵令……伪造加盖玉玺的讨逆诏书……这些都是绝密！绝密啊！只有我、李崇山、林远图三人经手！连誊抄的刀笔吏都……”他猛地打了个寒噤，浑浊的老眼因惊骇而暴突，死死盯着那落款处力透纸背的“岭南陈锋”四字，仿佛那不是一个名字，而是自九幽地府爬出的索命符咒。
“难道……难道岭南王的耳目……已经……”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想起昨夜密探回报，崔府被抄时，刑部从崔元启书房暗格里起获的那份名单——上面罗列着数十名被崔家渗透、收买的京官，其中不乏各部司的中坚！难道陈锋的手，比崔家更深？更深？！
“来人！快来人！”王琰如同被烙铁烫到般从椅子上弹起，因动作过猛眼前发黑，踉跄几步才扶住桌角，嘶声力竭地朝着门外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恐慌而尖利刺耳，“备轿！立刻！去陇西李府！江南林府！告诉他们……不！告诉他们天塌了！是岭南！岭南王他……他要来了！！！”
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被王琰那形如厉鬼的模样骇得面无人色，又连滚爬爬地冲出去安排。花厅内，只剩下王琰一人，攥着那封催命符，佝偻着身体剧烈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他蟒袍的后心。晨光落在他惨白扭曲的脸上，映照出的，是末日降临前最深沉的绝望。他仿佛已经看到，岭南那柄淬血的陌刀，正撕裂南疆的烟瘴，带着十万亡魂的戾气，直指帝都的咽喉！
岭南王府，听涛阁。
巨大的岭南疆域沙盘边缘，夜明珠的清辉与跳跃的烛火交织，将沙盘上帝都“洛阳”的模型映照得格外醒目。陈锋负手立于沙盘前，玄色王袍的下摆纹丝不动，目光幽深如古井寒潭。赵破虏肃立一旁，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振奋：
“王爷，‘青鸢’密报！贺拔雄十万大军尽殁黑风峡，尸骸阻塞峡谷，血水三日不褪！消息传至南疆各部，哀嚎遍野，诸部首领惊惧，已有三部遣使携重礼至苍梧关，乞求归附！贺拔雄首级悬于峡口，南疆胆寒！”
“嗯。”陈锋淡淡应了一声，指尖在沙盘上象征南疆的区域轻轻拂过，如同掸去一粒尘埃。南疆之患，至此已不足为虑。
“另，‘墨鸦’与‘燕子’联名急报！”赵破虏的声音陡然凝重，递上一卷薄如蝉翼、却浸染着夜露寒气的密报，“自王琰收到王爷‘谢礼’，兵部、九门提督府、乃至宫中宿卫，异动频频！李崇山、林远图二贼连日密会于城外别业，神色惶急！最紧要者——”赵破虏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爆射，“‘燕子’冒死探得，为防北疆宇文灼借崔家通敌案发难，兵部三日前已密令京营‘神策’、‘龙骧’、‘虎贲’三卫精锐，共计五万兵马，以‘秋狩演武’之名，秘密拔营北上，屯驻于幽燕边界！如今洛阳城内，除老弱残兵及勋贵府邸私兵，真正可战之军，不足两万！且群龙无首，调度混乱！”
烛火猛地一跳，映照着陈锋眼底骤然掠过的一道冰冷锐芒，如同蛰伏的巨龙睁开了竖瞳！
“不足两万……群龙无首……”陈锋缓缓重复，每一个字都似有千钧之重。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精准地点在沙盘上那座象征着大周中枢、此刻却仿佛褪去了所有光环的“洛阳”模型之上。指尖与模型接触的瞬间，一股无形的、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力量，似乎正透过那微缩的城池，传递而来。
三年！整整三年的隐忍、布局、积蓄！从被贬离京时满朝嘲弄的“废物藩王”，到如今坐拥雄兵、虎视中原的岭南霸主！每一步棋，每一次签到所得的力量，都化作此刻沙盘上指向帝都的凌厉箭头！玄甲陌刀，重骑铁流，海军艨艟，工坊如林，学堂遍地……岭南早已不是瘴疠蛮荒之地，而是一头磨利了爪牙、蓄满了力量、只待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情报！这就是情报的价值！千里之外，京城权贵自以为隐秘的每一步昏招，每一次自毁长城的调动，都如同掌上观纹，清晰无比地呈现在他眼前！王琰的恐惧，李林二贼的惶急，京营精锐的北调……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那座屹立了三百年的煌煌帝都，此刻，竟如同一枚熟透的果实，悬垂于岭南的枝头，只待他伸手摘取！
“好！好！好！”陈锋连道三声好，平静的语调下，是压抑了太久、终于冲破堤坝的滔天巨浪！他猛地转身，玄色王袍在光影中划出凌厉如刀的弧线，猎猎作响！
“传令！”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主宰乾坤的决断：
“一令：飞鸽传书白云隘赵骁！重骑营卸甲之令作废！着其即刻整军，披挂重铠！本王要他的八百铁骑，成为插入中原腹地最锋利的矛尖！目标——洛阳北门户，虎牢关！”
“二令：命雷万钧率玄甲陌刀营为全军先锋，沿苍梧古道，昼夜兼程，直扑武关！破关之日，许其陌刀染血，三日不拭！”
“三令：桂州、交趾、苍梧各州府兵，依预定方略，梯次开拔！水师战舰沿海路北上，威慑津门，截断漕运！”
“四令：”陈锋的目光扫过赵破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点齐王府亲卫玄狼骑，随本王中军行动。另，传讯‘青鸢’、‘墨鸦’、‘燕子’各部，本王要洛阳城内每一处兵营、每一座城门、每一条暗道，乃至皇城大内的风吹草动，十二时辰不间断，飞报中军大帐！”
“诺！”赵破虏单膝轰然跪地，甲叶碰撞之声铿锵如雷，眼中燃烧着狂热与崇敬的火光！
陈锋再次转身，目光如电，穿透听涛阁的窗棂，投向北方那片深邃的、此刻却仿佛触手可及的夜空。三年砺剑，霜刃新试，便斩十万南疆豺狼！而如今，这柄饮血的神兵，终于要指向它宿命的终点！
“传檄各军！”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龙吟，带着气吞山河的磅礴意志，在听涛阁内轰然回荡：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岭南儿郎，建功立业，只在今朝！”
“三日后，王旗北指！”
“兵锋所向——”
“洛！阳！！！”
岭南王府，白虎节堂。
巨大的牛油烛将堂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却凝重得如同铁铸。岭南军核心将领济济一堂，玄甲陌刀营统领雷万钧、重骑营统领赵骁、水师都督周泰、各州府兵总兵……人人披甲按剑，肃然而立，目光如同灼热的铁流，汇聚于主位之上。
陈锋端坐虎皮帅椅，一身玄色鱼鳞细甲，猩红织锦斗篷垂落身后。他面前巨大的紫檀木帅案上，摊开着一幅详尽到令人心悸的《京畿防御舆图》，山川河流、关隘城池、军营哨卡，乃至洛阳城内主要街道、府衙、粮仓、武库，无不纤毫毕现！更令人震撼的是，图上用醒目的朱砂，清晰地标注着京营三卫精锐北调后的最新兵力布防，以及各处守将的姓名、性格、派系！
“嘶——”饶是雷万钧这等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悍将，看到这幅图，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哪里是地图？分明是将整个京畿地区的命门，赤裸裸地剖开，摆在了王爷面前！岭南情报网络之恐怖，渗透之深，令人遍体生寒，继而涌起无与伦比的信心！
“诸位。”陈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将领耳中，“此图，便是‘燕子’以命相搏，辅以‘青鸢’、‘墨鸦’数年之功，为尔等铺就的——通天坦途！”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洛阳城北最重要的雄关——虎牢关。
“赵骁！”
“末将在！”重骑营统领踏前一步，甲叶铿锵。
“虎牢关，天下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陈锋目光如电，“然守将张贲，陇西李氏门生，性贪婪而惜命。京营精锐北调，其麾下多为老弱，士气低迷。本王要你的重骑营，如黑风峡伏击贺拔雄般，卸甲衔枚，昼伏夜出，七日内潜至关外三十里鹰嘴峪待命！‘燕子’会为你打开关门！破关之后，不做停留，铁蹄直踏，目标——洛阳上东门！”
“末将领命！”赵骁眼中燃起熊熊战火，仿佛已看到重骑铁流踏破雄关的壮景。
指尖南移，落在洛阳西南屏障——武关。
“雷万钧！”
“末将在！”陌刀营统领声如洪钟。
“武关守将王焕，兵部尚书王琰远房族侄，庸碌无能，所部多为京师纨绔子弟充任，空额过半。”陈锋声音冰冷，“本王要你的陌刀，在武关城下，让这群废物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虎狼之师！破城之后，许你陌刀染血，三日不拭！兵锋直指洛阳厚载门！”
“诺！”雷万钧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身上那股屠灭十万南疆军的血腥煞气轰然弥漫。
陈锋的手指最后落在洛阳城本身，在皇城大内、各大世族府邸、粮仓武库等重要节点上重重划过。
“‘青鸢’、‘墨鸦’已密布城中。破城信号，便以本王王旗火箭为号！城破之时，便是清算之日！李氏、王氏、林氏……凡参与构陷岭南、祸乱朝纲者，满门诛绝，家财充军！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谨遵王令！”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盈霄！
陈锋缓缓起身，猩红斗篷无风自动。他目光扫过堂下这些跟随他蛰伏三年、磨砺三年的虎狼之将，声音如同自九天垂落的惊雷，带着改天换地的无上意志：
“此战，不为割据，不为藩镇！”
“此战，当犁庭扫穴，鼎革乾坤！”
“此战，本王要那紫微帝阙——”
“改姓陈！！！”
“万岁！万岁！万岁！”狂热的战吼几乎掀翻白虎节堂的屋顶！每一位将领眼中都燃烧着最炽热的火焰！三年磨剑，今朝出鞘！寒光所指，便是旧王朝的丧钟！
岭南王府，观星台。寅时三刻，万籁俱寂，正是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
陈锋独自凭栏，玄甲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身后，整座王府，乃至更广阔的岭南大地，都已化作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正按照他方才在节堂中下达的一道道铁血军令，轰然运转起来。战马的嘶鸣隐隐从远处军营传来，兵甲的铿锵在静夜中格外清晰，无数火把在黑暗中流动，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
他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枚非金非玉、造型古朴的玄色令牌。令牌正面，一个狰狞的狼头浮雕栩栩如生，獠牙毕露；背面，则是一个以特殊药水书写、唯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显现的蝇头小字——“燕”。
这是岭南情报网络最高级别的信物，代号“燕子”的身份象征，亦是无数深埋于帝都阴影之中、用生命传递情报的无名者共同的徽记。
“情报……”陈锋低声自语，指尖摩挲着令牌冰冷的纹路，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北方那片未知的、却已被他亲手点燃战火的天空，“此物之重，可抵百万雄兵。”
没有“燕子”们以身为棋，深入虎穴，他如何能洞悉贺拔雄南侵的毒计？如何能精准设伏于黑风峡？没有“青鸢”翱翔千里，“墨鸦”潜伏暗影，他又怎能将王琰、李崇山、林远图这些老狐狸的每一次密谋、每一次调兵都掌握于股掌之中？怎能绘制出那张足以让任何名将都为之疯狂的《京畿防御舆图》？
这些无形的刀锋，无声的耳目，才是他敢于以岭南一隅之地，悍然挥师北上的最大底气！才是他敢放言“犁庭扫穴，鼎革乾坤”的底气！
“传令‘燕子’。”陈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寂静的观星台上清晰回荡，“洛阳城破之日，本王要看到大周玉玺，置于帅案之上！”
他将令牌紧紧攥入掌心，仿佛握住了整个天下的命脉。目光再次投向北方，这一次，再无丝毫遮掩，唯有燎原的野望与必胜的信念！
寅时末刻，第一缕微弱的曙光挣扎着刺破东方的地平线。苍梧古道之上，一支沉默的黑色洪流，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正沿着被朝霞染上血色的官道，轰然北上。
玄色狼旗在晨风中怒卷，猎猎作响，直指——
洛阳！